第46章 宋衍篇［6］
正当众人心中疑惑刚想问浮生何为妖兽动机时，后者却伸出食指对着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其他人虽不明所以，却都听话地闭上嘴安静了下来。
自上山后就一直没开过口的道衍忽然闭上了眼睛，只见他双耳微动，似是在静静聆听四周的动静。
不一会儿道衍睁开了双眼，神情平静地说道：“瀑布里面有人。”
后山有道瀑布，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乱葬岗不远，是浮云观的道士们以往浣洗衣物的地方。
齐明不解：“瀑布如何能藏人？”
“瀑布底端后方的崖面有一处是凹进去的，不深但也还算宽敞，从前和师兄弟捉迷藏的时候我和青风经常躲在那里。”
提起已故的师兄弟，青云情绪难免有些低落，但此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只是这个地方除了我们道观同门之外很少有人知道，道衍师父觉得藏在里面的会是何人？”
道衍看了眼浮生跟前的空坟，道：“阿弥陀佛，若是贫僧猜得没错，瀑布中那人应当就是这座空坟的主人。”
若是吃人妖兽与浮云观无关，那便应当是侥幸逃脱的某个道士；可若与浮云观有关，多半就是妖兽了。
众人下到崖底，端从表面上看，瀑布倾泻而下恰好挡住了水流后方的洞穴，并不容易看出来。
青风青云带着众人穿过瀑布进了洞穴，只见角落里早已燃尽的火堆旁龟缩着一团小小身影，身上还穿着浮云观的道服。
青风眼尖，一眼便认出了那道身影是谁，欣喜地喊道：“是小师弟！”
青云连忙跑过去将小道士抱起来，边轻轻拍着对方脸颊边唤他：“老幺，老幺醒醒。”
被称作“老幺”的小道士许是听到了青云的呼唤，悠悠转醒，乍一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恍惚，不敢置信地呢喃了一声：“青云师兄？”
见对方应声点头，小道士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真实的痛感告诉他这一切真的不是幻觉。
老幺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搂着青云的脖子哽咽道：“师兄，师父他们……呜……全都被怪物吃了，我还以为……呜……以为我也要死了呜呜呜。”
青风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拍着小师弟的背安慰他：“老幺乖，没事了，都过去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青云将正趴在自己肩膀哭的小孩儿拉开了些距离，柔声问道：“老幺，能告诉师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老幺点点头，道：“是一个穿着紫衣的姐姐救了我，她将我带到了这里，还告诉我只要不离开瀑布，不消几日就会有人来救我。”
“你可知道她的名字？”问这话的是宋衍，虽然他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浮生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急切之意。
老幺摇了摇头道：“姐姐给我架了个火堆留了些干粮就离开了，并未告知我她的身份。”
说完他便看着两位师兄欲言又止，青云揉了揉师弟脑袋，问道：“怎么了？”
“杀了师父的怪物……好像并非自愿。”老幺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生怕两位兄长不信又继续道：“若不是关键时刻他放了我一马，如今我就见不到师兄了。”
除了三个年纪大的神色未变，在场的其他人闻言俱是一愣，似是不敢相信扰乱盛京这么久的妖兽居然还会有人性。
应觉小和尚转身对着浮生道：“浮生姑娘方才说已经猜到了妖兽吃人的动机，小僧愿闻其详。”
见一群小孩都满脸好奇地盯着自己，浮生无奈，只好将心中猜测说与他们听。
“我认为妖兽起初应当是不吃人的，而是靠捕猎野兽为生，是以一直在山中游荡。”
青云回忆了一下，这几个月山中野兽数量的确骤减了许多，倒是与浮生的猜测对上了。
“昼伏夜出大抵是因为他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是以后来凡是见过他或者是他以为看清了他的长相的人，全都命丧于他的口中。”
齐明不解，当即问道：“盛京城的命案如何解释？”
盛京城离李家村虽不算特别远，但也并不近，不入山林，何以与妖兽相见？
“就好比一个从未吃过山珍海味的人，某一日突然尝到了他从未尝过的美食后，再让他吃回从前的饭菜，便怎么都觉得食之无味。”
“妖兽也一样，一旦尝过人肉的滋味，便再也吃不下野味，是以只有不停地游走捕食人肉，直到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欲望，盛京就成了人间炼狱。”
浮生说这些话时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平常不过的事实，齐明等人却越听越心惊。
若是盛京成了人间炼狱尸横遍野，他们身为盛京子民如何能独善其身？
“你们几个。”浮生话锋一转，对着齐明几人微微挑眉道：“若是不想死，就趁天还亮着赶紧下山，有多远跑多远。”
“那你们呢？”齐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自然是去会一会这位假梼杌。”
……
齐明几人下了山，应觉留在原地陪着浮云观老幺，青风青云执意要跟着浮生三人去捉妖。
二人还振振有词：“若要引妖兽出来必然需要有人作饵，但不能是齐明他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也不能是你们这种有些本事的世外高人，由我们来再合适不过了。”
是以青风青云便成了诱捕妖兽的饵。
日落前夕，青风青云在上下山的必经之路佯装寻宝起了争执，故意制造出动静，浮生三人则躲在高处暗中观察。
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浮生还特意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堆符咒，挑了几张藏匿身形和隐匿气息的隐身符用在几人身上。
看见浮生手中的符咒，道衍眸色更深了些，隐身符虽不是什么稀罕物，道行高些的修士都能画，然而这些符咒上附有神力，浮生并不是神，甚至她的身上毫无灵力……
不出几人所料，日落之后妖兽就开始活动了起来，而他们故意制造出的动静也吸引了妖兽的注意。
听到庞然大物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青风青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手心已全是汗……
尽管他们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状态，却仍被突然窜出来的妖兽冲散。
二人稳住身形，当即运气施法，想同妖兽搏上一搏，但他们哪里是妖兽对手，不一会儿就被打得趴下，各自吐了几口鲜血。
“青风！”眼见着青风就要被那妖兽一口吞进肚子里，青云紧张地大喊了一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道衍将手中佛珠甩了出去套在妖兽身上，口中不停念着咒语，暂时牵制住了妖兽。
浮生从袖中掏出一把定身符，以树枝为弓为箭，五箭齐发将符咒悉数射向妖兽心脉……她在赌，赌眼前的妖兽与寻常妖物不同，赌他的心脉便是他的弱点。
看到妖兽定在原地哀嚎的那一刻，浮生唇角微弯，幸好，她赌对了。
宋衍则拖着日渐僵硬的身子迅速双手结印划出一道结界，将妖兽困在其中。
三人从高处跃下，走到青风青云身旁将他们拉了起来，浮生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夜明珠，据说这是四海当中最亮的一斛。
宋衍施法将夜明珠的光芒提升至最大，一时间结界四周亮如白昼，眼前的妖物逐渐褪去兽型，恢复成人的模样。
的确如齐明等人所言，对方只是身形似人，脸上身上全都长满了长毛，惟有露出的五官勉强能让人认出来这是个人。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祸害盛京的妖物竟是个人。
“杀了我吧。”恢复理智的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目光恳切地哀求着眼前几人，“求求你们。”
浮生蹲下身神情淡淡地看着对方道：“这一个月你所犯下的罪孽的确万死都难辞其咎，正因如此，在你死前务必将一切真相告知我们。”
对方点了点头，开始交代他的过往……
“我本名李知，是名孤儿，只因生来脸上全是刀疤胎记，貌丑无比遭父母厌弃，任我在山野中自生自灭，自我有记忆起便是孤身一人。
李家村的村长是个好人，不嫌我貌丑，还替我起了名将我带回村子，我原以为自己跟着村长便有了归宿，但我这张脸……村里人都嫌我晦气，同我一般大的孩童时常朝我扔石子赶我走，他们还编了一首童谣取笑我。
虽然村长对我很好，教我识字说话，予我衣食住行，呵斥村中孩童不该以我为乐……他待我真的很好，而我却只能给他带来麻烦，是以没多久我又自己回了山中，避开众人谨小慎微地活着。
一个月前，有个叫紫鸢的女子来找我，她给了我一个十分精致的瓶子，说是可以治好我脸上的疤，我信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瓶子里面装的什么，只以为真的是药，结果刚一打开瓶子我就感觉自己体内窜进了一道不属于我的灵魂，他想跟我抢占身体，还一直叫嚣着让我下山杀人……
一开始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不杀生，实在不行就在山上捉捉野兔之类的烤了吃，可后来就渐渐失控了，我时常忘记自己做过什么，等我醒来浑身上下都是血，身边也全是些动物的毛皮，我好像还吃了一个妖物，夺了他的妖丹。
再后来醒来依旧浑身是血，只是动物的毛皮变成了人头，我知道自己杀了人，可我不想杀人，便用铁链将自己锁在山洞中，却没想到李家村的村民去山洞避雨的时候发现了我，他们以为是村里人恶作剧将我锁了起来，所以好心替我解开了锁链……没曾想他们自己却成了我的食物。
我清醒以后怕极了，便又将自己锁了起来，这次加了道铁链锁得更紧了些，我每天都在盼着自己死去，可我没办法杀死自己，一旦我想自缢另一个灵魂就会出现占据我的身体。
那日有四个青年就在山洞附近徘徊，一入夜我的嗅觉就会变得十分灵敏，我隔老远就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一直压抑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当中有个人要小解进了山洞，那时我已经饿了好几日，控制不住自己……
我吃他们的时候有个年轻人看见了，但那时我意识已经清醒，我又变回了人的模样，所以我没有去追他，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
我没想到不想让人看见我的模样会成为一种执念，当天晚上我就去找到那个人吃了他，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村长的儿子，村长以前帮过我，可我却该死的吃了他的儿子，是以心中愧疚落荒而逃。
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抑制身体里的恶魔，李家村的人杀完后，我便开始往盛京城走，一路走一路杀，一路后悔又一路兴奋……直到那日去了浮云观，我本意是想请道长做法杀了我，可我却又杀了他们。
我听到有孩童嚎啕大哭，神智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才发现我手中正提着一个小孩，他就那么一点大，却差点成了我饱腹的食物，我吓得连忙将他放到地上，催促着他赶紧离开。
回过神来的我为浮云观因我而死的五十五个道长都立了坟，最后一个空坟因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最后究竟有没有活下来，我怕最后他还是没能从我这儿逃脱……”
故事终了，李知已是泪流满面，变成妖兽的每一日他都在忏悔，却又每一日都在造新的杀孽，他这一生从未做过好事，怪不得众叛亲离。
“请你们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再祸害人间了。”
李知的眼神分外真诚，若非一念之差被人利用，他明明应当是个很善良的人。
只是他终究犯了错，虽然驱使他吃人的是梼杌残魂，但业报终究在他身上。
李知魂魄已经与梼杌残魂融合到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个都留不得了。
“阿弥陀佛，李知施主，你这一生所作之恶虽皆非本心，然你终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如今便要散你魂魄永绝往生路。”
道衍面无表情地念着对李知的判决，后者却释然地弯起唇角，对着几人感激地鞠了个躬，而后永远地从这天地间消失了。
吃人妖兽之事已了，浮生几人心中却并无欢喜，反而个个心情都十分沉重。
宋衍从李知讲故事开始就一直神情恍惚，浮生心中了然：“紫鸢是不是就是鸢娘？宋衍，若真是她……”
宋衍若有所思地看着浮生，道：“浮生，我记得以前你和人做交易时都能大致看到他们之后的命运，可你这次对我似乎一点都不了解……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没有这个能力了？”
浮生闻言十分诧异，宋衍虽是在问她，却仿佛早已知晓一般，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一百年前，从一百年前阿湘之事结束后她的身体就一直在衰败，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哪怕是在浮生境中，她的力量也在一点点消失。
也许是千年之期将至，她这个伪神明终归还是要回归到平凡人了吧……
浮生久久不言，宋衍自言自语地说道：“鸢娘不会这么做，她不会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