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再见明州6
陶三春大吃一惊,用力挥动手臂。
但是她竟不知这看似清瘦羸弱的皇帝,竟有如斯恐怖的气力!
不过一扭一转,便将她的双手制住,周禹川轻轻道一声失礼,那精钢锁链便紧紧扣在了陶三春腰间!
“娘子,抱歉,本该让你同元哥儿好好话别才是。只是我心急如焚,一分一刻也不想再等在这里。况且,生离死别对于母子来说总是难舍难离,倒不如就此离去。”
言罢,他照旧将陶三春双臂缚于背后,单手一抱,便将她提抱起来。
趁着黑夜,他轻车熟路地避过府衙巡夜的官兵,不过一刻,便潜入了那无人问津的临河驿馆。
到了那杂草乱树遮掩的长廊前,他暂时放下陶三春,用手扯动树枝树叶。
手掌是否被磨砺出血迹裂口,他不管不顾。
直到将杂草乱树清除干净,露出到长廊的一条路来。
那精钢锁链不过七尺有余,陶三春被迫跟着他慢慢挪动,一边不动声色,摸索着寻找解开锁链的机关。
不过一刻钟,他们终于登上长廊,那掩埋了十来年的字迹清晰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天将拂晓,晨光微亮。
那墙上的字迹昏黄却又清晰。
他拿手指眷恋地一个一个拂过,一字一字地道:
周禹川年十三,在玉泉河上遇尹嘉文,一见倾心。
一生一世,周禹川只做尹嘉文的良人。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周禹川只要尹嘉文。
他忽地哈哈大笑,脸颊贴在那斑驳墨字上,笑着笑着却流出泪来。
猛地一声大吼,他双手朝着那廊墙用力推去。
廊墙发出悲沉的低鸣,渐渐崩出裂隙细纹。
陶三春肃然战栗。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他竟凭借区区双手之力,将这长廊扑腾推倒,直接砸入了外边的河道!
随着呼里哗啦一阵尘土飞扬,廊墙再也不存,近在眼前的湍急河水,浑浊咆哮。
但是不过一刻,水流又清澈起来。打着旋儿无情奔涌向前。
“娘子说的,可是那座十八子桥?”
他笑微微地抬起血痕遍布的手指,轻轻一指不远处晨曦中隐约的石桥。
陶三春从震撼中猛地清醒,她不发一言继续用力撕扯着腰间的锁链。
周禹川也不管她,只照旧单手挟持在她腰间,顺着坍塌的廊墙径直奔到那石桥上。
远处有人影在匆匆奔来。
周禹川却看也不看,径直抱起陶三春的腰奋力一跃,湍急的河水瞬间将两人淹没。
陶三春如何会这样轻易陪一个疯子去搏那根本无法印证的回家之路!
在跌入水中的那一瞬,她便紧紧闭住一口气,双手狠厉一折周禹川扣在她腰间的手指,迫他松开,接着双脚奋力一蹬,便脱开了他的挟持。
身体一获自由,她顿时手脚配合着用力向岸边游去。
只是河水咆哮将她夹裹翻滚前行,紧缚腰上的精钢锁链,又将她不容反抗地往河底的暗色里拖曳。
她才不要死!
她还有她的陶旦旦!
她强行闭住气,手指焦急地摸索着腰间锁链,妄图找出解脱的机关来。
喉咙如同被火炽,被狠狠扼住,心肺快要爆炸,窒息,眩晕,她渐渐恍惚。
……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才不想。
她单手紧紧捂住口鼻,继续摸索锁链,继续挣扎着双腿踢水往上。
可是,可是,她太累了,她渐渐挣扎不动。
就这样松开手,算了吧。
最后一刻,她想,那她的陶旦旦呢。
留他一个在这异乡。
如何不遗憾。
但她如今,以生命为他趟开了这异乡的人生路。
他的一生,必然会是坦坦荡荡。
有周先生,有元寿。
她的陶旦旦,定然会长成一名英武男儿。
只是,自己不能陪伴他长大,终究还是遗憾。
可是,她实在,挣扎不动了。
合上眼前,她恍惚看到阳光趟过的水路之上,正有人劈开波澜,俯冲而下,朝她尽力地伸过手——
飘浮水中的精钢锁链,被一把拽住!
只是,紧缚腰上的精钢锁链在同一刻,终于被她找到了机关,锁链解开——
腰上一松,她登时如一抹浮萍,被滔滔河水夹裹着,翻滚着,再也寻之不见。
陶三春又一次梦到了她曾经的家乡。
远处层峦叠翠,一轮红日映彩霞,银白色的大鸟轻盈地滑过天际。
近处碧浪千层,一桥飞架南北,矫健的长龙呼啸着纵掠万里。
可是,不再有延颈秀项,矫健身躯;不再有华茂春松,闹人春意。
有的,是她一连串地大声喝骂:
操蛋的美人儿!
混蛋的疯子!
从来是迟来一步!
简直是蛇蝎心肠!
这辈子别让老娘再见到你们!
一个一个心眼多得像蜂窝!
整天拿着老娘开涮!
小心老娘给你们一把火都燎了去!
……
她叉腰,这几年来第一次拿出彪悍的女子本色,口吐莲花,直抒胸臆。
然后,被一阵哈哈哈轻快的笑声,从昏迷中惊醒。
她挣扎着挣开眼,却见自己正在一条船上。
这船布置的甚是简朴,乃是大周常见的打渔人家的小船。
她心没来由地一沉。
既有庆幸,又有失望。
庆幸她还在这操蛋的异乡,可以去陪着她的陶旦旦慢慢长大了。
失望自己竟然还在这个厌恶的异乡,果然回家乡的路已经断绝。
“娘子可还哪里难受?”
笑盈盈的声音,传自她的身旁。
她转首,见旁边坐着一位温婉的女子。
女子看年纪,应比她略大上几岁,一脸的挚诚笑容。
只是从左额到右边脸颊有一条扭曲的可怕伤痕,将一张原本好看的脸,生生化成了可怖的模样。
那女子却并不遮掩自己容貌,只对她笑道:
“娘子醒了就好,娘子看我可害怕?若害怕,我便唤我家三哥来。”
陶三春忙用力摇头。
只是嗓子无法出声,胸肺憋闷,一呼一吸如同刀搅。
“娘子是被水呛得狠了,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啦!”
女子见她并不恐惧自己容貌,便笑着探身端过一碗温水,拿勺子一点一点喂她。
怕她无聊,又介绍自己三哥给她听。
“三哥是我夫君,娘子请放心,他最是老实,此生除了是个书呆子,最爱钓鱼。
“此次我们离家出来,本想钓些江鱼拿回去做鱼干。
“哪里想到,江鱼没钓上来,却让我家三哥钓了一位娘子上来。
“难道这就是美人鱼不成?”
陶三春一怔,强行从嗓子里挤出气音:“美人鱼?”
“娘子长得美,又像鱼儿一样被钓上来——可不就是美人鱼?”
她笑嘻嘻地喂陶三春喝了几口水,从一旁小桌上拿起一只画笔,快速在画纸上画了几笔。
然后将画纸举给陶三春看——
她真的画出了一条小鱼,偏偏这鱼儿长着一个圆润的女子脑袋,显得不伦不类,非常搞笑。
陶三春忍不住也笑了。
女子歪头想了想,提笔又在这个美人鱼旁边刷刷写了几个异样符号,算作自己的落款。
陶三春探头去看,见上面写的,竟又是来自家乡的熟悉音节,她大吃一惊。
顾不得嗓子撕裂一样的疼痛,她颤声问道:
“请问娘子您贵姓?家在何方?”
女子赶紧让她少说话,可别伤了嗓子,一边笑嘻嘻地告诉她:
她也不知自己的来历,十年之前,她也是被她如今的夫君从河中钓起来的。
只是那时河水太急,她被撞坏了脑袋,醒来后便忘了前尘往事。
只知道她自己想回家,但家在哪里又想不起来。
她三哥心善,便让她在自己家留了下来。
后来留着留着,她觉得三哥的家挺好的……
反正就是,你情我愿,两个人就成了亲。
——至今已有七年。
陶三春心中有模糊猜测,却又不敢信。
她怔怔望着这妇人,温婉可爱,时时爱笑,与那……相差无二。
她难道就是?
可惜她失去了记忆。
不知道自己来历。
但她说想回家。
她会画画。
她会书写廊墙上的墨字。
她十年前被从水中救起。
……
陶三春猛地闭眼。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她随波而去,却终究再一次的随波而来。
她忘记了一个人,却又爱上了如今的另一个人。
造化弄人。
陶三春心底酸涩难言。
她想问一问,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她想告诉眼前这人,说有一个好孩子,一直念她,一直寻她,一直想唤她一声阿娘。
可是,看着这女子如此开心的笑容,陶三春终究咽下所有。
沉默良久,她终是轻轻问一声:“娘子,您如今过得可开心?”
这娘子沉默一会儿,诧异地歪头望着她,却继续好脾气地笑嘻嘻。
开心啊,当然开心。
她啊,虽忘了过去,可平时最爱自由自在,她三哥又不拘束她。
她爱玩,这些年,他便领她逛遍名山大川,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他们下江南看过三月扬州的烟花,也曾远去闽南看过无边无际的大海,更曾跟随大船出洋游历……
她觉得这辈子如此下去,跟着三哥算是不虚此生了。
还有,她虽然因落水受寒再不能生育,三哥却只说是他不想要孩子。
不过她和三哥如今收养了两个孩子呢,两个淘气的小子,家里热闹的很。
便是因为太过热闹,吵得她烦了,才偷偷的和她三哥溜出来,顺江钓鱼玩上几天。
……
她滔滔不绝,说到高兴之处,手舞足蹈。
陶三春含笑听她说。
许多话,她再不能讲。
她在这船上将养了仅仅一夜,待天明,不过刚能勉强站起身,便与他们告辞。
那位三哥自始至终,未曾进过舱房。
女子将她小心搀扶到河岸边,与她道:从此地往前走三里便是明州,娘子从明州可乘船返回惠州。
陶三春大吃一惊。
她竟不知自己已被江水冲出百里之遥。
她呆呆的样子,惹得那娘子哈哈大笑。
她道:他们便是在惠州城外钓鱼时,钓起的娘子。
只是娘子未醒,她三哥忙着救治,她驾船又不行,不敢停船,便只能随江而行。
然后船行一日,自然就到了明州啦。
离别之前,陶三春踌躇半晌,终究厚颜,想求这娘子赐一喜欢之物,以便她留念,永生不忘救命之恩。
那娘子哎呀一声,笑道:“什么救命之恩,不过相逢即是有缘。
“我便送娘子一个玩意儿吧,娘子若缺少回惠州的路费,可将它当掉,倒也可换做一张船资回家去。”
说罢,她从腕子子上抹下了一枚细圆的银镯子,塞到了陶三春手里。
陶三春无以回报,只深深一福,祝福她夫妻和乐长命百岁,诸愿皆遂。
那娘子欢欢喜喜的应了,与她挥手告别回到船上。
陶三春站在江边,见船头有一人架起长艄,小船顺风而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了苍茫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