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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再见明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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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知道,那驿馆东廊上,嘉文到底写了些,什么。

    陶三春一时踌躇。

    那东廊所写,可说是明德皇后嘉文在这异乡的十年所感所悟。

    但往深了说,又何尝不是对这个异乡、对周禹川的彻底失望……

    绝笔。

    两个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相互喜欢相互倾心,却因从小所受教育不同,有着不同的坚持,有着不同的理想。

    一个少小仓促继位,首要想平稳过度政权,朝堂稳固。

    一个却想大刀阔斧,快速将这异乡变成家乡的模样。

    最终,一往情深的最后,却只能是各自天涯。

    况且,嘉文绝笔之言,是用不让这异乡人看懂的家乡方式写就。

    用意陶三春如何不懂。

    她又如何愿意将这行行墨字,去念给他人听?

    退一万步说,便是告诉了周禹川,又能如何呢。

    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周禹川见她为难,如何不知她的顾虑。

    他手撑石桌,微微躬着腰背,继续对着她娓娓道来。

    这些年,他为了等嘉文回心转意,肯重回到这里,做了许多努力。

    他颁布诏令,由国库出资送女子上学堂。

    移风易俗,逐渐让女子走出家门,可经商,可立女户,可做主自己婚姻。

    他也在竭力推动,让女子科考,能成朝中栋梁之才。

    只是千年礼教习俗,却哪里是这么十年、二十年便能一夕改变。

    他一直在努力。

    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努力让天下黎民享太平,让他们过得越来越好。

    他想让嘉文放心,让她如果有一天肯回来——

    看到这一切,还愿意见见他。

    ……

    陶三春听得心酸难言。

    她并不清楚,周禹川与嘉文之间的爱恨情仇。

    只是单听这些,她能感受得到,周禹川对嘉文确实是真心实意。

    若非爱她如痴如狂,如何会做下这些事来。

    她不禁有些怜悯这个情深的帝王。

    只是那长廊中的墨字,却字字如刀,她不知这位皇帝能否承受得住。

    “娘子不必担心,不管嘉文留下的话,是何种意思,我都乐意听。”

    周禹川见她有些恻然,忙殷殷拱手。

    “那至少是她留在这个世间……便是留给我的。”

    他竟带了一丝哽咽。

    陶三春忍不住微微松动,但开口之前,她先问自己想要知道的。

    “周先生在明州脱身不得,元寿秘密南下——都是陛下的杰作吗?”

    “我不知皇叔是如何发觉——我在秘密关注于你。想让你出门来此地,他必然不会同意,更会警觉于我。”

    他并不瞒她。

    “我实在无法,只能将晴空一鹤牵扯到明州此地来。”

    “当时晴空一鹤,可是陛下所为?”

    周禹川闻言苦笑。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会为了我的私心而害了我下一任的储君,以及他的好伙伴、好兄弟?

    “那晴空一鹤之案,其实便是那个周永昌所做,只是我略动手脚,张冠李戴将暗线指向了明州而已。

    “多亏皇叔从不疑我,才容易将这事做成,经历此事,我如何不对皇叔心有愧疚?若有来日——”

    他突然一笑,却不再往下说了。

    他的未竟之语,陶三春不知是何意。

    但他既然如此想知道,她索性不再瞒他。

    不管他因心爱之人消失如何疯魔。

    至少在他正常之时,他是一名仁君,是一名难得的好皇帝。

    是百姓们心目中的有道明君。

    陶三春只愿他知道后,不再在余下的年月里,继续折磨他自己。

    而是彻底死心,真正的去做好一名皇帝。

    这也是这异乡天下之福。

    遂一字一字说给他听:

    我辗转流离在这个陌生的异乡,至今已十年,却始终寻不到回家的路。

    我不想做这异乡的女子。

    不想困在冷寂的宫墙之内。

    不想再为他笑,为他哭,为他自寻烦恼,为他苦中作乐不得自在。

    ……

    十年一觉,我大梦初醒。

    ……

    我将归去,

    带着我的理想和向往。

    ……

    长久长久的沉默。

    周禹川一直手撑石桌,腰背躬似弯刀。

    陶三春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爱人,决绝离去。

    不再想他,念他。

    不曾回头。

    万念俱灰,痛彻心扉。

    当如是。

    似乎眨眼间,天已漆黑。

    不知谁在院中已挂起了数盏灯笼。

    冷清的星辰闪闪烁烁。

    一望无际的天宇,却是那般空旷,那般寂寞。

    周禹川仿如化作暗夜里的石雕,一动也未曾动过。

    陶三春站在一侧,也未曾动,更不敢出声打扰。

    “多谢娘子告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声音低哑,却认真同她道谢。

    “娘子不知,我这些年是——”

    他哽咽,却不再说下去。

    十年一觉,我大梦初醒。

    嘉文梦醒。

    他呢,他周禹川呢?

    他如何才能将这十年、二十年当做一场能醒来的梦。

    寂寞空庭。

    他困坐空庭,十年孤寂。

    能抚慰他支撑他拥抱他温暖他的人,去哪儿啦。

    去哪儿了。

    颗颗眼泪,是他心头血。

    无声坠落。

    他埋首,弓腰,肩背颤抖厉害。

    却寂静,不出一声。

    陶三春不忍再看。

    这一刻,怎样的话语都是多余。

    他的悲,他的痛,他的苦……甚至他的委屈。

    能开解他的,唯有他自己而已。

    又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长久到陶三春以为就此一夜过去。

    可周禹川毕竟是心性坚韧的帝王,一颗心千锤百炼,早已不惧任何风雪。

    等二更的谯鼓幽幽响起。

    他似是终于从一场久远的梦境里慢慢醒来。

    嶙峋的身躯不再颤抖。

    他轻轻坐了下来。

    竟然是扬起温和的笑,在灯笼和星辰的微芒里,他认真对着陶三春道:

    “陶娘子,我许诺你,元哥儿此后一生必定富贵荣华,福寿两全。便是他的子子孙孙——只要我大周朝尚在,皆可安享富贵、一世无忧。”

    陶三春一时摸不清这帝王的心思,没有说话。

    “只是,我有一事要求娘子,求娘子能带我……回你的家乡。”

    说罢,他殷殷望她。

    陶三春登时愕然。

    “陛下,你何出此言?我想回家乡尚且不能,又如何能带陛下同去?”

    他这是什么异想天开!

    “嘉文不是从水中来,最终又从水中去吗!”

    周禹川却眼神渐渐狂热。

    “娘子便带着我,咱们也从水中去!不管是否成功,我都要一试。”

    他满含渴望,却又是满目的茫然。

    “这个世间没有了嘉文,我真不能再撑下去啦。”

    “陛下!”

    陶三春喝一声:

    “你乃是大周皇帝,你可有私心,但你身上肩负着的,是家国天下,是黎民众生!你不要忘了你的家国!”

    “家国天下?”

    他轻轻一笑。

    “从小我君父便如此教我育我,我老师也是如此叮我嘱我。

    “我的私心,我的小小私心,我的小家,却从来不在他们考量之中。

    “如今元寿虽年纪尚小,但他敏慧好学,心智坚定,加之有我皇叔在旁辅佐,大周朝未来三十年必然无虞。

    “大周朝——有我无我,其实并无多大关系。”

    他这仿似抱怨,却更似遗言的话语,让陶三春听得心惊肉跳。

    她心神转动飞快,想劝他赶紧打消这恐怖的念头。

    “陛下想过没有?虽然皇后娘娘写的是要随波而去——倘若根本没有……回去的路呢?”

    没有回家的路,随波,却会随到哪里去。

    “便是不成,便是死去,我也开心。”

    他竟如此直白,甚至带着一点点渴望,道:

    “大不了不过是我到地府一游罢了,哪又如何呢?我便在那里等等我的嘉文,便是等上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总有等到再见她的那一日。”

    陶三春看着疯魔的皇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可是,即便她也想和她的陶旦旦回家乡,却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听风就是雨,总要能保证安全,才行。

    “敬请娘子带我回你家乡去,元哥儿就留在此地,你且放心。”

    周禹川朝着她抱拳,神情急切。

    “娘子想想,元哥儿如今早已习惯了此地的生活,他说的话,他的行事,他的所思所想……都已沾染上了这里的印记——你若再带他回乡,不适应的将会是他。”

    陶三春不敢置信地瞪他,哪怕他是这异乡的天王老子,也不行!

    她的陶旦旦,便是她老死这异乡,也不可能丢下他一个独留此地!

    “娘子先莫生气。”

    到如今心底抵定,周禹川倒是神思清明,耐心安她一颗慈母心。

    “我也可为元哥儿留下诏书:待他年满十八,着令立封他为亲王。”

    他越说越激动,竟从袖袋里掏出一卷金黄龙绣的空白诏令,提笔匆匆亲手写就了一封封王诏书。

    末了,他再从怀中掏出一枚三寸有余的白玉扁印。

    只是旁边并无印泥。

    他却根本不在乎,用力一咬左手食指,鲜血喷涌而出。

    他拿指尖血细细涂抹在那印上,在那诏书上重重按了下去。

    他将带着鲜血玺印的诏书捧给陶三春,讨好一笑。

    “娘子,你看,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他激动,他惴惴不安,他满是渴望地看着她。

    陶三春如何会接了这疯魔的诏书!

    她如何会答应他!

    她不发一言地往后退去。

    可是周禹川如何会看不出她的意图。

    将诏书郑重往桌上一放,他双手互插却又一分,只见银亮闪过,他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精钢的锁链来!

    这锁链手指粗细,他往自己腰间一缠一扣,便将一头在他腰间紧紧缚住。

    攥着锁链另一头,他便向陶三春腰间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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