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另眼相待1
“大胆!”
张麟之低喝一声,“陶氏三春,不要以为襄王要与你说亲,尔便如此得意忘形!”
陶三春嗤地一笑,蓦然心底腾起一股无名业火。
她身处这异乡,低头讨生活,弯腰求护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战战兢兢,殚精竭虑想攀附住一株大树,好求得一隅安宁。
她何时得意忘形过?
她如何敢得意忘形过!
她带着她的陶旦旦,在这吃人的异乡,从来小心翼翼,步履蹒跚。
即便如此,她一旦得了温饱安宁,得了大树可以攀附,她立刻惦记起的,便是骨子里无法洗去的上古传承: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
这些时日里,她殚精竭虑夙夜不寐,为这异乡所做的,还少吗?
还少吗!
他凭什么这样说她!
凭什么?
“张大人,陶三春与你不过这一面之缘,你可敢说你了解我陶三春是怎样的人?你可敢断言——我陶三春真犯了欺瞒之罪?
“你既然处身刑部执掌天下律法,便该懂得‘疑罪从无’的道理。”
她手指苍天,轻轻地道: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户部陈科为中饱私囊,置天下百姓和西北边境安危于不顾,犯下弥天大罪。
“你却坚持己见,一力将陈科死罪赦免,怎么从没人说你徇私枉法?”
张麟之一怔。
“这是因为,法理不外乎人情。”她冷笑一笑,下一刻肃正了神情。
“何谓人情?人情是为求得公平与正义,是为给予慈悲或宽恕。”
人情是,对着罪官陈科,定罪时,度其为国所建功业,衡量其功与过孰轻孰重。
可到了元寿这里,怎么却对她如此苛刻?
她只是给孩子以安慰,怎么到了他眼里,竟成了哄骗欺瞒献媚之言!
“小张大人,令祖父在世时,辞太师之尊位,而领教谕之微名,你道老大人是为了什么?
“你自幼深受老大人教诲,到如今却是忘记了他,只因陶三春是女子之身,竟如此‘另眼相待’?”
若是周先生在这里,对着元寿说出那蝴蝶纹绘出的暗语,他可还会疑神疑鬼,说什么哄骗欺瞒讨欢心?
他若敢朝着周秉钧要证据,她定然高看他!
说她因着襄王要说亲,她便如此得意忘形?
她犯得着吗?
……
她猛地一愣。
业火忽而消下去。
有些呆地瞅着眼前被自己呲哒得少了几分正容亢色、而添了几许若有所思的小张大人,她迟疑地问道:
“说亲?襄王说亲的事成了?他同谁……说亲?”
张麟之深深看她一眼,忽地正色拱手一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哎——
她伸出有些僵的手,想唤住他,却又发觉自己刚刚表现得似乎……有些丢脸。
她快速地开始复盘刚刚自己的言行举止。
她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了啊。
或许人家根本没有质疑她的意思,只是比较急切的问询罢了?
毕竟牵扯到一国离奇失踪且秘而不宣的皇后。
还牵扯到唯一的东宫小郎君。
没有哪一个人,能心大到对可能出现的线索……视而不见吧?
她猛地抬手,用力拍了自己额头一记。
啪——
额头隐隐作痛,复盘完毕的她渐渐清明,不由得低低哀嚎一声。
她一时激动,却犯了不该犯的错。
那化作蝴蝶纹的音节,她即便认得,却不该冒冒失失地直接告诉给元寿。
给了一直渴望母爱的孩子一丝希望,却又是根本不能断定真假的希望,何其残忍。
她用力再拍自己脑门一记。
恨不得回到刚才之前,她没见过那四只蝴蝶。
越想,她越恨得想要再打打自己糊涂了的脑子。
却听沙哑一句娘子。
她寻声望去,见元寿站在门前,怀里竖抱着一幅画卷的卷轴。
他眼睛红红,却对着她一如既往地笑得开心。
她心里难受得紧。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这孩子。
“刚刚娘子和小张大人说的话,我都听见啦。”
元寿走过来,伸手拉住她握紧,声音轻轻的。
“我会找机会同他解释清楚,不管以后我能不能寻到阿娘,我都——”
他哑着嗓子,眼睛里又溢满了泪水,却仰头,强忍着不肯让泪流下。
“我知阿娘爱我、心里有我,我已心满意足啦。娘子且放心,元寿绝不会得陇望蜀,再奢望其他。”
温柔的帮元寿把泪擦了,陶三春轻轻拍一拍这孩子单薄而挺直的肩背。
心里羞愧至极。
她不能安慰这孩子倒罢了,竟还让这孩子反过来安她的心。
“咱们回家去吧。”
她替他拢一拢额上有些散乱的发丝。
迟疑地看看他怀里紧抱着的卷轴,她欲言又止。
“娘子放心,今日娘子告诉我的,我谁都不会说。
“小张大人那里,没有真凭实据,他更不会外传,此事到此为止。
“但阿娘这画却不能再留这里了,我会寻个将画取走的理由,不会让人起疑心。”
他随口就将今日这事安排得严实紧密。
陶三春点点头,拉着他慢慢外走。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渐渐起了惊骇之心。
这不过十岁的孩子。
她以往只当他是孩子,却差点忘记了他的身份。
他自出生就接受皇权顶格教育,是无数人花费无数心力,穷尽所有,仔细教养出来的下一代王朝掌权者。
岂会真的能以一个孩子的所思所想来度量?
她最开始的起初,还抱着小心翼翼的戒心,只喊他小郎君,从不肯唤他一声元寿。
但与这孩子相处愈久,他腼腆羞涩,又聪慧可爱,偏偏又身世可怜。
让她不知不觉间,竟拿出了几分……为人母的心态来待他。
最明显的,是对他再无任何的防备。
比如今日。
他带她来了这里。
让她看他母亲亲手所做的画。
更将蝴蝶特意指出来,带着无法隐藏的孺慕之思。
让她一时忍不住,终究说出了她才能看得明白的东西!
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顺理成章。
可真的就是如此吗?
一时之间,她竟不敢确定了。
临跨出这深深庭院,她下意识回头。
寂寞空庭,无人无声,安静的仿似一幅画卷。
小张夫人离开这里时,明明吩咐院里的人好好侍候。
另外,她身边跟着的春华秋实和岁月二姑呢。
还有元寿身边伺候的随从呢?
怎么突然在这庭院,所有人俱是消失不见。
小张大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他又是如何恰好过来,竟无人提前示警。
她眼神游移不定,却不能也不敢落在身边……这个眼睛通红的孩子身上。
突然之间,她好难过。
便是刚刚反应过来的,周秉钧竟是与她求亲的震撼,到此时此刻,也消失殆尽了。
疲惫,疲惫,不堪忍受地向她席卷而来。
比起什么青云直上,什么达济天下,她如今只想带着她的陶旦旦远远的离开这里,穷尽所有的去寻回家乡的路。
回她的家乡。
……明德皇后。
她精神又陡然一振。
是了,明德皇后的离奇失踪,再也不见,是不是……她已寻得了回家的路……
她或许该想法子,弄清楚明德皇后……最后消失不见的地方在哪里。
不过短短几步路,她心中翻江倒海,无数念头汹涌。
“娘子,小殿下。”
庭院门外石阶之下,春华秋实等人恭身肃立。
见她们出来,忙含笑招呼一声。
但一见两人面上遮掩不住的哭过痕迹,诸人立刻大惊失色,却又不敢问。
“我和娘子带着你们出门,你们连有人进来也不曾发觉,回去自己领罚。”
竟是元寿难得沉着脸,朝着众人训斥一声。
众人愣住,但哪里敢喊句冤,只忙不迭地齐齐低应了一句是。
陶三春一怔,却面上平静不露声色,只让岁月两人去找小张夫人说一声,她和元寿有事就此别过,不去向老夫人辞行了。
岁月二人应一声,立刻快步去了。
她则拉着元寿继续外走,一路再也无话。
前头有元寿随从清路,他们未遇到任何人地顺利出府,脸上异样并无人瞧见。
等小张夫人匆匆赶来,他们已上了马车,扬鞭而去。
一上马车,元寿便窝陶三春怀里,只低低说要回宫去,而后便抱着卷轴一动不动。
于是先送了元寿回宫。
到了宫门之外,元寿不许陶三春下车送他。
只说今日容他失礼,就不请她进去歇歇了,改日再请她来做客。
陶三春哪里在乎这些,只掀着帘子,静静看元寿被簇拥着进了宫门,才淡淡吩咐一声走罢。
回襄王府的路上,她这才有机会低声问春华,庭院里的张府奴仆去了哪里,而她们为何又是在庭院大门外守着。
另外小张大人进院,她们为何不提前示警。
春华一脸惊骇,说她们根本没有见到小张大人进出!
另外,小张夫人虽吩咐自家的奴仆好好伺候,还有她们会在庭院之外等候,是因为这庭院毕竟曾是皇后殿下陛住之地,每回小殿下来此,奴仆均不得停留院内。
她们四处仔细探查后,方和张府的奴仆一起退了出来。
还有,庭院所有出入口均有人把守,期间并无人出入。
陶三春一愣,今日发生太多事,一时之间她竟无暇分辨真假。
回到襄王府,不过刚到午时,元哥儿正在吃饭。
见妈妈进来,他很好奇的问,宴会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好不好玩呀?
摸摸儿子的小胖脸,陶三春说没有陶旦旦在的地方哪里会好玩儿?
什么宴请,也不如和陶旦旦一起吃饭来得好玩。
这话深深的取悦了元哥儿,他笑眯着眼儿,赶忙夹了一块肉塞妈妈嘴巴里。
陶三春随手脱了大衣裳,将头发上的簪子头面全摘了去。
爬上榻子,她在儿子身后一躺,伸手搂上他的腰。
充实的,暖和的,她方觉得这飘忽不定的心,渐渐回落到了实处。
她无声叹息。
春华秋实轻轻走过来,替她把发髻拆散梳顺,松松辫成大辫子。
夏菡冬蕴则取来热乎乎的巾子给她擦脸擦手。
她难得没有自己动手。只懒洋洋地想着,怪不得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今,她也渐渐习惯了这些腐化的做派。
等有一天离开这里,她说不定偶尔还会想念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安逸使人堕落。
她还是要赶紧的重新振作起来,好回到原来辛劳却安心快乐的陶家小食肆去!
可是,看着儿子夹板裹缠得紧紧的右脚,陶三春又知回家这事暂时还绝不能成。
她的孩子还要好好养伤,不能因为她一时激愤退缩,却耽误了儿子的脚。
毕竟,襄王府里,可以随时召唤到这个异乡最优秀的大夫。
……
母子俩一个发呆胡思乱想,一个吃饭吃得开心。
陶三春化作呆呆的小婴儿,儿子塞她一口饭,她便乖乖咽下去。
咽了,还会张着嘴巴啊一声,示意儿子继续喂。
游戏一样地吃完饭,母子两个躺在一处直接歇起了午觉。
一个闭着眼睛继续胡思乱想,一个则是肉足饭饱心满意足。
于是难得母慈子孝地搂在一处,陶三春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了去。
等她醒来,窗外响着滴答滴答的雨落声。
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静谧的屋子里,莹莹烛光下,她睡着前抱在怀里的元哥儿已不知去了哪儿。
昏黄夜色里,挨在榻边安静坐着,正静静望她的,竟是周秉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