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晴空一鹤2
正骨的剧痛,让元哥儿强忍了好久的泪终于喷了出来。
他哇哇哇哭得震天响。
元寿脸都吓得雪白,语无伦次地哄他,甚至连以后帮他写功课也许下了。
能哭得这么中气十足,倒是让周秉钧放心不少。
王致用处理好了元哥儿的脚伤,便告退去看了另一个倒霉的孩子。
不过一会儿他便回来,低声对周秉钧说了几句话。
周秉钧皱眉,却终是喊元寿,让他把从他君父那里讨来的田七散拿给王致用。
正哄元哥儿别哭的元寿一愣,望望元哥儿被夹板紧紧绑着的右脚,抿唇没说话。
“殿下不用担心,元哥儿这伤好好将养上一两月,就又能蹦蹦跳跳啦。”
王致用也不想将田七散让出去,可如今救命要紧,他只能对元寿说出实情。
“只是周小郎如今却是有些不好,恐怕是伤了五脏六腑,若是有内出血,便不好说了。”
在王致用心里,元哥儿当然远远大过周小郎。
但人命终究大过所有,且不管此事因何而起,终究与元哥儿有几分关系,弄得太过绝情反倒不好。
元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将怀里装田七散的小瓷瓶拿出来给了王致用。
本来还在哇哇哭的元哥儿也暂时止了哭,抽噎着问周小郎没事吧,不会死吧。
王致用忙笑着说,没事,周小郎怕是比元哥儿你还好得快呢。
这话,他还不如不说。
元哥儿想到他的晴空被狠狠抽的那几鞭子。
再看看自己痛到麻木的脚丫子。
哗啦啦的泪珠子,顿时又不要钱似地掉下来。
他再也忍不住,开始嚷嚷着要妈妈,要回家。
周秉钧冷冷瞪不会说话的人一眼,嚇得王致用忙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元寿再如何哄,再如何许诺,都不顶事了,元哥儿就是哭着喊着要妈妈,要回家。
他只能无助地望向他们的先生,盼着他能来哄一哄元哥儿。
周秉钧捏捏额头,也知元哥儿受伤的事,无法一直瞒住陶三春。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所幸元哥儿伤不算重,早点让她知道了,反而会更好。
心里有了决断,他便走到床前,将元哥儿眼泪擦一擦,说这就带他回家找妈妈。
元哥儿立刻吸溜吸溜鼻子,说还要带着他的晴空,他可不想把他的马儿留下再被人抽鞭子。
气得元寿不想理会这个糟心的孩子了。
他只记得他的晴空,却忘了他的一鹤!
“晴空一鹤我带到东宫去养着,你就放心吧!”
元哥儿想想,两匹小马在一起挺好的,还有个伙伴一起玩耍不孤单,便没再反驳。
如今元哥脚上上了夹板,想回家却也不容易,只轻轻一碰他,他就喊痛。
马车便是垫上厚厚的被褥,也怕万一有颠簸,因此是不能坐了。
元寿说用他出行的步辇。
周秉钧却没同意。
元哥儿不过刚刚在北雍露了头角,便出了这样的事。
他若再用了东宫的出行銮舆,只怕会从此被推上风口浪尖,再无安宁一日。
他略一思索,让随从去禁军那里取来了一个藤编的盾牌。
这盾牌长有五尺,宽有尺半,倒转过来恰似一个两侧微卷的箩匾。
将盾里的握手削平,垫上隔风的软毯,再铺上他的裘皮氅衣。
小心地将元哥儿抱进去拿氅衣一拢,他双手稳稳地将滕盾托抱胸前。
元哥儿仰面躺在暖和和的氅衣里,很惊奇地眨眨眼。
“好啦,先生带你回家找妈妈。”
周秉钧微微一笑,稳步便出了厢房。
厢房之外,夫子们还静静候在原地。
原本哭得凄惨的东边厢房那里,倒是静悄悄了起来。
周秉钧并不理会,只朝着夫子们略一颔首,便往北雍外缓步走去。
元寿面色平静,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早春的细雨已经停止。
夕阳西下,轻薄的冷雾渐渐拢上了京师的天与地。
提前被清了的街道上,是无声的寂静。
当朝的军政司掌权人襄王殿下亲自搂抱在怀,踏步而行带回襄王府去的孩子。
当朝的东宫储君小殿下一路步行护送的北雍伴读。
一双双震惊的眼,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这安静的青石大道上。
曾经隐在暗处的某种猜疑,或者说惊涛骇浪。
犹疑,试探,离间。
便被这两位皇权顶端的人物,顷刻间化解于无形。
而曾经东城书坊一间小食肆里的陶娘子母子两人,更以名正言顺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堂堂正正地被介绍到了所有人面前。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陶娘子陶小郎便是飞天振翅翱翔的鹤鸟,排云直上重霄九。
尔等,奈若何。
刚刚开开心心去上学堂没几天的儿子,脚上带着夹板被托抱回来,陶三春如何不心疼愤怒。
但一路托抱她儿子回来的人,一头一脸的热汗。
才重伤不过两日的右肩上,更是隐隐透出血色来。
她便是再如何愤怒不甘,也不能再怎样。
只能忍下一口气,先照顾儿子要紧。
“先生何必如此?”
她不赞成地看他伤处一眼,便转身去哄一见到妈妈又开始委屈掉眼泪的儿子。
周秉钧苦笑一声。
他明显的苦肉计,她自然瞧得出,但总归是留给他了一丝薄面,没再深究。
若他早知元哥儿会有此一劫,他当初便该狠心再伤重些,也好多湮灭一些陶娘子心中的怒火。
……不,应该是他若知会有今日,就不该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而是应该一早就正式宣告天下,陶三春母子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他到底是小看了躲在暗处的那些魑魅魍魉。
原本以为,他给了陶娘子东宫教谕的地位,给了她襄王府做靠山的背景,便足以震慑住那些阴暗心思。
到头来,却是他太过轻视轻敌了。
敌人不会因为你想低调而忽略你,只会更加急切地想试探,想找到你的弱点将你一击而溃。
惟有弱点不再弱,方能狠狠反杀。
元哥儿因祸得福,又过上了投进妈妈的怀抱的幸福生活。
渴了,喊妈妈。
饿了,喊妈妈。
无聊了,喊妈妈。
想睡了,还是喊妈妈。
反正是每一时每一刻,他想方设法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下定了决心,他准备将离家在外这段时间少喊的妈妈给大方地弥补上。
喊得陶三春既烦且心酸。
只能暂时抛弃所有念头,心甘情愿地被她的陶旦旦使得团团转。
陶旦旦想吃五香小肉肉。
问过了王大夫,可以。
立马将炸得酥脆香嫩的五香小猪蹄端上桌来。
顺便还很贴心地赠送卤得软烂的鸡爪鸭掌。
看得同样是伤病员的周秉钧眼热心酸。
他心酸,便去惹开开心心奉行吃哪补哪的元哥儿。
他借口考问功课,将元哥儿考得顿时没了胃口。
如此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他不但抢了元哥儿一半的五香小猪蹄,还分走了他大半的鸡爪鸭掌。
元哥儿……
元哥儿大声喊妈妈。
陶三春端着满满一大碗熬得又白又稠的骨头汤进来。
见状,实在是头疼。
她瞪一眼周秉钧,却不能打骂批评。
只能拣一个软点的柿子捏一捏,免得猴子翻了天。
“这么多,你自己吃得完吗陶旦旦?你如今不能动,再这样养下去,真的会成蛋蛋的你明不明白?”
元哥儿……
瞅瞅自己的确又圆了不少的小肚子,他没敢反驳。
可是,知道他如今不能吃太多,妈妈你还做这么多做什么嘛。
眼角扫到已经开始慢斯条理喝他的骨头汤的先生,元哥儿登时又委屈地喊了一声妈妈。
“给你喝,给你喝。”
陶三春将一碗骨头汤塞他手里,捏捏发涨的额头。
一大一小,都是伤病号。
一个肩膀,一个踝骨。
猪蹄,鸡爪,鸭掌,骨头汤。
也算是都对症吧。
得嘞,一起伺候着吧!
就当是她正在放羊好了。一个是放,两个也是赶。
结果,她刚刚如此安慰自己,第三只羊很乖很乖地也来了她身边。
“娘子。”
俊秀温润的小少年轻轻牵一牵她的手,将怀里抱着的半尺大小的锦盒给她看。
“您近日太过辛苦,恰好吕宋朝贡的燕窝盏到了,我给拿过一点来,你用着滋补滋补身子吧。”
陶三春……
她一把抱住了这个温柔体贴的可爱少年,照着他脑门啪地用力亲了一口。
看看,看看,怪不得别人家的孩子就是惹人爱!
成功俘获陶娘子一颗慈母心的俊秀小郎君,于是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分走了元哥儿又一多半的五香小猪蹄。
元哥儿的心在滴血,他正在养脚丫子,凭什么反而都来分他的五香小猪蹄?
简直是天道不公。
左右看看,他也很聪明地选一个软和的柿子试着捏一捏——
“元寿哥,你不在北雍好好听夫子们授课,总往我这里跑做什么?”
末了,他很聪明地加上一个前提:“我没事啦,你尽管放心。”
元寿同他一起多久了,如何识不出他的小伎俩?
不就是暗地里同周先生告他不用心学习的小状子么。
“哦,我今日不是为了元哥儿你来的。”
他很正色地掏出一封折子,双手捧给周秉钧。
“先生,那天元哥儿坠马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