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惟令是从5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搭在椅背上的斗篷轻轻盖在她肩头。
“先生来了啊。”
她懒洋洋地抬头,手撑书案想站起。
他伸手轻轻按她肩上,摇摇头。
“怎么了?”
他后退两步,坐到书案另侧的椅上。
随手从书案上捡起一张涂涂抹抹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画纸,他一边垂眸细看,一边问她。
她一怔,而后唇角一弯,“没事啊。”
“我见张老大人走时分明很是开怀。”
他却不肯信她的应付之词,也不抬眼,只盯着画纸上从不曾见过的某种花草的样子,声音温和。
“可你却是有些难过。”
他的敏锐,让她忍不住叹口气,反正自己也瞒不过他的眼,索性就直白告诉了他。
她后悔以前太过恣意,根本当做消遣的东西,如今却似乎是很……值钱的。
可惜她却只记得个囫囵大概,简直是眼睁睁看着一座金山银山白白从手指头缝里溜走的那种感受。
他闻言,眸中不由闪过笑意。
她却没看他,只开始慢吞吞整理杂乱的书案,一边继续往下说。
这几天多亏张老大人帮忙,他们总结了如今由南到北田间所植的粮食果蔬。
可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想出去实地看看?”
周秉钧捏着画纸的手微微一动。
陶三春想了想,而后嗯了一声。
“娘子从前种过地?”
他问。
她迟疑片刻,摇头。
“娘子知道什么节令要种什么粮食么?”
他又问。
“……谷雨前后,种瓜种豆?”
她抓抓头发,杏眼望向屋顶,不确定地继续背,“秋分到寒露,种麦不耽误?”
“还有呢?”
他慢慢露了笑。
“还有啊,春分一百,拿镰割麦?”
她则渐渐皱了脸,绞尽脑汁不想轻易认输,“白露烟上架,秋分无生田?”
啊,她不要是元哥儿,整天被抽考。
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苦着一张脸,气鼓鼓地绷起腮帮子,有些恼。
“很好笑吗先生?要不您背一段教教我?”
“我只记得一句‘清明前后,种瓜种豆。’”
他忙拱拱手,算是道歉。
“娘子博学多识,秉钧受教了。”
她哼一声,将一大捧的书册费力抱起。
他见状赶忙起身,想伸手接。
她则侧身一躲,将他当做琉璃瓶一般。
“哎呀,先生,你还是好生坐着吧,我听说你昨日上朝时间长了些,回来伤口又出血了。”
“哪里听来的?值当大惊小怪。”
这次轮到他苦笑了,慢吞吞扶着扶手坐回去。
他叹口气。
“不过是没忍住揭了痂,没控住力道,有点皮肉粘连罢了,哪里是出血?”
“先生这么大的人了,也会忍不住揭痂呀?”
她却似是寻到知音一般,将偌大一叠的书册放回书架,随口闲聊。
“我膝盖上那个大疤,其实也是我自己手痒,刚受伤结痂时,每次见厚厚一层就看着难受,就拿小刀子一点一点地削薄,削薄,结果常常又弄破肉皮,然后又长新疤,唉,到如今——留下了这么一大块疤痕。”
“娘子当初是怎样受得伤?”
他静静听她说,忽而问。
“好像是一个夏天的大中午,我有事跑得太快,结果差点被车撞,我翻滚了出去,膝盖磕到了路边的石头。”
她笑嘻嘻地话说从前。
“好奇怪啊,裤子好好的没破,就是膝盖上偏偏蹭掉了好大一块皮。”
“后来呢?”
“后来?后来差点撞了我的人,赔了我一条裤子钱,就各走各的了呗。”
她笑眯眯地随口道。
……那时正值盛夏,她的陶旦旦生了急病,输液时缺少一种药,她骑车到处药店找,哪里还顾得自己的腿伤?
好不容易买到药拿去医院,还是医生见她裤子上有血才帮她治了治,还问她怎么摔得这么重。
当时她还说是自己见地上有钱,所以刹车刹得急才摔倒的,被好一顿臭骂。
然后,她的膝盖上,便留了这样一个很值得怀念的伤疤。
她目光悠远,眸中含笑,显然是想起了开心的事。
他记得在西山避暑时,曾亲眼见过她膝盖上的伤。
元哥儿那时的说辞是,雨夜背着他去看大夫时磕伤的,当时顾不得治,所以留了疤。
如今她自己所说,却是与元哥儿说的对不上。
这样的小事,她不会特意为应付他而随口编一段谎话,那么真实的原因,便是她不止受过一次的伤。
“娘子自己养大陶旦旦,很辛苦吧?”他轻声。
“没觉得辛苦呀。”
她果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毫不在意,一边继续收拾着杂乱的书案,一边笑着同他闲聊。
“陶旦旦从小就很乖,我又有手艺能养活我们娘俩,倒是真没觉得怎么辛苦过。”
“你……”
他顿了下,才试探着问:“元哥儿父亲呢?”
“哦,我俩不合适,陶旦旦出生一个多月,我们就一别两宽啦。”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耸耸肩,坦荡一笑。
“反正我自己也养得起陶旦旦,也不需用他的钱,索性当时就立了文书,同他彻底一刀两断断了来往,这些年再没见过。”
她语气淡然,显然是早已放下前尘往事。
他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松了一口气。
“哎呀,咱们不是正在说种地的事么,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她拍拍脑袋,回想一下刚刚歪楼的原因。
哦,是因为她提了一嘴这先生的伤,所以就一路歪楼歪到她的从前过往上来了?
好奸诈的先生啊。
“先生,你为何不赞同我跟着张老大人外出逛逛呢?”她话归原题。
“你若外出,元哥儿该如何?”
他微微一笑。
“他年纪尚幼,你忍心他跟着你长期在外辛苦奔波,整日里日晒雨淋?”
她一听,脸上神色变来变去,最后,果然泄了气。
“说到元哥儿,我倒是有一事需询问你意见。”
周秉钧很顺滑地再次歪楼。
这次歪楼,却是歪到了元哥儿拜师这件事上。
他言道,三日后,便是拜师的吉日。
王老尚书让她带着元哥儿那一天去登门拜师。
陶三春登时紧张。
脑子中飞快地滑过各种念头,手里整理着的书册就不免颠倒倒置,总也整不齐。
“你紧张什么?”
周秉钧不由被她逗笑,站起来将她手底下的书拿过,将颠倒的书册重新整理。
“王先生是礼部的尚书大人啊,先生!”
手握成拳,陶三春不敢置信似地喃喃。
礼部,该是最讲“礼”的地方吧?
礼部尚书呢?
那岂不是天底下最会挑刺的人物啊!
陶旦旦如今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精力充沛,最爱调皮捣蛋。
若真成了天底下最会挑礼的人的学生……
“先生,我可真的从来没想过,让陶旦旦成了一个陶呆子啊。”
若真的变成了事事讲究的小书呆子,她会哭死的。
“先生,现在我们反悔还成不?”
“娘子开始杞人忧天了么?”
周秉钧哭笑不得。
“我不是同你说过么,王老大人最是宽和慈爱,性子温和,和李先生没什么两样。”
陶三春讪讪一笑。
她敢说她不太信他说的话么。
“先生,有句丑话我先说在前头。”
她颇是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
“陶旦旦就是一普通孩子,我从来没想过让他满腹经纶博学多识,至于秀才啊举人啊更是没这样期许过。”
所以,陶旦旦上学,就是为识字明道理,以后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就行啦。
秀才啊,举人啊,进士状元啊,绝对绝对非她母子的未来志向。
“所以,您看,让一位尚书大人屈尊做他的识字先生,是不是太折辱人家了?”
周秉钧简直想揍一顿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女子了。
他也真的动手了。
将整理好的书册举起,拍了拍她不清楚的脑袋瓜子。
这实在是超出了他和她日常相处的举止界限。
陶三春傻眼,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将被书压歪了欲坠不坠的银簪子整整。
“娘子脑子清醒一点了没有?”
他却是神情自若,慢吞吞地抱着书走到一旁的书架旁,背对着她开始将书册归类。
“说实话,还是不太转得过弯来的。”她低头整理书案上剩下的书册,一边嘟哝。
“我这不是也怕对不住先生的期许嘛。”
“我期许什么?”他慢吞吞走回来。
“……我又不是先生肚子里的蛔虫,我哪里知道。”
她赶忙将几本书抱着去书架子上摆放,暂时不敢挨着这先生太近,免得再被拿书砸脑袋。
“我管得元哥儿太严,你们母子之前心里不定怎么嘀咕我呢,所以我给找一位宽和慈爱的先生来教啊。”
他笑着继续整理书案上的书册,抱怨似地哼几声。
“怪不得人家说好心没好报呢。”
……
这,这是什么话!
陶三春摸摸脑袋,感觉自己或许真的给这位先生拿书砸傻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实在不是这位先生能说得出来的话呀。
拿书砸她脑袋。
更不是这位向来温润斯文的先生能干得出来的失礼事啊。
脑袋上重重一沉。
又一摞书同她的脑袋做了一次极其亲密的接触。
啪嗒。
……
“周先生,我的银簪子都被你砸掉了!”
她懊恼地哀叹一声,脑子更乱了。
“三日后的拜师礼——”
他将书塞她手里,俯身将落地的银簪子捡起来,轻轻又簪回她后脑勺的小发髻里。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