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东宫教谕2
24
“鸿鹄,董敏吗?”
半仰靠在暖榻上,周秉钧微眯凤目,缓缓摇头。
“他自弱冠得中二甲进士,便入户部为官,一晃二十余年,才升职侍郎。
“可惜眼高手低,向来没什么建树,如今好不容易靠着死咬军政司,在陈科面前得了青眼,就如此狂妄了?”
“得利当铺背后,会不会也有他的影子?”
可是胡都知只咬出了陈科,却没咬出董敏来。
陶三春坐在榻前,俯身小几,拿支小楷在纸笺上勾勾画画。
“他虽迂腐,却不会沾染那些。”
有些吃力地探头,看那纸笺上快团成墨团的东西,周秉钧忍不住一笑。
“陶娘子,你实在是该跟着元哥儿练练字。”
陶三春忍不住白这躺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一眼,继续勾画自己的。
“你虽总是自谦,说自己没有满腹经纶,但学富五车总是有的。”
躺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却是不能笑。
一笑就腰腹抽疼,忍不住嘶嘶吸气,即便如此,他还是笑出声。
“咱们总不能有一天让外人评价起来,说:哪位陶娘子啊?
“哦,就是学富五车却写字实在——娘子勿恼,勿恼,在下不开玩笑了!”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面对能跑能跳、能随时一言不合就可以甩手走人的陶娘子,周秉钧忙拱拱手,不再玩笑。
陶三春对这性子越来越捉摸不定的先生实在没法子。
索性不理他,只埋头做自己的事。
等放下笔,将一团墨的纸笺吹吹,她皱起眉头。
“哪里不对么?”
周秉钧问。
“陈科,陈融的父亲,当朝的阁老,户部的尚书。”
陶三春喃喃,“总感觉太诡异了。”
“从得利当铺的胡都知,扒到嘉义、陈科,搅乱市井铜价飞涨的这条线,太容易就给咱们抓到了,是吧?”
周秉钧唇角勾起,半是赞赏半是可惜。
“是啊,就好像是老天爷故意送到咱们跟前似的。”
陶三春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一拜。
语气却没那么恭敬。
“难道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决定惩凶除恶?”
“你这样想也不错,就当是老天爷想开了。”
他含糊地笑,不动声色引她改变话题。
“娘子对户部积压的折色布绢茶叶可有什么想法?”
“能卖赶紧卖了呗,还能有什么想法?”
她拿手指抠抠耳朵,想起董敏的说辞。
“不过户部估计不乐意啊,人家放在库房里就是二两三钱银子,就算蠹成茶叶梗子了,也是八钱一斤在账上,一个铜子也不少,要是处置,可就又要亏上加亏啦。”
“你管他们。”
周秉钧瞥一眼她被抠得红彤彤的耳朵,垂眸,“娘子只管说你想法。”
“我从前又没接触过布绢茶叶,哪里有什么法子?”她手一摊,很有自知之明。
“娘子瞒我做什么?”
他轻笑。
“你那五百年前的一家子,不是已经主动帮你去染布作坊打探去了么?”
“噫,先生,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陶三春切一声。
对于这人的一切尽在掌握,深深表示佩服。
“以茶染布。”
一切尽在掌握的人却是叹息。
“娘子的心,到底是有几窍?”
……呃,不是她的心有几窍。
而是她的家乡如今正处在知识大爆炸的美好时代。
她不过是《走进科学》、《是真的吗》看得多了。
“先生先别忙着捧我,还是等陶大人打探了消息,回来再说吧。”
她咳嗽一声,也赶紧转移话题。
“胡都知虽抓了,但秘而不宣。如今世面上铜价可是还在高位,先生你们打算到底怎么办呀?”
当初猛虎谷大捷,虽抑制了铜价再次上涨,但如今世面铜钱紧缺还是事实。
宝泉局还要收铜铸币,铜价稳定在一斤二百文已数日未动。
可惜交铜者寥寥无几。
大部分人还在观望。
毕竟,最近传闻得利当铺收了天量黄铜,还攒着没出售呢。
“囤积居奇者,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周秉钧朝她伸手,要来一张纸笺。
再接过她递来的小楷,在她手上的砚台里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写下数行小字。
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方拇指大小的小印,轻轻一呵,便盖在了信笺末尾。
直臣之印。
陶三春好奇地看着这不算红艳的印鉴,连手里的砚台也忘了放回小几上。
“我母亲有我时,我兄长已经及冠,受封东宫。”
周秉钧也望着这印鉴,难得有些神情低落。
“我少时多跟在兄长之后,虽非一母所出,我兄待我却如那《诗经》所说:抚我育我,顾我复我。
“虽说是兄弟,我们却和父子也没两样了。我十五岁从军之时,我兄长为我取字‘直臣’。
“曾言道‘兄弟齐心’,可惜他天不假年,英年早逝,这字却是——”
他无声一叹。
“所以先生就做成了小印,以念长兄?”
难得见到这向来波澜不惊的先生神情低落,陶三春说话很是小心翼翼。
“三春呢?”
他却不答反问:“三春这名,却是从何而来?”
“寸草之心,难报三春之晖么。”她含糊笑笑。
“三春应付我。”
他却不信。
“我出生于清明时节,常说清明三候,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三花一开,春满枝头。”
从琉璃窗子里仰首望向白云悠悠处。
陶三春扯动唇角,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出一个笑来。
周秉钧不知为何,竟从她悠远目光里,看到了怀念,思念。
他忆起当初初见她和元哥儿,一身泥泞狼狈,于洪水滔滔中,却还怀着稚子纯心,肯冒险救了他性命。
三春,三春。
却是希冀春日早到,花满枝头,一生无忧。
只是这数年的颠沛流离,却让这春日里的花儿,渐渐拗成了风吹不倒、雨打不折的柔韧蒲草。
“名字,若总是不唤,便失了亲人赐予的意义。”
他含笑道:
“从今日起,我便唤你三春,三春便唤我直臣吧。”
“直臣?”
她诧异地回过神。
上下打量过这心眼实在多、向来不放过一点点机会对自己怀柔招安的男子。
唔,虽然她是颜控甚至颜狗,但如今他尚在病痛之中,实在是没有一点点的美貌可以让她欣赏啊。
因此,她很是警惕、坚决地摇了头。
“嗳——”
他却视而不见她的拒绝,响亮地应了一声。
……
陶三春头疼地扶额。
这个人,想不看人眼色的时候,就是这般。
“殿下,你这样真的很不殿下。”她嘀咕一声。
她一直特意忽略他的身份地位,一直以来以“先生”称呼之。
当初是真不知他身份,就以为他是位教书的先生,哪怕他教的弟子比较特殊。
后来知道他身份了,她还是以“先生”称之,却是她处心积虑想与他显得亲近一些,也好得到他的荫庇。
如今,“先生”之于他,就是他嘛。
何苦非要她改口?
嗯,“直臣”两字太过亲近,容易让她忘记身份,她喊不出来。
她对称呼的抗拒,他自然看得出。
可是有些人,你若不逼一逼的话,她永远一叶障目,埋头沙子堆里,假装对所有视而不见。
“在别人面前我是襄王殿下,在三春跟前,我就做直臣就好。”
他浅笑,将小印直接塞进她手里。
“以后这枚小印,就麻烦三春帮我掌着吧!”
她大惊失色,赶忙将这烫手的小印丢回去,连手上一直端着砚台也忘记了。
结果,砚台反扣到了他半盖着的披风上,墨香沾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
两人俱是一呆。
陶三春颤颤伸出快僵成鸡爪的十指,却不知该从哪里补救。
“等茶染的布出来了,麻烦三春帮我做一件衣服吧!”
他将披风包着砚台放到她十指当中,笑着拈一拈胸口衣襟上的三五点浓墨。
……她连缝个荷包都不会缝,做衣服就别想了。
垂头丧气地,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双手托着砚台披风,她一言不发出门。
等回到她的院子,她舀水洗披风刷砚台。
却在墨迹堆里抠出了龟钮金质小印。
……
她已经麻木了。
将小印洗干净,她在自己手背试着盖了一个小印。
直臣之印。
浅浅的红色,火辣辣的炽烤着她的手背。
太,太操蛋了!
她难得骂了一句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