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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东宫教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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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彻查户部,哪里是那么的容易?

    陶三春还没迈进户部的大门,便有一杯冷茶泼过来。

    紧跟身后的陶子义,疾步上前护她。

    却终究是慢了半拍。

    残茶虽多半被他拿衣袖拦住,却也有三两点褐色水滴溅到了她脸上。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诸账房,见状立刻上前,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陶三春不惊不乍。

    慢慢抹了脸上的水渍,低道一声无妨,让众人让开,她抬眼望去。

    突然从大门板后、斜冲出来泼她的人,还是认识的。

    或者说是她见过的,至于人家认不认识她,就另说了。

    户部侍郎董敏。

    上次她来户部盘军政司大账,被这侍郎大人横挑鼻子竖挑眼。

    若不是周秉钧暂给她挂了东宫教谕娘子的身份,她连这户部的大门都进不去。

    “陶氏,不知你今日又是顶着何等身份来我户部?”

    这看似文质彬彬的户部侍郎,前些日在朝堂上挽袖子瞪眼睛与韩旭山一战成名。

    显然还没忘记,上次因为她,自己所遭受的屈辱。

    阴沉着脸,他手捏茶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过,忽而鄙薄一笑。

    “听闻在嘉义夫人宴上,你曾言道,知你自己蠢笨不识抬举,还说要矢贞全孝,好全了节妇的名声。”

    他拉长声音。

    挡在大门口,勾勾手指让来来往往的小吏仆从看她。

    “让一群大老爷们、军中壮汉围着,便是你做节妇的样子?”

    陶子义等人登时大怒,大步上前,便想理论。

    陶三春忙紧走两步,拦下众人。

    站在离董敏只有三尺远的台阶上,她上上下下打量过这洋洋得意的人。

    慢吞吞低声道:

    “侍郎大人,可是忘记上次的——断臂之痛了?”

    董敏倏地色变,将茶盏狠狠往地上一砸。

    额上青筋暴起,他脸皮不住抽动。

    陶三春却眼皮也不抬,朝着陶子义摆下手。

    陶子义立刻上前,将一块银澄澄的鱼型令牌,恭敬地递过来。

    东宫教谕。

    这银铸的牌子上,正中四个小楷字。

    字雕刻得工工整整,四周环绕祥云,外侧以龙鳞勾边,端得肃正。

    董敏眼瞳一缩,紧捏的五指咯吱作响。

    上上月初,仗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盘账秘法,横扫了户部计库的这妇人。

    他千方百计终于打听出,她原本不过是东城书坊,一卖饼为生的市井寡娘子。

    那被压跪尘埃、拧断臂骨关节的滋味,他今生不忘。

    发誓要这妇人也尝尝。

    但因与韩旭山甚至襄王来往甚密,她身边守卫极严,他并不好派人近她身,一直在默默等候时机。

    前几日听闻,她在嘉义府上受辱。

    后又被人放火烧了屋舍。

    他暗道一声天道轮回好报应!

    本想趁机再去给她添些麻烦,却寻不到了她人影。

    方才接到门前差役来报,说有军政司之人来核消计库大账。

    其中竟是一妇人打头。

    他便知来的是何人。

    当下随手捞了一杯冷茶在手,见人便用力泼了出去。

    冷汗涔涔渗出背脊。

    上次襄王随口“东宫教谕娘子”,他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名目,好方便这妇人入户部计库查账。

    今日见了这做不得假的银鱼令,他方知这一切,是来真的了。

    东宫教谕。

    不管她是否真与东宫有关,只要有这个令牌,她便是东宫近臣。

    是赫然可随时出入宫禁面君的三品之臣。

    无关女子之身,再不能以惑色羞辱之。

    他弱冠即得中进士,在宦海沉浮二十余载。

    日日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如今才不过是从三品的侍郎,离随时出入宫禁,尚有好多路要走。

    “教谕娘子,请。”

    他压下所有,拱手。

    面无表情让开通往户部大堂的路。

    许是东宫教谕的令牌,果真所向披靡。

    这次在户部计库未遭受任何刁难,陶三春诸人便调阅出了所有想查的卷宗大账。

    按来前便已列好的细项有的放矢。

    不过半日,便印证了他们原先的结论果然是真。

    三年来,户部亏空银钱已达上千万贯。

    如今实在支撑不住。

    本以为西北今年战乱已成定局,弄三两百万的亏空可神不知鬼不觉。

    才将部分亏空,甩到西北军政司账上。

    那料想襄王出其不意,竟一战决了胜负。

    他们这才忙乱,咬牙抢先上报,想将西北军政司亏空砸成定局。

    哪里却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看似平常的市井妇人,竟又一次搅了他们的局。

    还有前几天,胡都知哭诉的巨额定金及当铜契书。

    简直匪夷所思,他们闻所未闻的生意手段。

    这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妖妇?

    “教谕娘子也不必再查,亏空在何处,我可以直白告诉你。”

    董敏冷着脸,大步领着陶三春和军政司诸人往计库后的司库走。

    户部掌管一国生计。

    无论田地、户籍、赋税、饷银,还是其他经济财政。

    凡关国库收支,均是户部职责所在。

    “我朝秋税征粮,夏税折色,以木棉、布绢、丝绢等物按值折纳。”

    走到一间石造的大屋前,董敏令小吏取钥匙开门。

    厚重的石门咯吱推开。

    一股陈旧的腐朽味道扑鼻而来。

    透过天光,陶三春等人放眼望去——

    却见连绵十余丈的仓库里,是一堆堆的各色布匹。虽上头盖着不透水的油布,却挡不住经年不动的陈灰。

    “这些年来,江南夏税以布绢为主,但户部售卖不及。

    “当今又下令不许以绢代俸,使得绢布年年积压,到如今已占了将近三成的库银之数。”

    双手拢进官袖,董敏朝着陶三春恶意一笑。

    “亏空么,这便是亏空,娘子还想怎么查?”

    “户部为何售卖不及?”

    陶三春不理他的挑衅,只跨进仓库,掀起油布细看。

    “当初这折色,一匹布绢折银二两三钱,但运抵京师,市价只有一两,如何出售?”

    “便是折价卖了,也可收拢税银,总比烂在库里吃灰好吧。”

    陶子义大掌一抓,将一匹快成灰黄色的白布提起来。

    “咱们军政司年年给将士做的棉衣,也没这卖不出去的料子好。”

    “这布绢堆在这里,便是二两三钱的银子。”

    董敏捂着鼻子后退两步,嗤声一笑。

    “你们军政司舍得拿二两三钱的银子来做衣裳吗?舍得的话,下次便将这布绢按价折给你们,如何?”

    这话,让陶账房等人怒目而视。

    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军政司连年征战。

    军资本就吃紧,更不要说朝上主和一派还在叫嚣裁军减俸。

    这二两三钱的布绢,他们的确是用不起。

    陶三春回眸,将油布盖回去。

    顺着斑驳的仓房转了一圈,她心里大致有了底,便转身出来。

    “还有好些这样的折色仓房呢,陶娘子可是要一一去瞧瞧?”

    董敏指指一排排的石头房,冷笑着。

    瞥一眼不言不语的妇人。

    “我户部虽说掌管天下田粮赋税,但也是巧妇为难,不能凭空去套些利是,来填充国库。”

    陶三春不理会他这话里有话。

    只顺着路走到下一座仓库前,见门前铁匾上刻着一个“茶”字,便驻足,示意她要进去瞧瞧。

    “这茶库里乃是近十年无法卖出的陈茶,但因无旨,不好随意处置。

    “只怕有些虫蝇肮脏物,陶娘子可要仔细了。”

    董敏一边示意小吏开门,一边笑。

    “天下百姓辛辛苦苦交到朝廷手里的赋税,董大人没有想办法,以致物尽其用倒也罢了,连好好保管也做不到,很得意么?”

    陶三春临进门,平平道。

    董敏登时脸皮一僵。

    陶子义等人则是瞥也不瞥他一眼,众星捧月一般地跟着进了仓房。

    甚至急走两步,赶在陶三春之前,他们提前查看地上或四周有无异物。

    曾被拧脱关节的胳膊隐约作痛。

    董敏冷脸磨牙。

    顾不得一仓的呛人霉味,他也跟了进去。

    阔大纵深的仓房里,堆满了简陋木箱。

    令人咽痛的霉臭味,辣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

    这哪里是陈茶,这明明是杀人的瘴气。

    一名账房随手打开一个木箱。

    箱里面的油纸包早已散开,露出被虫蚁蛀成粉沫的茶叶残渣。

    “但不知这一箱茶叶是折色多少进来的?”

    陶三春拨开散油纸,从底下翻出一包尚完好的茶叶,打开,走到门口,摊在日光下仔细查看成色。

    “这是二茬龙井,倒是不值什么钱,大约每斤八钱。”

    董敏铁青着脸色,也随手翻开一箱查看。

    “哦,放在这里便是每斤八钱。”

    陶三春哼笑似地将茶叶递给一旁的陶子义,意有所指地问:

    “陶大人,军政司可吃得起这八钱一斤的茶叶?”

    “咱们平日能喝一个铜子一斤的茶叶梗子,就算不错了,这八钱一斤的茶叶可是味都不敢闻的。”

    陶子义瞥一眼这户部的侍郎,冷笑一声。

    陶三春点点头,跨步出了仓房。

    拍拍手上的茶叶粉末,视线落在前边的布绢库上,不知想些什么。

    “保管不善,的确是我户部失职。”

    董敏被那冷笑嘲讽得脸色涨红。

    袖中双拳紧握,却勉力挺直着背脊,力争不慌不乱。

    “只是这折色而来的物料实在种类繁多,又一年挤压一年,加之人手少,难免有些疏漏之处。”

    但这话,他说到后来,已是心虚至极。

    “如今市井民间铜钱短缺,已成以物易物之势,”

    陶三春并没看他,只淡淡开口,改到不相干的话题。

    “宝泉局为筹铸新钱,几番将铜价上调,如今一斤黄铜据说已达二百文——”

    “这还不是托陶娘子的福!”

    董敏嘴角抽动,恶狠狠地瞪她。

    “若不是东宫教谕娘子在里面掺和了一脚,这铜价哪里会涨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我户部为支付宝泉局购铜所需,便已亏空了四百万两银钱!”

    东宫教谕娘子?

    他这是不仅仅要咬自己背后的军政司一口,还想将东宫扯进来搅浑一池泥水?

    “董大人可有凭据,证明我陶三春在其中掺和?”

    诧异一笑,陶三春颇是无辜地歪歪头。

    “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家女子,又最是蠢笨不堪,董大人可不要坏我名声,害我被人骂。”

    董敏恨不能上前扒下她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

    ……他能说户部长官,和得利当铺胡都知……早有勾连吗?

    他能说,文臣一派本是想针对军政司襄王一脉狠狠打压,以民意迫使军政司停战主和吗!

    不能。

    他哪一个都不能说!

    阳谋,阴谋,却坏在了这横插一杠的无赖妇人身上!

    “不能随时监察民间钱币流通,使得市井百姓民怨沸腾,本就是失职,大人可要谨言慎言。”

    这无赖妇人却是面色平静,也不说是哪里失职,是谁失职,只含糊地一哼,而后转身往外走。

    “陶娘子不再看看其他折色之物么?”

    董敏内心一凛,却顾不得细想,只尾随这妇人往外走。

    打算先应付完这一趟差事,他再去和同僚上官商议接下来的麻烦事。

    “看了又能如何,反正我军政司也买不起用不得。”陶子义切一声。

    “你军政司——”

    “董大人,陶大人。”

    陶三春却又停下不走,打断他们嘴仗。

    皱眉,慢吞吞指一指头顶的天,再点一点脚下的地。

    声音轻轻地。

    “你们站在哪里,头顶又是何处?”

    两人一愣。

    “圣贤书上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杏眼冷冷瞥过两人,神情复杂。

    “你们都是我华夏子民,大道理我不知,但不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么,你们便是这般的兄弟?

    “不说兄友弟恭,单是内平外成,你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总不会比我这个市井妇人还要蠢笨吧?”

    董敏闻言心底一震。

    “多谢娘子教导,陶子义知错了。”

    陶子义却是已躬身抱拳,沉声道:“无论户部军政司,俱是一体,理应上下同心,政通人和。”

    ……对嘛,团结才是力量啊。

    分派系斗来斗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样的异乡,不能怪她总是不喜。

    陶三春抿抿唇。

    没说话,她只继续往前走去。

    “陶娘子——你到底是何人?”

    临她跨出户部大门,半晌未语的董敏忽地拦住她出路,一双眼,阴恻恻打量过她。

    “不过偶尔得志的燕雀,切莫将自己瞧得太高,小心跌破了脚,就惹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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