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崔老夫人自认辛辛苦苦抚养崔时熙长大，对他崔时熙是恩重如山，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却没想到如今这人掌权崔家，脾性变得越发桀骜。
自己到底是老了。
崔老夫人趴在榻上，合眼长叹了一口气。
紧闭的房门被风一把推开，这古怪的妖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咳……”
崔老夫人捂着心坎连连咳嗽，却听风中混杂着女子的娇笑声。
“孙媳妇儿给老祖母请安了。”
这声音分明是那陈家女！
新婚过后的第二日，崔时熙挟了那陈家女过来敬茶，看模样倒也是娉娉袅袅，观其姿态，一举一动都拿捏得妥帖非常。
她那时捧了新茶上前，口中称得也是这句，“孙媳妇儿给祖母请安，请祖母用茶。”
崔老夫人哪里肯接这茶，她心中对陈家有怨气，自然不喜欢这陈家女，有心要给这姑娘来个下马威，便故意把她晾在那，由她捧着茶跪在地上。
“时熙，你初上任金陵郡守，根基未定，还是要在此事上多加留意，好好治理金陵，千万别辜负了皇恩浩荡。”
老夫人与崔时熙闲谈起来，见崔时熙只是随意掠过陈家女，并未向她求情，脸上神色便缓和了许多。
崔时熙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儿自当铭记在心，孙儿能有今日，祖母功不可没。孙儿听说前些日子，祖母遍寻神都的安神茶未果，前日便托了人从神都带回来了一些，我亲自泡与祖母喝。”
崔老夫人初听此话，还疑心崔时熙是要替陈家女解围，后又想到神都的安神茶千金难求，金陵距神都又远隔千里，怕是他真尽了孝心，才能提前谋划好。
当下老夫人心中那怨气又去了个七七八八，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崔时熙淡笑着点头，一手夺过陈晨手中捧着的茶盏，压着声道:“还跪着做什么？回房去吧，省得在这儿碍眼。”
捧着茶盏举了一刻钟，陈晨的两条手臂已经酸得发涨，听他冷下脸斥了两句，兀自揉了揉手臂道:“孙媳妇告退。”
崔老夫人斜着眼看她，又刺了她两句才肯放她走，“你既已经嫁进了我们陈家，一切就要以时熙为主，把你从前那娇纵的小姐性子收敛些，免得让我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仔细你的皮。”
陈晨这回没应声，身形一顿，径直从堂中离去。
“你看看她像什么样子！”
崔老夫人那火气又冒了上来，崔时熙又顺着她的意说了两句好话，两人才把这事揭过去。
自那日后，崔老夫人压根没见过陈晨的面，按规矩，陈晨本是要晨昏定省过去给她请安，是崔时熙说怕再气到她，干脆连这也省去了。
如今这陈家女惹出事来，竟敢明目张胆闯进来，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果然是个红颜祸水！
思量也就一瞬间的事，崔老夫人本就在崔时熙那受了气，又如何忍得她这时，当即手中抓着茶盏奋力往前一”扔。
听了声清脆的响，碎片掉了满地，却没有如愿听到那陈家女的惨叫声。
崔老夫人眯着眼睛抬头望去，浓烈的光线描摹出一道黑沉沉的影子，那人背光而立，全身藏在浓雾中，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魅妖脚下的雾散去了几分，露出一只素白的绣花鞋来，鞋尖轻轻踢了踢散在地上的碎片，嗤笑道”:“老祖母要是这一下砸实了，孙媳妇儿可就没命站在这了。”
崔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就是你看不顺眼的那个孙媳妇，崔时熙刚娶进门的妻子，老祖母难不成糊涂了？”魅妖掩着嘴又笑了几声，被浓雾掩着的手一抬，凌空掐住了崔老夫人的脖子，把她吊在了半空，“老东西，我敬你年事已高才称你一声老祖母，你倒好处处为难我。你们崔家可真是从上到下，各有各的不要脸。老的瞎了眼，小的黑了心。”
崔老夫人只剩半口气梗在那，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若是她能说话，必定是对陈晨的破口大骂。
那些话，魅妖听过一遍，翻来覆去的骂她妖女，做鬼也不会放过她，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老茧。
幻境之中，她不想浪费时间听第二遍。
魅妖手上妖力一凝，化成几条妖绳将崔老夫人绑在了房梁上。
妖力成刀，“唰唰”几下划破了崔老夫人的衣裳，挑破了她的手筋脚筋，其中一把妖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一刀切断了崔老夫人的舌头。
半根血淋淋的舌头从她嘴里吐了出来，崔老夫人一身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她两眼一翻，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晕死过去。
当年，魅妖就是割开了崔老夫人的手腕，放干了她的血，让她吊在那痛苦的死去。
“啊——”
许是动手的动静大了些，两个丫鬟被惊到大着胆子过来一探究竟。
没想到眼前赫然就是老夫人衣不蔽体被吊在梁上浑身滴血的景象，吓得两个丫鬟惨叫不已。
魅妖行过两人身旁，嫌她们叫得太过吵闹，动了动手指，顺道让两个人闭了口。
她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杀，徒留下满地的尸体。
杀到下人的院子时，整个崔府已不剩几个活人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崔家，崔明镜却还不知情，他拉了一天的磨，又饿又困，趁没人之时便打起盹来。
崔明镜越睡越觉得冷，春末的节气，他如同身在一月的大雪天，冻得他从梦中惊醒。
“哟，小叔子醒了啊。”
女声娇媚，听得崔明镜一愣，什么小叔子？
继而他便看到了魅妖那一身的黑雾，“你……你是什么妖怪？啊……不不不，仙女姐姐，你放我走吧，只要你肯放了我，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若是让你去杀了崔时熙，你也肯去吗？”
崔明镜立刻表态道:“自然肯去！你不知道，我也痛恨那崔时熙许久，恨不得生啖其肉！既然我和你的仇人都是崔时熙，那证明我俩就是一路的人，仙女姐姐不如先放了我，好让我替你效力啊！”
“你倒是殷勤。”魅妖勾了勾手指，用妖力牵引着崔明镜，把他拉到自己脚下，“崔时熙肯杀，崔老夫人你也愿意帮我杀了吗？”
“杀一个死老太婆有什么难得！只要你高兴……”崔明镜答得毫不犹豫。
“崔明镜，你还真是下贱呐。”
魅妖五指一拢，浓雾瞬间将崔明镜吞没，一阵咔咔的声响后，地上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又死了一个，还有一个……
魅妖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正对上崔时熙冰冷的眼眸。
区区一个凡人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她，崔时熙这个人让她多少有些刮目相看。
“正好你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你。”
崔时熙扫过她脚下的那具死状恐怖的尸体，不见慌乱，反倒是含着笑意道:“你杀了他，也省得我再动手。”
“不急，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魅妖抬手一指，凝成的妖力破空而去，干脆利落地穿过崔时熙的胸膛。
“你在替她报仇？”崔时熙看了看被穿出一个窟窿的胸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淡淡道:“你是魅妖？呵，阿晨怕是不知道你瞒着她杀了那么多人吧。”
“嘘！”魅妖笑眼一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不过你应该也不知道吧，她诞生我之前小产了一回。”
“崔时熙，是你亲手杀了你们的孩子，也是你亲手把她推上了绝路。”
魅妖将真相残忍地撕开说给他听，妖力在手心不断凝聚，“崔时熙，现在该轮到你了。”
话音未落，妖力悍然出手，崔时熙以凡人之力避无可避，可内心却存着一点希冀。
至少在临死前，他想再去见陈晨最后一面。“
濒死之际，一道磅礴的白光在两人面前炸开，冲散了妖力，整个空间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浑厚灵力被震得晃动不已。
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对他说:“还不快去和陈晨道歉，晚了就来不及了。”
崔时熙再不敢耽搁，拖着重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往”后院跑。
原来是千钧一发之时，陆斯年打破了上一个幻境，带着程遥赶了过来。
魅妖黑着脸，估摸着陆斯年此刻的境界，分明此人被自己所设的幻境迷了道心，修为又停滞不前，道心受损到如此地步，又身处幻境之中，居然还有能力打破幻境，全身而退。
他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倘若今日不能取程遥性命，再不济她也要带着陈晨遁走，等来日再做打算。
魅妖哪里知道，陆斯年的道心早在久历情劫未过的时候就已经碎得七零八落了，被她的幻境一折腾，索性破罐子破摔，仗着自己的一身高超修为撑到现在。
这两人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此刻的程遥也不好过，自从下山以来，她就察觉到自己的筋脉时不时就会涨痛，灵力涌动地格外频繁，她起先还没当回事，强忍下去。
现在终于回过味来，她的修为早一跃到了筑基后期，很快就要结丹了。
赶在这时候结丹，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程遥只能再忍一会儿，逼自己压着境界，好歹得出了幻境再结丹吧。
三人各怀心思，魅妖不知道两人底细，先一步出了手，“看来我的幻境没有伺候好你，那就让我亲自来会会你。”
陆斯年反手用灵力化剑，与魅妖缠斗到一处。
·
崔时熙从没觉得崔府的院子有如此之大，从下人住的屋子到后院原来要走这么久。
以后还是建个小点儿的房子吧，就他和阿晨两个人住，走动起来也方便。
院子里要种上一棵桃花树，春天的时候，他就和阿晨一起待在小院里看桃花看，等到夏天，他就给阿晨摘果子吃。
还有孩子……
他放弃了可笑的幻想，一步一晃地走到了那间屋子。
他看到他的阿晨躺在床上，鬓角生出了白发，秀丽的面容苍老了许多，脸颊上布满了细纹。
她就这么面如死灰地躺在那，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他跪下来。
崔时熙倒在她面前，想去握她的手，却低头看见了一身的污血，于是只好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了勾她的指尖，出口时满是沙哑。
“阿晨，你恨惨了我吧。”
陈晨指尖一颤，想推开他的手却没了动作。
“其实那年我初到你家时，对陈府的一切都怀着恶意，他们都太虚伪，让我作呕。可是阿晨，只有你叫我崔时熙……也只有你一个，是真心为我着想……我那时就想着，等我功成名就，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崔家，做我崔时熙的妻子……”
“只是后来……我们都变了……你认识的那个崔时熙已死在了神都街头，或者说如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为了爬上来杀了多少人……”
“一开始，我还会在半夜做噩梦……后来杀的人多了，我就不害怕了……偶尔撑不过去，我就告诉我自己，我还得留着这条贱命来娶你……看着你今后只能在我手上痛不欲生……”
他顿了顿，半边身子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身旁。
陈晨探手过去，被他攥在了手心，“崔时熙……我恨你……”
崔时熙极为疲倦地一点头，攥着她的手心吻了吻，“我知道，阿晨……我都知道……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会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阿晨，对不住……崔时熙此生亏欠你太多……让我那么好的阿晨受苦了……”
“阿晨……我的阿晨……”
他无力地松开攥住她的手，呢喃着她的名字，没了声息……
陈晨抚上他的脸，擦干他眼角滑落的泪水。
心中郁结的苦痛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恍恍惚惚的神思好似明白了什么，随即额间一凉，听到有人在唤她。
“春花，该回家了。”
她终于幡然醒悟，原来不过是一场经年的旧梦，自己只是韩春花，而不是陈晨。
“她其实骗了你……陈晨在陈怀仁面前替你求过情，在你流落神都的时候变卖衣服首饰悄悄去接济你……当年她刻意远离你，就是不想让陈怀仁抓到把柄对你不利……只是这一切她都不会再告诉你……自从她嫁给你的那天起，便彻底死了心……她不是由怨生恨，而是由爱生恨……陈晨她确实恨你，恨你杀死了从前的自己……恨你杀了他们的孩子……恨你把她困在了这里……”
“那杯合衾酒，她知道的，你敬给了死去的自己……”
可即便是那么恨你，她都没想过要杀了你。
她只是想离开这儿。
我的阿晨啊，像阳光那样明媚的姑娘，有着自己的坚守和道义，从来都不是世人口中的那个缔造大妖的薄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