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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十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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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闺情女儿发慨叹】

    中秋这日,蒋府吃团圆饭,因为有云贞和陆青在,酒席设在二门外对厅。

    陆青随着蒋家父子一同过来,走至廊下,见那边兰芝、蒋锦和云贞一起伴着白氏来了。

    陆兰芝身穿青织金衫儿,大红纱裙,头上戴着珠翠簪环,云贞则穿一件秋香色织锦衫儿,白碾光绢挑线裙子,发髻上只插两根攒珠细丝银钗,两个人站在一处,越发显得一个雍容富丽,一个卓荦不群。

    白氏和蒋锦也都穿着鲜亮衣裳,丫头婆子跟着,一众女人钗环摇曳,花团锦簇。

    别人尤可,只陆青见到云贞,又与上次院中见面不同,禁不住脸上泛红,心头鹿撞,好在大节下,都喜气洋洋的,倒不显他如何异样。

    都见了礼,说笑几句,女眷到里间去了。外间众人落座,蒋毅让陆青坐在自己左手位,右边紧挨着放一把交椅,让禥儿坐在上面。禥儿小小年纪,像个磨喝乐(偶人)一样依偎在祖父身旁,也不说话,两只清澈的眼睛,笑笑地看着陆青。蒋钰和蒋铭左右分别就坐,允中在最下席。

    少时饭菜端上来,比平时多了一份烩羊肉,一个鲢鱼汤,几样小菜,酒却是异常醇香甘美,原来就是前日起出来的藏酒,加兑了一倍的新酿。

    不一时,大盘端来螃蟹,个头都有三四两大。允中把禥儿叫过去,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禥儿就着三叔的手吃了些,婆子带出去玩了。

    众人说笑吃酒,猜枚行令,除允中外,蒋家父子都十分善饮。蒋毅知道陆青酒量好,却见他神色略显憔悴,不甚饮酒,便问:“今日二郎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青笑笑,不好意思说。蒋钰代他说道:“他昨儿跟着武继明几个出去玩,回来时吃醉了。睡了大半天,这才刚醒酒,吃不下了。”

    蒋毅也笑了:“铭儿怎么也不陪着他,就叫他自个儿去的?”蒋铭道:“我陪娘去湖边了,让李劲跟着他去的。”

    酒至半酣,蒋铭跑去里间敬酒,陆青听到他和蒋锦说笑的声音,隐约听到云贞说话,却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听见众人都笑。少顷,蒋锦过来敬了一回酒。

    吃毕了饭,各自散了。云贞和蒋锦回房。只见萝月、琥珀跟秀云三个丫头坐在门廊下,秀云手上拿着个绣绷,另两个凑着看。

    见她们来,琥珀起身行了个礼,含笑道:“姑娘们好。”又说:“你们绣吧,我回去了。”

    蒋锦道:“急什么,玩一会儿吧,二哥还在前院呢!你们都吃过饭了?”

    琥珀道:“都吃过了。”仍告辞去了。

    云贞见秀云手上拿的一只鸦青色缎子护膝,描的松梅竹花样儿,先时她曾看蒋锦绣过这个护膝,讶异道:“秀云的手也这么巧么,原来跟你家姑娘不相上下。”

    秀云笑说:“云姑娘误会了,我哪里比得上我们姑娘呢,是她们两个来,非要看这绣法儿,我就大着胆子,试一试,要是姑娘看着不好,还要拆了重做哩。”

    蒋锦道:“天之生人,各有禀赋。秀云丫头看着笨笨的,偏她学这个,学的又快又好,这两年,帮我做了许多活计。另一只护膝上这个松枝儿,也是她用滚针儿绣的,这只也让她绣,才不走了样儿。”

    一边说着,接过绣绷,吩咐秀云:“去倒茶来”,萝月赶着道:“让我去吧!”蒋锦笑嗔道:“你这个丫头!不回自己屋里干活儿,倒在这儿显勤快,三弟好性儿,你也得留心些。”

    萝月笑着说:“看姑娘说的,我可不敢偷懒!是三少爷叫我来的,说,让我好好学着点儿,今儿晚上,他看了月亮才回屋呢!”

    云贞近前,仔细打量绣绷上花样,赞道:“妹妹这绣工,真的精致,我应天家里,有个叫玉竹的丫头,绣活算是好的了,也不及妹妹做的细巧。这些活儿,我只粗略做得一些,手又慢,你要是不嫌弃,这几天没事,我倒是可以帮你挑线勾边儿的。”

    蒋锦道:“姐姐这双手,是把得三部九侯,拈金针疗疾的,哪有功夫做这个呢。”又叹道“这女红,做的再好,不过是闺中针线,究竟于人于家,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云贞哑然一笑:“你怎这么想?这针线女红,可是不能小瞧的。所谓衣食住行,‘衣’字还排在‘食住行’的前面,穿衣乃是人生第一件大事。不瞒你说,我家玉竹丫头,不但是做家里针线,有空了,她还绣些小件儿,叫人送去外头店里寄卖,很好脱手的。你不知道,平常寒苦人家,要是出一个技艺高超的绣娘,也好养活一家人了!”

    秀云刚好倒了茶来,听说这话笑道:“我从前这么说,姑娘还不信,这下云姑娘说了,姑娘该信了吧?”

    萝月插嘴道:“前时我听三少爷说,他在外头,看到人家绣的一幅山水,摆在店里卖,要价十二两银子呢!三爷说,据他看,还不及大姑娘绣的,挂在老爷读书间里的那一幅好。”

    云贞忽想起,刚来那天,在上房次间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绣品,当时只是一瞥,颇觉细致精美,赞叹道:“我说呢,原来那是妹妹的大作。”

    蒋锦笑道:“大作可不敢当,只是听你们说,有了这个手艺,我倒是不愁以后没饭吃了!”一时都笑了。

    秀云向云贞问:“我常听说,人活着,吃饭是头等大事。怎么方才云姑娘说,‘衣食住行’,衣字排在最前,穿衣才是第一件大事呢?”

    云贞看了看蒋锦:“你瞧,秀云的性子这么较真儿,难怪她绣活儿做的好了!”

    转对秀云道:“吃饭自是大事,却不独为人所有。人之为人,自穿衣而始,要是没有穿衣这件事,就不成为人了。所以‘衣食住行’,‘衣’字排第一,只是……”

    说着笑起来,“只是,这不过是我的穿凿附会,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可别当真了。”

    蒋锦眼睛一亮,想了想:“姐姐既说出一番道理来,就不尽然是穿凿附会了。圣人说,‘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裳之制,为示天下以礼,又说‘不学礼,无以立身’,由此看来,这穿衣,岂不是头等大事呢!”

    秀云陪笑道:“姑娘们说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萝月一旁道:“姑娘说的,我倒是明白了些儿,想想这人,要是一天不吃饭,饿着肚子,还出得门去,要是不穿衣服,就一刻也出不得门了。所以说,穿衣比吃饭在先,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众人都笑起来。蒋锦道:“这个丫头,真真儿是的,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萝月不好意思,脸也羞的红了。

    云贞赞道:“怎么不是这个理?这话说的,虽是通俗了些,道理却讲的不差,又浅显明白,可见这丫头的心,是七窍玲珑的呢!”

    当下二人喝茶说话,秀云同萝月出去了。云贞问:“明春去应天,要做的针线很多么?”

    蒋锦:“还好。这个岁寒三友的图样,是父亲最喜欢的。要带去应天的东西可多可少,要紧的都做好了。其余的倒是不急,秀云也能帮着做些。”

    云贞才知道这护膝是给蒋毅做的,默然了片刻,说:“妹妹有心,怪不得伯父疼你,我长这么大,竟没有给我父亲做过一针一线的。”

    蒋锦看她神情落寞,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从小不在父母身边,这都是人各有命,自己做不得主的。”又道:“你别难过了,我看太公待你,胜过多少做爹娘的人呢。”

    云贞道:“那也是。只是我在这父母缘分上,也太薄了些。我五岁时候,母亲就走了,现在想起,只有模模糊糊几丝影像儿。听人说,母亲和姨母样貌相似,有时候,我见到姨母,就想:哦,原来我妈妈是这样儿。可是,母亲待我的感觉该是什么样,却总想不出来,父亲那头,就更是了……所以,一直都羡慕你们这些有爹娘疼的人。”

    蒋锦听她这话,略觉心酸:“姐姐母亲当年的事,前日我问过我娘,她说也记不大清了,她随着先前周大娘来时,姐姐的母亲年纪还小。后来听说,嫁去了芜湖云家,这门亲事,周家和云家的大人起初都是不允的,拖了两三年,云伯父因亲事不成,还生了一场大病,两家才同意了。再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云贞道:“这个话,我在扬州也隐约听到了些。好像我父母的事,当时闹得满城皆知,外公开始不愿意母亲嫁过去,不知怎么,最后还是同意了。人们都不跟我说。有一次我问外公,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只说,她是天下心肠最好、最疼我的人,就再没别的话了,我也不敢多问,只怕惹他伤心。”

    蒋锦问:“姐姐上次去芜湖,见了云伯父,可有说起从前的事么?”云贞摇头:“没有。算一算,我是隔了十年,才回去这么一次,说实话,见了父亲也觉陌生的很。父亲也没有多少话说,只嘱咐我,外公年迈,以后要用心孝敬侍奉他老人家。看他样子,倒像是不大愿意见到我似的。”

    蒋锦道:“想是云伯父见了你,想起伯母了,心里难过。”又问:“芜湖那边,还有弟弟妹妹么?”

    云贞点头:“嗯,见了继母,还有一个弟弟。”

    想起拜别那日,只有父女两人,云珔叹了口气,说:“你要好好的,听外公的话,孝顺他老人家,也要照顾好自己,不然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母亲了。”

    忽然想到:母亲违背外公的意愿嫁给了父亲,为何临终时,又将自己托付给外公?难道说,母亲到最后,还是后悔当初嫁进云家了?外公远离扬州,带自己住在应天,虽然是那里离姨母近些,会不会,也因为应天没人知道当年的事呢?

    蒋锦问:“姐姐比我还大一岁,家里没议过亲事吗?”云贞摇头:“没有”。

    蒋锦笑说:“那或者,姐姐心里,有中意的人了?”云贞笑了,却又摇了摇头。

    蒋锦认真看了看她:“我有点儿不信。”

    云贞含笑说:“真的没有。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要瞒你的?况且你把心事都告诉了我,我又怎会瞒你。”

    蒋锦道:“那,太公也没提起过?”云贞又摇头。蒋锦奇道:“姐姐的终身大事,难道一点儿打算也没有么?”

    云贞往四周望了望,看无人,说道:“要说打算,也是有的。我外公说,女孩子嫁人,必要找一个自己中意的,要是没有中意的,就不嫁人也可以。若是嫁了人,或者那人变了,或是又不中意了,就离了他也可以。”

    蒋锦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云贞抿着嘴儿笑:“看你,吓到了吧?本来我不想说的,可你总是问。”

    蒋锦讶异道:“太公的意思,就是姐姐不嫁人也没关系吗?”

    云贞:“嗯,恐怕是这个意思,外公的想法,总与别人不同。他常说,凡事随缘,不须强求。就说我舅舅吧,自年轻就学道,现在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也没有成亲,没有生子,外公也不以为意。他老人家明明白白跟我说过,之所以教我学医,就是想我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不须非得依附男人才能活。嫁人不嫁人的,看我自己,顺其自然就行了。”

    蒋锦低了头思忖,一时无语。云贞笑道:“这个话,我虽然觉得很是,平常轻易不敢对人讲的,你是不是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

    蒋锦摇头,思量着说:“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意外,原来……原来人还能有这样活法儿。我只知道,我的路,是父兄安排好了的,我愿意不愿意的,都只能这样。现在看,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可是,要是没有这条路,我又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也想过,要是我一定要退了张家,闹的狠了,父亲也未必不依,只是那样的话,一来家里不宁,二来惹父母伤心,三来……”叹息了一声,怅然道:“三来,将来是个什么结果,谁又知道?我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

    云贞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虽然,我没有你这些烦恼,可有时想到将来,也觉得茫茫然,未知何所之也。可能活着,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十分如意的,譬如你这会如意了,就会生出别的想法,也就变成了不如意。所以,不如不要想太多,心里还觉踏实些。”蒋锦沉吟半晌,喃喃道:“可能就是这样吧。”

    说了一番闺房私密话。不觉天色暗了,刚要掌灯,只见采芹拉着桂枝走进来,笑嘻嘻说道:“姑娘们还在这儿说话哩,少奶奶请去赏月,叫了两三次了,老爷太太,少爷他们,早都在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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