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二回(上)
【羞错认丽娘羞作恼】
且说马怀德和武继明要去行院玩耍。陆青一来比武取胜,心情大好;二来,这两日喝花酒、逛瓦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玩花样儿,远非小县城所能比及。他少年人好奇心重,马武二人说去哪玩,他是无可无不可,兴冲冲就答应了,并不曾想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可一听他要去,却让李劲着了慌。
这李劲本是蒋铭乳母的儿子,比蒋铭大不到一岁,自小跟在蒋铭身边伴读,也曾开蒙识字,念了几年书。后来蒋铭习武,他也跟着学了一身的功夫。因此,俩人虽是主仆,其实有兄弟情分。
前几年蒋铭苦读,李劲则跟着蒋钰做事,把那江湖市井的勾当都摸的门儿清,也最清楚蒋府上老爷少爷们的脾性,一看陆青要去妓院玩耍,又见他懵懵懂懂的,不由有点儿着急,出言拦阻。
武继明“唉”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李劲兄弟也忒小心了!我知道,你们蒋府有规矩,不许子弟出入行院。可是陆青兄弟姓陆,又不姓蒋。这会儿就咱们几个,去玩玩,你回去不说,谁知道呢?就知道,不过吃几杯酒的事儿,什么要紧!”
李劲听这话,又见陆青红心,说话间就要跟去了,慌忙站起身来,叉手不离方寸,陪笑道:
“武少爷说的是。可是今早出门时,我们家二爷有命,叫我好生照顾舅少爷,要是知道去行院了,李劲身上干系不小。舅少爷虽不姓蒋,如今却住在蒋府,要是大爷知道了,怪下来,李劲更是吃罪不起,还请三位爷体谅小人难处。”
陆青听他说这番话,赶紧拉李劲坐下,笑道:“李哥说的是,既是这样,我确实不该去的,不去就是了。”
对武继明道:“要是二位哥哥去,那我们就此分开,各自行事便了。”
马怀德道:“那怎么行!就这点事儿,值什么,咱们一起出来的,怎么还能分开。找别处耍去也罢了。”
武继明憾然道:“你们啊,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人生乐趣少了十之七八!”
马怀德笑骂道:“别胡扯了,回头我告诉大人去,看你还乐不乐了。”武继明呵呵笑了。
吃过了茶,四人走去瓦子里,找了个勾栏听说唱。说的话本儿是“吕布戏貂蝉”,说书的是个女先生,长相平常,却好一口伶牙俐齿,连说带唱,同一个打锣拍板儿的老头,两个人鼓噪得全场热闹非凡。
陆青听得入神,忽然走来一个半大小子,到他身旁悄声道:“这位客官,外头有人找,要跟您说句话。”
陆青一时疑惑,指了指自己鼻子:“找我么?”小子躬身笑道:“是哩”。陆青就跟李劲打了个招呼:“李哥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李劲顾着听书,并不曾看见有人找他,只点了点头。
陆青到了外面,那小厮满脸堆笑,说道:“官人请随我来。”陆青带着疑惑,跟他走到僻静处,来至一座桥旁。小厮指着道:“就是那位客人,要找官人说话。”
陆青看去,只见大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个子不高,头戴武士巾,身穿一件莺背色箭袖袍,俊眉秀目,肤白唇红,好像哪里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
心道:“常听人说,南方多才俊,这人生的好不俊俏,就比允中兄弟也不差。”走近前,抱拳问道:“足下哪位?是找我么,不知有何见教!”
少年站在那儿,也不与他见礼,也不打招呼,脸色仍是平平的,说道:“方才,我见仁兄好武艺,钦佩的紧,小弟不才,也想向仁兄讨教几招。”
陆青听声音熟悉,恍然一下想起,就是先时演武棚里,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客人。仔细打量,只看他神色平静,目光凛然,虽然嘴上说“钦佩”、“讨教”,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亲近之意,但若说有什么敌意,却也不像。
心想:“没来由的,他找我讨教什么?况且他身量单薄,看上去也不大像是个练武的。或许有别的缘故?在家时,听人说南人多狡诈,难不成他要害我?可是我来这儿没几天,也没见过外人,更没得罪了谁,就是刚才比试了一场,难道,他为了李存忠来找茬的?”
又想:“我如今在姐姐家,还是莫要多惹事端。”
于是说道:“兄台过赞了,小弟方才赢了那位李壮士,不过一时侥幸,哪有指教别人的资格。没别的事儿,还是就此别过了吧!”
说毕就要转身。少年提高声音道:“且慢!”
笑了一笑,朗声道:“仁兄倒是个老实人,你说赢了李存忠是侥幸,确实也有一点儿,不过,要是说拳脚功夫高强,倒也马马虎虎,不算是虚言。”
说着,两臂抱在胸前,踱步到陆青面前,一双俊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兄台不愿意出手,是觉得小弟微末,胜之不武么?”
陆青见他行动倨傲,语气中颇有挑衅之意,心中不悦,想:“此人忒也无礼。”依旧带笑说:“岂敢。我与阁下素昧平生,并不知阁下功夫如何,哪里就说到这个话了。”
少年冷笑了一声:“往昔素昧平生,今日既相识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陆青已有两分着恼:“这倒不必了,在下并不想高攀。”说毕抬脚便走。
忽见少年身影一晃,已在前方挡住去路,脚步之轻之快,显然是练过轻身功夫的。少年笑道:“别急着走啊,今天小弟定要请教。你若胜了我,随你走到哪里去。”
陆青心中恼了,却因对方笑着,也不由失笑,说:“你这人好没道理,没来由的,我跟你打什么?我看你生的好似个女娘家,只怕手下没准儿,打痛了你,你要哭鼻子哩。”
这句话,本来是他跟蔡小六、陈四侉子几个平时的玩笑话,一时应景,就说了出来,没想正触着对方忌讳。少年脸上现出怒色,“哼”了一声:“还不定谁胜谁负呢,废话少说!出招吧!”
说罢揉身而上,一拳迎面打过来,陆青偏头躲过,只觉拳风掠耳,甚是凌厉,不由惊诧,悚身应战。
顷刻间,二人交手几个回合,陆青见这少年的拳脚甚有章法,身法灵动,竟似在李存忠之上,只是力道差了许多。两次陆青躲闪不及,被他拳脚末势击中,因招式用老了,力量甚微,却叫陆青将轻慢之心顿时收了,铆足精神与他对战。
又战了几个回合,少年有些急躁了,陆青已经摸清他路数,瞅准一个空子,避过一记横拳,顺势欺身过来,左臂架肘,右手去拿他肩膀。
少年喝声:“大胆!”反掌一挥,拍过陆青脸颊,这耳光虽没打实,也让陆青恍惚了一下,一时手下失措,没拿到他肩膀,倒是抵住了少年的胸,触手所及,稍觉异样,说时迟那时快,他两手一运力,便将少年摔了出去。
那少年侧翻了半个筋斗,跌坐在地上,半晌不得起身。一时又痛又羞,脸涨的通红,眼里泛出泪来。陆青看他这样,心中一阵歉意,说道:“陆青得罪了。”上前要去扶他。
少年怔了一下,喝道:“且慢!你刚才说的,你叫什么名字?”陆青停住脚步,含笑抱拳道:“我叫陆青,请教兄台是哪位?”
少年不答话,脸上忽红忽白,神色羞恼,陆青见他如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他忽然眉头一皱,变了脸色,眼中现出杀气来,将手伸向靴边,随即一跃而起,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一言不发,向陆青直刺过来!
陆青陡见兵刃,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撤身闪避,少年一击未中,立刻抢步上前,又刺过来。
陆青连连退步,顷刻间已退到河边,对方的攻势不减,眼看着一刀过来,躲闪不及,就要被他刺中了,正惶急间,只听“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子,打在刀刃上,火花迸现,少年“啊”了一声,短刀掉落,插入草丛之中。
陆青惊魂未定,见少年左手抱着右腕,脸色煞白,想是手臂被震的疼痛了。
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大爷——”
陆青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李劲,再顺着李劲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蒋钰站在不远处。
陆青叫了声:“姊夫”。
蒋钰缓步过来,拾起草丛中短刀,掂在手里瞧了瞧,然后用手指拿住刀身,将刀柄掉过来,递给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看尊驾,像是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也在这市井之地流连?也不知我这兄弟做了什么不妥的事,得罪了您,值得要以利刃相向。”
少年听他这话,呆了刹那,一语不发,伸手接过短刀,也不看陆青,将身一转离去了。
李劲走过来,向蒋钰拱手施礼:“亏得大爷到的及时。”蒋钰看他额头上隐隐作汗,笑道:“我若不到,今天你的麻烦大了。”李劲惭然,点头道:“是,李劲惭愧。”又道:“这女的是谁?大爷认得她?”
蒋钰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李劲道:“那会儿在棚里,这人坐在前面,我听她声音有些不对,看她耳上有耳洞,所以猜着了。只是……”
看陆青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笑,“只是,还没顾上跟舅少爷说。”
蒋钰向陆青道:“怎么你俩没在一起?”陆青刚刚受了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忽然间又得知少年是个女子,心中吃惊,又怕蒋钰责怪他惹事,一时紧张,答不出话来。
李劲拱手道:“是李劲疏忽了。本来我跟舅少爷一起的,都在那边棚里听书,不知什么时候,舅少爷出来了。”
陆青这才说:“是有人叫我出来的,”就把今天跟马武两个到这边玩,上台比武赢了李存忠,再后来几人去听书,来个小厮叫他,……见到这个少年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架的事大略说了,期期艾艾道:“并不知,不知她是个女子,是以手底下没轻重……”
蒋钰道:“这也不能怪你。你是无心的,她却是有意。”又问李劲:“那两个呢?还在听书么?”李劲道:“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俩还在那边听书呢。”
蒋钰道:“那你们也去吧,接着听去吧。”李劲道:“可是,要是这女的,再来找麻烦,怎么办?”
蒋钰笑道:“我料她不会来了。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以后再遇见了,不管在哪儿,只当作从未见过罢了。”李劲仍有不解,顿了一顿,应道:“是,李劲知道了。”
蒋钰又嘱咐他们回家不要太晚,便转身去了。
陆青李劲往瓦子里走,半路遇到了马武二人,一边走着,一边来回张望,瞅见他两个,喜的脸上花开,迎上来埋怨道:“你俩跑哪儿去了?害我们好找!”
两个扯了几句闲话,支吾过去了。相随着他俩,继续往勾栏里逛去。
且说蒋钰上了桥,来到大路上,会合了等在那里的伙计,先回烧锅巷院子,处理了一些事务,吃了饭,然后回到狮子桥家中,来见蒋毅。
蒋毅正在案头写字,见他臂弯里捧了个卷轴,问:“那是什么?”蒋钰笑说道:“今儿去书坊,买到刚进来的澄心堂纸,给父亲带过来。”将卷轴放下了,近前来看,见蒋毅写的是一首七律,道是:
十四年前曾谬游,别来愚鲁了无忧。
崇丘雪嫩花经眼,烟渡风晴月煖头。
黄叶村疑乳山暮,素衣尘冷旧京秋。
岁寒心事五千里,散落苍冥浩不收。1
蒋钰道:“这是步韵玉谿生《重有感》,父亲和来好律。”看着蒋毅,欲言又止。蒋毅微微一笑,默然片刻,问道:“你说今天去看墨,怎样了?”
蒋钰道:“的确是上品廷珪墨,石坊主前日从歙州带回来的,也只有三十笏,知情的人不多,我去的早,收了二十三笏,总共有七斤,现放在烧锅巷那边,等下拿过来给父亲过目。”
蒋毅点头:“嗯,你看过就行了,不必再给我看。”少停又道:“过几天去乡下,带上四笏给虞先生,余下的妥当收好,这个墨百年不变质,以后越来越少了,收藏起来,可以传家的。”
想了想,又道:“给中儿拿一笏吧,他最近写字越发进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