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与二郎重见
沈意善翘着腿坐在别院,和初蕊姐姐闲聊,小红小青各司其职,干着自己的事情,小洛知道自己讨嫌,从不出现在别人面前,跟着老仆妇们干些粗活。
阿蛮回来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悲伤的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狂躁的神经停不下来,掐着她的喉咙。
她像个小孩子一般,无法将自己的情绪表示出来,只能愤怒地摔打房间里东西,幸好尚有一丝理智尚存,扔得都是结实的东西。
沈意善吓得瓜子掉了一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狂风扫落叶一般摔了许多东西,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愣着干嘛,快把姐姐按住。”
一屋子的人齐心协力,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三小姐捆住,她此刻也闹累了,头一歪,含着眼泪,晕了过去。
“这是被魇住了?”小柳弱声说。
小红满脸嫌恶,“上头那位天天不干正事,整天修仙问道,害得厌胜之术盛行。”
“何止,街上的乞丐也多了起来,都是北边逃难来的。”
“我叔叔说南边快打起来了,要带着全家来找我们,可笑,当初分家的时候把好东西全拿走了,现在想起我们这些为奴作婢的。”
“慎言!”
初蕊叫了两个妈妈去外头找大夫,想了三两刻又派出人去请大师,不拘佛道,一并请来,看谁能治好。
现在因着张婉秋的事情,阿蛮在沈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夫人病得不省人事,不过幸好搅事的苏姨娘也被送走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也能自己拿主意。
这边动静实在大,连沈意真都惊动了,她连日来吃斋念佛,穿粗布麻衣,为姐姐们祈福,只盼能将姨娘的罪孽削减一二。
她来得急,脚上的鞋一只一样都没发觉。
“姐姐没事吧。”
个人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彻底把她当做空气,只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是沾染上了,说不定反咬一口,弄得自己一身腥。苏姨娘人还没彻底走,茶已经凉了。
阿蛮神色安详地躺在床上,除却面色有些过于红润,跟往常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沈意真跪在床边,焦急地左瞧右瞧,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心里慌乱,飞速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线断开,佛珠滚落一地,四散而去。
丫鬟们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事情来帮忙,心里偷骂,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情况这么紧急,还闹这出。
沈意真跪爬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那些珠子,嘴里还念念有词,“佛祖请别怪罪姐姐,要怪就怪我,就怪我,我愿意代姐姐受罚。”
沈意真青蓝色的袍子上全都是灰尘,她却一无所觉,只顾跪着诵经祈福。
很快,大夫先来了,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带着自己的徒弟,上回同仁堂照看小洛的白面书生。
他们连手上的药箱都没来得及放下,一看床上的人惊了一跳,赶忙摆手说浑身死气,治不了。
小青被吓得都结巴了,“怎怎怎么会,刚刚回来还好好的呢,您您您您再看看。”
“是呀,是呀,再看看呢。”
“哎呀,你们这些无知丫头又懂什么,我说治不了就是治不了。”他急着想走,背上箱包就往门外跨,嘴上还不依不饶,“沈家真是多事之秋,一个接一个地病倒。”
沈意善可不管这些,把茶盏往地上一扔,一声巨响,碎片飞溅。她柳眉倒立,不像娇养家中的小姐,倒像是走南闯北的泼辣商人。
“来人,给我把门关上。”
“治治治,怎么治不了!我姐姐明明好好的,就是太累了睡着了,你们也说治不了。想骗钱,大可直说!”
“你,你,你。”白面书生被她气得满脸通红,说不上话。
“这同仁堂的招牌我看是要砸了才好,我可不像我姐姐这么以理服人,今天要是治不好,你们就别想走出这里!”
“四小姐,大夫们也不是不想救,别为难他们。”小红这头哄完,跟两个大夫赔笑道,“我们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脾气暴躁了些,还请多多担待。”
小青抓了把碎银子放桌上,算是赔罪礼。
话里虽然服了软,但门还是死死地关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大夫只好先留下来,愁眉苦脸地铺开自己的针灸包,吩咐徒弟去准备一应物品。
那边去请大师的人也回来了,一时间屋子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都没处下脚。
大和尚们把衣服下摆一撩,围坐在一起开始念经。道士们站在后面,叽叽喳喳地商讨解决办法。
站在最前头的道士年约五十,身材干瘦,留了两撇山羊胡,肩上挂着布条,上面写着“逆天改命”,身上的衣服还有星星点点的油斑,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她们去请清虚观的道士的时候,这人也跟着进来了,情况紧急没人管他。
他眯着一双三角吊梢眼,易错不错地打量着昏睡不醒的人。
怎么会有如此复杂的面相,吉凶相交缠,父母宫、子女宫、夫妻宫、兄弟宫皆不平顺,但其他八宫又是好得离奇。
吴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沉吟片刻,这小姑娘天生福厚绵长,贵人不断,只怕是有人强行给她改命,闹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退出人群,从随身的小袋子掏出一个符纸,两指夹住,默念一段咒,双手掐诀,旁人还没看清他的动作,手上的符纸便无火自燃了。
阿蛮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吐出一滩乌血,里面隐隐有黑色的小虫在蠕动。
吴极见有成效,又燃了几张符纸。
床上呕声不断,阿蛮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肺全部吐出来才罢休。方才好像身体里进来了另一个人,自己一直和那人做搏斗,然后,然后,她就记不得了。
千里之外的高塔里,一个正在打坐的黑影一口血雾喷出。
旁边的人惊呼道,“国师!”
吴极不顾脏污,伸手拿起地上的小虫,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一番,指尖一个用力,那些小虫全部化作齑粉。
果然是你,师弟,别来无恙啊。
屋子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拥了上来,阿蛮刚醒来,差点被这热情的攻势憋得再度晕倒。
小柳高兴得满脸通红,“小姐,你刚刚快吓死我们了。”
“是啊是啊,不过没事就好。”
她三言两语安抚大家,却看见地上自己最喜欢的茶杯被摔得四分五裂,差点又气得晕过去,就是用脚指甲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
“沈!意!善!”
沈意善刚刚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干笑着转过身来,“姐姐,我下回送你几个更好看的,我有事,先走了。”
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子。
沈意真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住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吴极觉得好笑,捡起她身边的佛珠,“小姑娘,你一片诚心,可卖给你东西的人,可不算什么好人啊。”
她不明所以,只见圆润的珠子被碾碎,露出里面的东西——可让女子不孕的麝香。
沈意真苦笑,“多谢道长,我只愿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这药下了也枉然,只是让您见笑了。”
“不追究?”
“不追究。”
追究又有什么用,苏姨娘之前在沈府处处树敌,得罪的人名字都得用箩筐装,一个个查要牵扯不少人,还不如瞒下来,算给姨娘积德了。
吴极站起身,悲悯地说道,“父母宫缘浅,兄弟宫不错,小姑娘抓紧贵人,方才有一线生机。”
沈意真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
“道长。”阿蛮出声叫住他,“多谢道长救我一命,必有重谢。”
吴极没有推辞,拉开自己的口袋,看着银子涌进来,脸笑得像朵菊花,“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客气。”
“您方才点燃了符纸,可是有什么小人用了腌臜的法子害人?”初蕊送走一溜道士和尚大夫之后,恭敬地奉上茶。
吴极问起了阿蛮的生辰八字,沉吟片刻,“最近可有什么别人送的东西。”
阿蛮从腰间拿下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张婉秋送的玉佩,张老爷子送的玉佩,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平安符。
还有小乞丐给她的布条,用血画的小鱼。
吴极一齐拿去了,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他首先颇为嫌弃地放下了那个破布条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流行用血写情书。”
阿蛮不解,“道长,你尚且不知道是何人送我的东西,又怎说是情书?”
他得意地摸了两把胡子,指着她床头的小机子,“这布条子和那木头簪子都融了相同的精血,木头簪子你那么珍贵地放在枕边,说明此人对你的意义非同一般”
话还没说完,阿蛮的心头涌上一阵剧痛,那面目全非的小乞丐竟然是她心心念念的二郎,他是如何从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变成那样,又受了多少苦。
约莫是淤血还没清干净,阿蛮呕得昏天黑地,血混着眼泪一起下来。
难怪,难怪,我道是人死缘不灭,莫念故人神魂销。这些日子,她让人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求了大师招魂也没个音讯。
阿蛮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的纸,都说不尽对二郎的思念和悔恨,如果那日不是她带着他见了沈令妤,事情又怎么会发生。
无数的话到了齿关,又被咽下,化成苦水,流过喉头,心头,又上眉头。
“道长,你能算出谁害了他吗,必有重谢。”
阿蛮抓紧了被子,上面都是一道道的抓痕,雪白的牙齿上还挂着鲜红的血,配上她阴鸷的脸色犹为可怖。
吴极被她的怨气吓了一跳,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姑娘的心神坚韧,要是被师弟练成僵尸,只怕是自己也难以招架。
“天机不可泄露。”他也很眼馋那些银子,但这事要是说了,只怕会酿成大患。
“道长,一切因果报应都由我来承担。”阿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求您能略略透露一二。”
“大仇得报之日,但凡我所有,皆双手奉上。”
她挣扎着掀开被子,重重地跪在地上。
见吴极还在犹豫,她连磕三个头,额头瞬间红肿了起来。
小红大惊,今日身上不舒服,没跟着出去,只知道遭了瘟的车夫撞死了人,没想到竟引起这一连串的事情。
她想要把小姐拉起来,结果却没想到往常柔柔弱弱的小姐,现在硬是拉不起来。
阿蛮跪在地上,脊背单薄挺直,透着不服输的韧性。
初蕊知道她要是打定了主意,十头牛也别想拉回来,带着屋子里一众人出去,还不忘将门轻轻合上。
吴极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身份尊贵,你一个久居深闺的小娘子拿什么扳倒他。”
“不如趁早忘了,也省得自己痛苦。”
“枉死的小郎君也不想你这么痛苦,他想你快快乐乐地活着。”他凝视着虚空,阿蛮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淡蓝色魂魄。
他模样清隽,穿着一袭天青色长衫,背着书筐,打着油纸伞,上面隐约掉落些江南的烟雨,在碰到地面的时候瞬间消失。
阿蛮的下唇上一道深深的痕迹,眼睛红得滴血,“道长,我要他活,我要他活,你用我去换他,他不该死的。”
“用我去换他。”她长跪不起。
二郎疼惜地看着她,蹲下身子想擦去阿蛮的眼泪,透明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吴极。
老头儿皱紧眉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机不可泄露。”他声音喑哑。
二郎也不恼,安静地蹲在旁边,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仿佛要把她的模样牢牢刻在自己的大脑里,遵守幼时下辈子见面的诺言。
“道长成全。”
“道长成全。”
“道长成全。”
她每说一遍,就磕一个头,光洁的额头沁出鲜血,她像不知疼痛的人偶,机械地重复着这一个动作。
二郎本来对自己的死已经释怀了,死在她手上总比不人不鬼地苟活着好,但看着这样的阿蛮,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摸了摸自己的湿润的脸颊,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鬼也是会哭的。
吴极左右为难,目光瞥到那个平安符,心里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