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别处是驿站,他才是家
深更半夜,阿蛮感觉自己重又回到那个熟悉的火场,白天的人已经全部消失,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空阔的地方只留下几缕灰烬。
“有人吗?”
她试着探寻四周,结果除却黑暗还是黑暗,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无边的孤独涌上心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蛮走到了一处沙地,不,应该是万人坑,偌大的沙坑,里面填满了沈令妤的头颅。
一只焦黑的手从地底钻出,握住她的脚腕。
像是被恐惧扼住了咽喉,阿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把她湮没,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睛。
沈令妤,沈令妤,今天三番两次地梦到她的惨状。阿蛮几乎要怀疑自己对她的恨意是不是已经冲破了天际,或者这是一种预告
惨白的月光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门边,投下大片黑影。
一颗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阿蛮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黑影动了,她说,“大晚上,你叫什么?”
沈令妤每个夜晚都难以入睡,随着年龄增大,幼时的记忆就越清楚。她能清楚地回忆起年迈的太监把自己塞进黑暗脏臭的恭桶,偷摸运出皇城,大片殷红的血迹流出了东宫。
又是如何在幕僚们的接力下,将她从京城送到行安沈府。
怀贤太子被软禁的时候,太子妃已经怀有身孕,她用束腹带紧紧将日渐隆起的肚子裹住,笑对各方豺狼。
生下长子的那一日,她终于支撑不住,也跟着被砍头的太子去了。
汩汩鲜血从她的口鼻流出,太子妃的脸上却是带着微笑的。
京城大雪纷纷,盖住了两个年轻人最后的尸身。
太傅匆匆见过小小的婴儿一面,留了个名字,“赵临川。”
陈氏担起护送太孙的第一棒,彼时京城已经戒严,陈将军借见病重父亲的最后一面,将婴儿紧紧捆在身体上,边砍边杀,送到苍幽周氏。
周族长接过小小的孩子,假扮叫花子,一路乞讨,一个七旬老人硬是穿着布鞋走去千里之外的麓州。
接应的姚氏惨遭灭门,只剩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孤女。
小小的姑娘擦干脸上的泪水,自告奋勇带着太孙去了行安。爹爹临终前告诉她,须知巾帼不让须眉,姚家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遵守约定。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周族长就被追兵赶上。
老人衣衫褴褛,却精神饱满,持杖阵前笑骂乱臣贼子。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老人倒下了,享年七十五。
佝偻的身躯倒下了就成了一座巍峨的山。
小姑娘忍痛剪断漂亮的长发,涂黑脸假扮哑巴,竹篓里背着酣睡的赵临川,竟也从麓州走到了行安,交到了沈正书手里。
就有了后来狸猫换太子的一幕,没人知道本不该出生的皇太孙以女儿身在行安长大了,他现在是沈府二小姐沈令妤。
沈令妤,或者说赵临川,他知道自己的肩上背着太多人命,他要一步步地走上京城,叫那黄袍加身的丑角给英灵陪葬。
阿蛮摇了摇头,忽然想到黑暗中,对方不一定能看见,“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
梦见你死了。
她等了一会也没等到答案,索性直接走了进来,自来熟地掀开被子躺留下来。
“躺着吧。”
夏天的夜晚并不宁静,尤其这院子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蛙声一阵阵的,配着屋后的蝉声,更是吵闹。
“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沈令妤的声线偏冷,不过他性格如此,倒也没人怀疑。
屋子里的风一阵一阵,颇为催眠,阿蛮的眼皮子又要打架了,她嘟囔道,“夫人给我挑个好人家嫁了呗。”
“那你可有看中的人家?”
阿蛮不耐烦地翻个身,谁不知沈令妤和林远指腹为婚。虽然知道对方必没有炫耀的意思,她也不想回答。
真烦,要是没有她,自己就能和林远青梅竹马长大了,嫁过去还能吃香的喝辣的。
沈令妤执拗地等着,一定想要个确切的答案。
“那就林远吧,人长得俊也有钱。”
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还有人伦道德,沈令妤认真地回绝了她的这个想法,“林远已经和我议亲了。”
阿蛮被逗笑了,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呼吸交缠在一起,仿佛是再一对再亲密不过的密友。
“那我就给他做妾去。”
“这样,我们也不用分离了,还能天天睡一起。”
他深深地陷入了思考,在考虑这种情况的可行性。林家家境还算可以,住在那里也不算吃亏。
夜晚给了人漫无目的思考的空间。
耳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阿蛮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沈令妤慢慢地靠近她,和她靠在同一个枕头上。
第二日,阿蛮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真是莫名其妙,这人来去都悄无声息。
她迅速穿好自己的衣裳,准备去夫人的院子用早饭,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被阿布拦下来。
她认得他,这个圆圆脸的小厮是沈令妤的“爪牙”。
“做什么?”她警惕地看着他。
阿布憨笑两声,昨天刚把人院子烧了,今天看见正主满是心虚,但没办法,主子发话了。
“二小姐请您今天随她去乡下玩。”
沈令妤这是又发哪门子疯,不过她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去外面见二郎,略一思考,阿蛮就应下了。
马车宽敞又各样俱全,阿蛮想到自己回家的时候坐的车子又破又小,还四面漏风,不知道是多少代的传家宝。
沈令妤没个正行地躺在靠垫上,霸占了大部分的空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蛮憋憋屈屈地缩在角落里,心情却是雀跃开心的,之前求了初蕊姐姐那么多次都没成行,没想到沈令妤一口就答应了。
她焦急地观察着周边的建筑,终于看见目的地。
“停车!停车!”
车夫勒紧缰绳,马匹打了两个响鼻,慢慢地停了下来。
还没彻底停稳,阿蛮就像小蝴蝶一样迅速地飞了出去,她扣响了这个不起眼的屋子的门。
“碰——碰——”
似乎是心有灵犀,阿蛮在心里默数五下。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站着一个清俊的少年。
黑了,也瘦了。
阿蛮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二郎。
“阿蛮?”
少年人有点不敢相信,眼前清丽的少女是从前陪他一起钻狗洞爬树掏鸟窝的野丫头,还记得对方叽叽喳喳不修边幅的样子。
怎么眨眼就成了天上的月亮。
他激动地说不出话,阿蛮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不需要忍饥挨饿,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阿蛮看着二郎的眼泪一滴滴地留下来,又感动又想笑,用袖子把他的脸擦干净。
“傻瓜,这么高兴的时候哭什么。”
两个人相对着又哭又笑,同幼时一样,回到了无拘无束的旷野。
狭长的小巷,只停了一辆马车。沈令妤不耐烦地掀开帘子,只看见他的小宠物除了咬人逗狠之外,居然也会对同龄人露出不一样的一面。
瘠薄的情感让他无法判断这种不满的来源。
他冷淡地让阿布去传话,要是阿蛮再不回来,下次她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蹭了自己的光,还不跟着他走,该罚。
看着阿蛮朝自己走来,他满意地放下帘子,别处是驿站,他这里才是家。
活泼娇俏的少女靠着马车的小窗,小心翼翼道,“二姐姐,我们带上二郎吧”
还没等沈令妤说话,她又急忙补上几句,“就让他和小厮住在一起,他很乖的,不会来烦我们。”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嘛。”
沈令妤一直没说话,阿蛮的心越来越沉,她最近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开始和混世魔王谈条件了。
果然,帘子被猛地掀开,露出一张绝美的脸,他扬起唇角,眼睛里满是恶劣的嘲弄。
“跟着我们?你知道的,这里从不是你在乡下住的猪窝,公母都挨在一起。”
“他不知廉耻,你也没规矩吗?”
“要一起来也可以,除非他去找个地方净身。”
说完,他就把帘子合上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奴仆被二小姐这尖酸刻薄的样子吓到了,她从前都懒得对旁人说半句话,今天居然用这么难听的话骂三小姐。
阿蛮一张小脸被对方气得通红,又难堪又恨自己没有没事,连做决定的权力都没有,还要连累别人受这无妄之灾。
二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反而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我们日后还有很多时间。”
二人依依不舍的话别,沈令妤从车厢里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衣裳,头上只别了几根白玉的簪子,如果不说话,但是颇有几分清冷的意思。
奴仆们见她出来了,下意识地把头低下,只有二郎还直直地抬着头,不卑不亢。
沈令妤在心里冷笑三声,男人都是好色又贪财的东西,这乡下小子长得倒是好,不过莫不是也想借着自己攀上沈家。
几乎是一瞬间,计上心头。
刚刚还跟夜叉一样的烦人精瞬间变脸,像看见什么滑稽的事情,莹白修长的手指捂住嘴唇,笑了起来。
他踱步到阿蛮身边,擦掉她脸上的汗珠,“不过是开玩笑,怎么这么着急。”
对初相识的人说这么难听的话也算开玩笑,阿蛮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嫌恶地撇头,避开对方的手。
“你自己一人去乡下吧,我累了,我要回家。”
沈令妤的面色不变,只是拉着她的手,将她从二郎面前拉到自己身边。
动作缓慢,却是十分有力。
她笑眯眯道,“别生气,一起去就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