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东西受死
“二郎,阿蛮那死丫头去哪里了!”
三月春寒料峭,河源村的天还雾蒙蒙,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成白烟。
村长家的二郎早早被父亲叫起来温书,为乡试做准备。昨晚闹到很晚,现在还困得很。他迷迷糊糊地往脸盆里倒热水,猝不及防地被母亲的吼声吓了一跳。
原本还和浆糊一般的大脑立刻清醒,他知道母亲这是要找阿蛮的麻烦了。
二郎看着自己床上鼓起的包,迅速做了个决定——眼疾手快地把母亲关在外面。
于氏生得膀大腰圆,一双吊梢眼让她看起来格外凶悍。兴许是因为胖,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她抄着擀面杖来到次子的卧房门口,皱着眉头看着紧闭的房门。
村里的先生都说二郎颇有读书的天赋,做的文章也好,说不定能一下子被宫里的圣人看上。
她和丈夫在河源镇生活了一辈子,老于懦弱无能,赚不到钱,还是靠去世的老公公拿出钱打通关系,才给他捞到个村长的职位。
二郎是他们家唯一的希望,没参加乡试,于氏已经做起了当诰命夫人的美梦。
阿蛮那小蹄子被人寄养在自己家中,本该伏低做小,谁知道天天跟自己对着干不说,还勾着二郎为她说话。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二郎以后是要娶高门贵女的,怎么能和这种粗野丫头不清不楚。日后要是闹起来,亲家岂不是要给儿子脸色看?
于氏将前因后果想清楚之后决定好好整治一下她,让她晓得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
她滚圆的手臂狠狠地敲在门上,本就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砰砰砰——”。
二郎看着扑簌簌往下掉渣的门,心里苦不堪言,这房子比他年纪还大,怎么经得起母亲这么敲。
而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把躺在床上的阿蛮吵醒了,她急匆匆地掀开被子,枯黄的头发跟鸡窝一样,挡住了整张脸。
“快从窗户出去吧,母亲要是看见你在这里,她会揍死你的”
阿蛮胡乱地点点头,二郎什么都好,就是太磨磨唧唧了。
于氏还准备继续敲门,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她的动作扑了个空。
来开门的是二郎。
她迅速扫描了一下自己儿子的全身,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大早上的把门关着作甚?”于氏粗声粗气地质问他,同时快速走进房里查看。
门是关着的,窗是关着的。
二郎心想,不关门,阿蛮不就被打死了吗。
他不明白,从阿蛮出生起被寄养在自己家,四五岁就被逼着洗全家人的衣服,长大了些更是直接下地干活。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子能吃多少口粮,可母亲对她不是非打即骂,就是动辄关禁闭。
这样冷的天,因为偷吃了一个馒头,母亲把她关在柴房里。如果自己不救,明天看见的只怕是一具尸体了。
于氏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边,累得直喘粗气。她瞟到还站在门口的儿子,招招手让他过来,瞬间又化身为一位和蔼的母亲。
“儿啊,不是娘不信你,这丫头鬼精灵,你别被她骗了。”
她拿起脸盆里被完全浸湿的毛巾,温柔地给儿子洗脸,絮絮地说起了考功名的事情。
考上状元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那丫头卖出去,再把村子里的地都买下了,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闲人给自己种地。
说起那丫头,于氏就恨得牙痒痒,才多大的年纪,就知道为了逃避干活,故意把全家人的衣服洗破。
更别说偷偷蹭二郎的早饭,让他在课堂上饿晕过去,被村上那些老娘们笑了许久。
老于那死脑筋当初就不该把野丫头带回了,白吃白住了这么许久不说,还跟自己对骂,真是晦气的丧门星。
阿蛮掐着时间从厨房偷了两个窝窝头,烦躁地坐在柴垛上。平日犯错只要罚跪,这次居然要让她在柴房睡三日。
于氏那悍妇,岂不是真的想让她死。
等她出人头地了,先给村长一百两,再给二郎一百两,至于这个老虔婆,就赏她跪着看自己吧。
等平复好郁闷的心情,她烧了点热水,开始一番洗漱。
平如镜子的书面照出少女的容貌,瘦瘦小小的脸庞,没有光彩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苍白的嘴唇。
怎么看都是一幅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模样。
阿蛮想起上回进城,恰巧碰见沈县令的家眷出游,好不风光。
沈家大小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时下流行的艳丽长相不同,她生得端庄清冷,就算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浑身也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眼看着大小姐长要过婚配的年纪了,沈县令却还是不着急。
阿蛮一边看着红薯摊,一边听旁边的人议论。
隔壁的馄饨店老板神秘一笑,说,诸位还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大小姐早定了京城的人家,就等着那户人家孝期一过,一顶大红的轿子就来接她当高门夫人了。
卖猪肉的屠户见馄饨老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去了,忍不住说点什么来反驳他。
“切,沈家大娘是好看,可我看他们家那二娘才是真真神仙人物。”
众人见他又聊起另一个女子,纷纷侧耳倾听,让他别卖关子。
屠户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才得意洋洋地开口,“我几年前陪老母上香的时候,见过沈县令家二小姐。”
“啧啧啧,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要是皇帝来咱这选妃,她只怕是要当皇后的。”
孙秀才看了几本才子佳人传,忍不住心下向往,“敢问兄台是在哪里见到二小姐的?”
众人看他这副想吃天鹅肉的样子,瞬间哄堂大笑。
谁不知道沈县令的眼睛长在天上,把女儿当做待价而沽的宝贝,京郊的富朔人家尚且看不上,又怎么看得上穷书生。
被大家这么嘲笑,孙秀才的脸面也有点挂不住了,脖子涨红成猪肝色,一甩袖子走了。
阿蛮看了沈大娘子,禁不住在脑子里想象二娘子的模样。
她一定长着弯弯的眉毛,风情万种的睡凤眼,挺直小巧的鼻子。不对不对,是淡淡的远山眉,水汪汪的杏眼。也可能是英气的眉毛,有神的双眸。
那天晚上,阿蛮睡着了,嘴巴里都嘟囔着二娘子的名字。
要是能和这种美人做朋友,该多好。
阿蛮不会把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当真,没过多少时间就把这些全抛在脑后。
眼看着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于氏对自己的婚配虎视眈眈,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嫁给村子里的跛子,潦草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她不想被当成只会下崽的畜生,她要逃出这里,去城里盘个铺子,当自己的老板娘。
昨晚上和二郎商量了许久,各自把攒的钱拿出来。两人沮丧地发现,这几个钱还不够城里的人塞牙缝。
“好想变得有钱。”
阿蛮躺在二郎的床上,眼皮已经在疯狂打架了。他的被子又重又不暖和,但这已经是于家最好的东西了。
他看着阿蛮困倦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
“睡吧,母亲来了,我叫你。”
二郎真是个好人。
“我以后让你当账房先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彻底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谁也没想到,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一半。
这天,于氏从外面跑回来。圆润的脸上布满了兴奋的红光,进家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不过她现在完全没空追究这件事,满脑子都是跛子妈跟她说的事情。
“跑什么,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
村长坐在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于氏看见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就来气,庸庸碌碌大半辈子,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带了那个小丫头回来。
“二郎!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说!把阿蛮也带过来!”
好像跟村长故意作对似的,她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喊儿子。
等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村长也收起了自己的烟,于氏才神神秘秘地拿出聘书,上面赫然写着跛子的名字。
阿蛮登时心下直呼不好,于氏这是要把自己卖了。
二郎看得眉头直皱,他明知故问道,“阿娘,这是干什么?”
于氏像一只斗胜的大公鸡一样,拿着那张纸给在座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还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跛子妈和我商量着给两个孩子定门亲事,跛子马上二十五了,阿蛮也十二三了,我看年龄正好,男人年纪大点会疼人”
“不行!”
她话音还没落,这个提议就被二郎否决了。
于氏呵呵一笑,显然没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小孩子不懂不要胡说,阿蛮嫁到跛子家还能时常回来看看,给你缝补缝补衣裳。”
见她越说越离谱,一直沉默的村长也开口反对了,“你不要太过分了,一个女孩子在家能吃多少,你这么盼着她走。”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于氏的痛处,她愤怒地挥舞着那张纸,就像从前许多次用擀面杖把阿蛮打得浑身青紫一样。
脆弱的纸张没有可怖的攻击性,但比木头更有攻击性,决定了阿蛮的一生。
于氏用全部的力量大吼道,“不用很多嚼谷?老东西你真是个丧良心的,咱家今年收成多少你心里没数?”
“我把老的送走,又要照顾两个小的,叫你去别人家里收点钱,你不肯,你清高。”
村长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根本没办法反驳于氏的话,因为这是自己亏欠她的。
二郎劝阻母亲,“阿娘,还是多想想,等孩儿高中了再给阿蛮找亲事也不迟。”
于氏气火攻心,自己尽心抚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尽向着外人说话。
她一不做二不休,无赖地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老的没良心,小的也不是东西,你们老于家没好货。我为了给你挣路费,天不亮就去干活,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泥做的房子根本不隔音,左邻右舍的邻居站在门口,眼睛里射出好奇的光芒。
见围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老东西无所谓,可不能败坏了二郎的名声。于氏趁机把阿蛮拉出来,叫她进退不得。
“蛮蛮,你说婶子平时对你好不好?你就帮婶子一次,婶子就求你一次。”
阿蛮感到于氏的手正在缩紧,大有不同意就把她细瘦的胳膊拧断的架势,同时手臂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不行,她以后要是成了断臂老板娘,会被城里的人笑话的。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灵机一动,乖顺地点点头,反客为主,亲热地挽上对方的手。
于氏满足于她的识相,反手就把她带回“闺房”,却忽略了她眼底闪过的精光。
乡亲们对这场母慈子孝的戏码很满意,回去的路上还在津津有味地谈论。
不过,恐怕阿蛮在出嫁前,都出不了柴房门。
村长看着二人消失的背景,暗自下了决心,这孩子怕是护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