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谢起觉缓缓直起身，侧头，看见了站在亭外的秦已随。
一张不施粉黛的脸依旧冷清动人，眉目净透如这浓夜雾色，乌黑松散的碎发飘摇拂面，红衣蹁跹，一如怀县初见时那般。
她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檐轻轻一抬，隔着断断续续的绵延雨珠，两人的目光便毫无阻碍地碰撞上。
她弧度极浅地弯了下唇，笑容竟是那样的坦荡自如，道：“找到了。”
是的，找到了，也赶上了。
“许久不见，阿予。”迈了两步，同样走到亭口，秦已随先是熟络地和萧予招手，打起了招呼：“看气色，比在幽州时好了许多。”
萧予难得露出了笑容，再见秦已随的这种感觉，竟让她也无法形容，温顺地唤了句：“已随阿姐。”
而她俩若无其事地打起了招呼，亭内之人早已控制不住地握紧了双拳，秦已随余光瞥见在，这才转头，静静地看了他几眼。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她又忍俊不禁。
其实，早在刚刚的那第一眼，第一刻，她想，这次我改变主意了。
秦已随刚要提裙踏进亭内，前方却惊出一道尖锐的剑刃出鞘声。
——谢起觉对她拔了剑。他的气息明显起伏不定，握着剑柄的手指尖还在颤抖。
秦已随愣了下，转而思索起什么恍然。
而一旁的萧予，完全不甚在意地看了眼谢起觉，对着秦已随颔首道：“看来今日是不便再与谢将军商量事宜了。已随阿姐，我就先走了，阿姐可随时来我院中一叙。”
秦已随点点头，待到萧予真正走远了，她才叹了口气，无奈地打量起谢起觉来。
“把剑放下。”
谢起觉纹丝不动。
“我这不是回来了？还是说谢将军不记得我了？为何一见面就拿剑指着人，不礼貌。”秦已随循循善诱道。
谢起觉用力抿了抿唇，沉默了良久，终究是愿意开了那张口：“消失了半月有余，你为何又要回来？”
秦已随拖腔带调地嗯了声，作出思考状，只道：“因为谢将军日日夜夜实在是太过思念我，所以我出现了。”
离开一段时间，竟又变得这般油腔滑调。
谢起觉沉着眼，瞳孔漆黑地能滴水，他不会再受她的蛊惑哄骗，“我说过，若是某一天你敢擅自离开，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会追去杀了你。”
“可是，我自己回来了。”秦已随觉得这是两码事，跟他一本正经地道：“不过你似乎真的很生气，那我便任凭你处置。”
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似乎是笃定了谢起觉不会真的杀人。
而现在真正畏惧的人，是他。
谢起觉深吸一口气，仍是不甘心地质问：“为何又突然回来？”
“我说过了，因为你总是思念我，所以没有办法，我只能回来找你。”秦已随说着，主动走近一步，离述白剑的剑心更近了一分。
谢起觉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举着剑的手早就不稳了。
眼梢开始泛红，似乎是因为恼怒所致，颈处锋利的喉结不定地滚动着，带着出口时隐约发颤的气息。
“所以呢，你究竟去了哪儿？”他声音低了几分，那双一贯冷情的眼此刻情绪千翻百涌，得不到答案就要将眼前之人生吞一般，“你，去了”
这一瞬的哽咽，秦已随敛去了所有笑容，心脏只觉被人死死捏紧。
手里的纸伞轻飘飘地砸地，她大步跨进亭内，无视一切，肩颈距离他的剑刃只有几寸之差。
谢起觉直愣愣站着，话堵在嗓子里，就这么看着她，伸手搂住自己的脖颈，毫不犹疑地拥抱了他。
雨不曾停，也永远不想停，它愈发盛大，整个世界都被一片辽阔的水域填充、占满，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万籁澄澈，江河流淌着回忆，飞鸟奔赴青山偶然撞见这一幕，也难忍驻足。
“下次再拿剑对着我，我呢不介意再捅你一次哦。”她紧了紧这个怀抱，道。
谢起觉不由自主垂下那只拿剑的手，无所适从地安放着。
察觉到他的无措，秦已随轻笑出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她的语气却格外轻柔认真：“我就算是短暂的离开一下，也会回来的，你得坚信这一点。”
她深深嗅了口他身上那股辛凉的味道，熟悉得让人安稳，她重复道：“我会一直主动回来找你。”
飘摇渐急的雨势中，似乎听见某人极浅地闷嗯了声。
其余就没再有别的什么反应了。
“哎谢起觉，我好歹也是个姑娘，你这样干站着可就失礼了。我教你，倘若有人主动拥抱了你，在你愿意的情况下，你应当大方地回抱过去。”
说完这句话后，秦已随终于感觉自己抱着的这具干尸一般的身体终于回归了灵魂，有只手很轻地覆在她的肩背处。
“唉，只是啊因为找你，让我心力交瘁，疲乏至极，现在可能真的需要你接住我了。”
秦已随彻彻底底脱了力，闭上眼如释重负般，毫无顾忌地倒在他身上。
“就这一次。”谢起觉不自在地动了动唇，嘴里喃喃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手上箍着的力道愈发收紧，余光里秦已随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一株玉蝶木簪。
他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有风穿亭而过，吹拂起一缕青丝，轻吻在他干裂的唇中。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主动拥抱他了，他也再不会拥抱第二个人。
-
没过多久，这样难得宁静的氛围被忽然闯进来的谭漆打碎。
“将军，属下方才瞧见萧四小姐离开”谭漆沉着声，顿了又顿，前后的话有些衔接不上，“您在城外备过的马车，属下已经带过来了，时候不早了雨也停了，还需早些回府。”
他话里的断续，是在很难不惹人注意，谢起觉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想制止他的话，但细细一想又觉得现在没有必要。
他打横抱起身边人，大步向亭外走去。
马车加速向城内行驶着，秦已随中途被这颠簸弄醒过一次，茫然间，揉了揉眼睛看见身旁坐着的人，于是乎又很安心地闭上眼。
她脑袋原本依靠着厢板上，车轮轱辘轱辘忽然嘎吱响了声，像是撞到什么东西。
秦已随低下脖颈，脑袋很快就朝厢窗那头缓缓倒过去。
一旁谢起觉见状，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抵住她的脸侧，呼吸凝滞间，他动作僵缓地将人带向另一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脑袋安置在自己肩头，而后又正了正颈背，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殊不知，身旁之人正悄悄睁开一只眼，满目含笑地饱览了他的所有举动，继而克制着偷笑上扬的唇角，迅速又将眼帘垂下。
回到太尉府，谢起觉从正门进，顺带去面见了谢遥舟。
而秦已随已经醒过来，被谭漆带着，依照老样子，从那个鲜为人知的后门进了院子。
“秦姑娘的房间一直留着，每天都会有人打扫，秦姑娘大可安心住着就是。”谭漆为她领着路。
“有人打扫？”秦已随偏了偏头，目光狐疑。
谢起觉的院子一向是没有下人的，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谭漆，或者再不济也只是管家偶尔来过。
谭漆点了点头，也没继续补充下去，而是抬眼望向长廊的尽头。
秦已随顺着他的视线跟过去时，只见一青灰长衫的惨绿男子，模样生的正气朗然，正步履匆匆而来，面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神色。
“秦姑娘！”
果然啊，程拘回到太尉府住下了。已经这个点了出现在这，他倒是跑来这院子跑得格外勤啊。
谭漆前跨一步，挡了秦已随半个身子，和程拘躬身行礼道：“程校尉。”
“哎呀，什么校尉不校尉的，多见外啊谭漆。”程拘大气地摆摆手道，“这都已经是咱们府上了，就不要顾及那些个礼仪称呼了，听得我耳朵难受。”
谭漆直起身，没答。
“秦姑娘！”程拘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秦已随身上，又一次制止不住欣喜若狂地喊了她一声。
似乎有了程拘，这个偏远阴冷的院子都让人温暖自在了许多。
“程拘？”秦已随正下意识喊他的职称，结果忽然想起他刚才的话，及时刹车后补上，又觉得喊得格外不适，“嗯，拘兄。”
“拘兄好！”程拘十分满意这个称呼，当着谭漆的面给了秦已随一个赞扬的眼神，而后真心实意地开始感慨起来，“之前听说你走了，还蛮遗憾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程拘说着，正打算给秦已随一个冠名友情的热情拥抱。
手臂刚张开一步，他看见秦已随的神色微变，然后他的后脖颈就被股带着恶寒的力道钳制住了。
程拘卡着嗓子咳嗽了声。
“程校尉没有自己的院子吗？”谢起觉不知何时从中间冒出来，手背抵了抵程拘的胸口，挡在秦已随的跟前，懒洋洋地斜了程拘一眼。
程拘早已习惯谢起觉没礼貌的系列行为，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而后正色道：“你还说呢，我这是看你这么久不回来，你倒是真不怕义父的盘问啊。我好心好意过来，真是不识好人心。”
“那我便谢谢程校尉了。”
“也不用，谢就见外了。”
话毕，秦已随神色古怪地左右看了看这二人，自己也并没有想插话的欲望。
“罢了罢了，今日就当我没来过。”程拘善解人意地道，“明日再来正式拜访秦姑娘。”
谢起觉不余痕迹地接话：“明日你去校场，应当无空。”
“为什么又去？！”程拘气结，“谢起觉你这是滥用职权！”
“在下会陪同的。”谢起觉好意道。
陪同，既等于陪练。
程拘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好心给自己陪练，还是把自己当他发泄的靶子。
“不必了。”程拘抿了抿唇，声音低弱也真挚了几分，“舅父那公务繁忙，我还需帮衬着些，就不打扰各位了，告辞！”
秦已随：“”
程拘逃似的离开后，谭漆也懂事地行礼告退。
在熟悉的屋门口，谢起觉替她打开门，嗓音浸透在浓厚的夜色里，好似稀疏松雪。
“早些休息。”
“不行。”秦已随拒绝道，“谢起觉，我想去见个人。”
“今晚？”谢起觉别开眼，“不行。”
“真的不能耽搁，谢起觉你就帮帮我？”
“城外时你那副模样，现在不宜乱跑。”
“我那是因为找你！我现在已经好了。”秦已随偏头，凑到他跟前，低声细语地，“那谢将军，能不能陪我去见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