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满门抄斩的宠妃(1)
时维九月,天气渐渐转凉,却还带着季夏的暑气,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熏风阵阵,晃得人脑子都昏沉起来。
宫道上数名内监打扮的宫人鱼贯而行。为首之人面白无须,手捧白绫,蟒袍加身。
陛下一月前往南山狩猎时不意坠马昏迷,醒来后竟倏尔移了性情。不但解了穆贵妃的禁足,加恩贵妃与穆家,后又冷了正值盛宠的沈氏。
这位陛下素来是个没谱的。六宫妃妾唏嘘一阵,并不很放在心上。不料不过月余,沈家满门皆获罪,沈氏亦被赐死。
沈贵妃当年圣眷最深浓时,虽无皇后之名,却行皇后之实,椒房独宠,六宫无不避让,到了竟只落得个白绫加身的下场。
天威难测,前朝后宫无不战兢,底下做事的人更得如履薄冰。
思及此,宫人们神色愈加恭谨,快步朝皇宫中最幽僻的所在走去。
一行人来到景阳宫,看守宫室的长随轻轻推开殿门,被殿中异味呛得欲咳,又急急压了下去。为首的大太监踏入其中,正欲宣读皇帝口谕,话到嘴边却被卡了嗓子。
凄清幽冷的宫室中唯余薄衾一床,早已人去楼空。
……
皇宫地下某条密道内,两名身材高硕的宫女快步在前引路,脚下落地无声,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其中身量稍高些的宫女手握白绢,白绢的另一端被一名素钗麻裙的女子紧紧攥在手心。
那女子正是从冷宫遁逃的废妃沈徽昭。
密道折回曲往,岔路极多,更不见光亮,稍有行差踏错,便极容易困死其中。那两名宫女却极熟悉地势走向,一路走来半分不曾犹疑。
半个时辰后,密道上方幽微处隐隐有光亮浮现,三人约摸往前走了数十米,领头的宫女摸到了一处凸起,重重按下。
石门往两侧移动,露出一段石阶。密道出口正位于京城外一座荒僻的别庄深处。
终于重见天光。徽昭心知此地应是极安全的所在,便松开白绢,敛衣对两名宫女深深一拜,诚挚道:“多谢两位先生救命之恩。”
素钗白服,不掩国色。
那两人忙侧身避过,再开口竟是男子声线:“我等蒙沈大人知遇之恩,未能救下大人已十足惭愧,如何敢受小姐此礼!”
徽昭被触动情肠,眼眶瞬间便熬红了,只哑声说道:“父亲已逝,若任其尸身曝于荒野,徽昭何堪为人?若坐视其身后名为人所污,徽昭何堪为人子?还请两位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圣人教化礼乐,从而有洪钟大吕。时日一久,其精神骨髓修炼成人,正是徽昭。
她虽已修得人身,却未开情窍,心境迟迟不能圆满。为参悟七情六欲,她便隐去仙力深入人间,附身在将死之人身上,与原主共情,体察凡人的喜怒哀惧,生老病死。
作为回报,她会为原主达成心愿,护佑她们来生顺遂。
徽昭甫一进入这方世界,便见两名宫女扮相的男子单膝跪在地上,正苦苦央求她随他们逃出宫去。
她只觉头部微微刺痛,记忆的闸门大开,属于原主的记忆倾泻而出。
房陵沈氏女徽昭,美容止,标风仪。
年十八,以良娣位入侍东宫。
沈家是真正的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养出的女儿亦钟灵毓秀。沈徽昭甫一入东宫,便贵受椒房之宠。
半年前新帝登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太子妃穆氏与良娣沈氏同时册为贵妃。
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不分则宗族乱。前朝后宫登时闹得沸反盈天。沈徽昭被视作祸乱之始,朝堂内外骂声一片,连太后都难得出了佛堂,对她多有申饬。
新帝心意已决,不容悖逆。圣旨下发,沈家百年嘉声几乎毁于一旦。
皇帝独宠沈氏,几乎到了不理朝政的地步。他月前一次坠马,醒来后却废黜原主贵妃之位,将她打入冷宫,又将凤印重新赐予穆贵妃,大肆加恩穆家。
不过两日,穆家主罗织一十七条罪名,上奏弹劾太傅沈平川。
朝中波澜骤起,此案沸沸扬扬闹了一月,最终沈氏被满门抄斩,原主亦被赐一白绫了此余生。
偌大的沈家一夕倾覆,可破船还有三千钉。沈太傅多年身处尊位,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宫内宫外恩遇过的人不计其数。
这条密道是前朝修筑避难时所用,从冷宫直接通往郊外的一座庄子,多年荒废不为人知。
沈太傅无子,原主自幼便被当做男儿教养长大,兵农水利的书籍读过不知凡几。
她被打入冷宫的那一月间,将周遭地势摸得透彻,时日一久,便看出有几处植被长势不同寻常。
她将密令刻在一条璎珞上,借沈太傅留下的人脉将消息传出宫外。璎珞兜兜转转,竟落到沈家曾经的一位门客手里。
那位门客胸中极有沟壑。他知此事事关重大,便寻了几名对旧主极忠佩的故吏门生,日夜钻研,解出了璎珞中暗藏的讯息。
沈家遍寻当年修筑密道的工匠后人,不知搭进去多少人力物力,才得了一份细致的密道地图。又有两名身量较为细矮的门客做了宫女扮相,按着地图对照密道地形,深挖年久堵塞之处,如是四次才走到冷宫庭院中。
密道年久失修,多处已然堵死,逃脱出宫却足够了。沈徽昭却只想借密道通往皇帝寝宫,手刃李成德,亲手为家族上百条人命报仇雪恨。
沈家无辜罹难,皇帝虽未下令夷灭九族,可问斩的问斩,抄没的抄没,已近乎满门屠绝。家恨极矣,她如何敢顾惜己身、苟全性命?
原主无力为沈家平反,又恐贸然弑君会污了父亲身后名声,进退狼跋,满心悲愤。
徽昭受其感召,便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敛衣拜下,神色愈发诚恳,说道:“帝德不修,局势糜烂,国难家恨深重至此,徽昭虽生就女儿身,亦想为枉死的沈家众人,为天下黎庶略尽绵薄之力!”
那两名门客见她情状,早已将双眼熬红。左侧身量略高些的男子连忙将她扶起,再开口时嗓子都哑了:“大人对我等恩同再造,如今小姐有命,安敢推辞?”
另一名汉子亦慨声道:“韩丞但凭小姐吩咐!”
徽昭又细细问了府中境况,韩延韩丞兄弟二人具都一一答了。
沈家倾覆后,原先的府邸资产俱已被查封,家中仆从殆被诛绝,沈家原先的门客也大多如鸟兽散,各觅出路去了。
沈家主素来惜才。沈家最鼎盛时,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沈太傅提拔恩识过的故吏门生遍布天下,数何以千计?
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
一朝大厦倾颓,如今还肯留下来的不过将将百人。
韩延观徽昭情状,一桩桩问得极有条理。字字有的放矢,又暗藏锋芒,似大有为旧主平反,涤荡九州风气之意。
他暗暗点头,试探道:“小姐若为避祸隐居,大可往徐州去。徐州地丰物饶,又远离京城纷争,是极善的去处。”
“若欲静候时机为沈家平反,则当往梁州。沈家在梁州尚有些底蕴,汉川郡太守又曾是大人门生,心思清正,胸有沟壑,是极靠得住的。”
徽昭不答反问道:“先生以为,沈家此番无辜罹难,难道是皇帝一人之过?”
韩延韩丞面面相觑,一时语滞。
徽昭又道:“我父亲身为三朝元老,沈家更无过错,于士林坊间素有令名。若非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韩丞忽而冷笑一声,再开口时话中已带了三分激愤:”今上无能,竟使皇权日渐倾移于外戚!穆家子弟鳞集于朝,阴附者众。尚书、九卿皆出其门,管执枢机,朋党比周。有识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偌大的朝廷,竟几乎要成了穆家的一言堂了!”
他这话说的实在放肆,韩延登时便变了脸色,厉声喝止道:“二弟!”
韩丞不再多言,面皮却早涨红了。
徽昭向韩丞施了一礼,方道:“外戚狂悖,奸人当道。徽昭既为沈家女,焉能偏安一隅,作壁上观?两位先生只管与沈家其余门客南下梁州,等待时机。只需另选两人护卫我左右,徽昭自有去处。”
韩丞性格急躁,不似哥哥稳重,闻言便忙说道:“小姐不随我等同行,万一途中遇险,岂不是……”
韩延暗暗计量,当是沈太傅生前有所考量,为女儿留了后路,又观徽昭言行,实在不像鲁莽妄为之辈,便狠狠瞪了弟弟一眼,道:“小姐自有打算,我等照做便是,安容你饶舌?”
徽昭嘱咐道:“先生到梁州后,务必让青壮年勤练刀兵,老幼妇孺也需时时健体。若遇上难以解决的麻烦,只管往汉川郡守府投奔邹郡守。我先前常听父亲说,邹师兄极重情义,你们若得他庇佑,我便再放心不过了。”
徽昭口中的师兄,正是汉川郡太守邹易。
梁州为邹易桑梓地。他未入仕前曾为沈太傅门生,虽入学较沈徽昭稍晚,却年长与她,故而原主一直执师兄礼称之。
韩延、韩丞观徽昭情状,知她必有计较,自无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