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7.0影子
【张嘉伦】
“嘶……呼……嘶……呼……”
好难听的声音。
我喜欢成功、渴望成功……但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失败,因为失败常伴着我。
在我六岁的时候,妹妹三岁,妈妈跟我说我要保护妹妹,我深以为是。每次聚会,妈妈的下属还有亲戚们都夸我像个男子汉,我很开心,那一两年就是我一生中最无忧的日子了。
我八岁生日当天,妹妹消失了,我去问妈妈,妈妈跟我说,妹妹是个天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家。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天真的我问:“我什么时候过去?”
后来,似乎一切都变了味儿。年幼的我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是从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让我变成了“那个张梓涵的哥哥”,还是夸赞的人中有人无意间提到,哥哥还没有去西西弗斯呢,然后另一个人迅速拉住她,摇头不让讲。
我一时没有明白其中意味,却离奇地记住了一个个场面——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会不让说?
长辈们似乎很怜悯我。
在我10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很多事了,灾难、红石……但我懂得并不透彻,那会儿好多媒体说,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大灾变,人们应该环保赎罪,也是为了拯救自己。我认识的很多叔叔阿姨也在tv上这么说,于是我笃定这一点。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我那玩世不恭的舅舅,他跟我说人类的罪在于互相伤害,主义都是生意,能把涂抹上虚伪面具的时间拿去进步,人类今后都不会再受大灾变的影响,但人们只会争夺一切能争夺的能源罢了。
他总是与别人不一样,却没有过得很酷,我不想成为他那样。
舅舅叼着一根手指饼干,而不是香烟,他笑着说,我和我妈一样,都见不得他那样的人。
我真正体会到我其实一点也不懂的时候,是那一年秋天,阔别四年的妹妹回来了。
妈妈很重视妹妹的回归,提前一个月我就深陷于迎接妹妹的欢喜氛围里,家里每一层都重新换了墙纸,连楼梯都重新上漆。用来放我奖杯的书柜被抬到二楼,因为它们确实太占地方。
我的房间在二楼,所以我的东西搬去二楼也是很正常的。我是这么想的,可当时不知为何,我很生气,我讨厌那些变动。
我被罚去和园丁一起修树,三天时间里有一半是伴随着“呜哇呜哇”的声音度过的,有时是地面的除草机,有时是锯断树木的电锯。
园丁老爷爷跟我说,冬天来临的时候,如果树上有太多枝桠就会被拖累,连自己也活不好,有些时候树会整个死掉。
“不是越多越好吗?那为什么它要长那么多?”我问。
老爷子说,这些树并没有生活在它本来的地方,放任其自由生长只会成为成长的枷锁。人为已经干预过一次,如果不继续干预,树是活不长的。
我似懂非懂,也不是很在意,我又不是树。
一个月后,当初的惩罚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再生气妹妹抢走我的空间,反而因为那些日子里其他人的期待,我也被感染着期待起来。我的妹妹是个天才,我知道,我为她自豪。
在迟到两个小时后,妹妹回到了家中,妈妈亲自从炉子里端出备好的大餐,虽然那并不是她做的。
妹妹很懂礼仪,我在一旁兴奋地看着她,期待她如同小时候一样跟我分享她这几年的见闻,但当她看向我的时候,我只感受到冰冷。她看我,就如同看那些仆人。然后在她们愉快的交流中,我明白了,我不是仆人,我是外人。
我不理解。
妈妈跟我说,也烤了我爱吃的羊排。
妹妹却说,她在西西弗斯的每一天都希望我不是她的哥哥,因为我连红石能量都不能感知。
妈妈责备了她,但没有罚她去做园丁。
我不禁疑问,这么多年过来,我究竟是什么?妈妈让我继承家族,我明明一直都在好好做,从来没有与同学交恶,竭尽力量让长辈都喜欢我,奖项更是无数。而且我是男孩儿!
但妈妈好像并不在意那些——我所说的一切,我的存在。
尽管不愿意相信,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地发现:妹妹不喜欢我。她不是将我当成一个路人,她是真的不喜欢我,厌恶、嫌弃。
虽然早就开始认识失败,但那一个秋天对我来说更加不同。
那是很晴朗的一天,秋天的风带着规划的气息,浓郁但并不醉人,很香、很干净。我喜欢在这个时候找一颗合适的树,搭上我的小躺椅,选一本书,就此消耗一整天,直到晚饭时间。
妹妹和我很不同,她喜欢动起来,但总不在我眼前,这一天除外。
她找到我,站在我身边,用冰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她说:“为什么你要是我的哥哥?为什么我的哥哥不是个共鸣者?我的同学都因此笑话我!”
我很意外,也很诧异。为什么我得是个共鸣者呢?但是我很快就想通,因为妹妹是,因为妈妈爱妹妹,因为舅舅也是。所有人都希望我也是,但是我不是。
我陷入了无尽的苦恼,对谁也不说,只在夜晚,每当我关了灯,每当我闭上眼,每当我回忆过去。那些被我记住却又没能理解的画面,一幕幕被翻译成活的文字,化身为蛇,缠绕住我。
有一天,已经是我12岁之后的事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当时我正在做题,有一道怎么也求不出解。楼下一直放着的tv在讲新闻,好像是和红石能量相关的吧,我听得不清晰。
或许我根本不知道tv在讲什么,但缠绕在我肩膀上的蛇忽然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跑到天台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醒来的时候,张梓涵在哭。妈妈好像在跟她说话,然后被助理叫走。
张梓涵打开门,偷偷走到我的床边,那时候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张梓涵了,我也不想见她。
我闭着眼,躺在有“嘀、嘀”声的房间里,装作自己没有醒来。
我听到张梓涵说:“我唯一的哥哥没了,都是因为我。”
我觉得好好笑,她从来不曾这样,她一直都是巴不得我死。
我微微张开眼睛,房间里很黑,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活动,而且妈妈也不在。我起了捉弄的心思。
“那你愿意为你的哥哥做什么呢?”
本来想变一下音色讲话,但当我开口的时候就发现,我不用努力来做这件事,我的声音像八十岁躺在床上吊着氧气瓶的老头。
张梓涵用手机的光照了照我的脸,但我应该表演得不错,她又四处照了照,确认屋内没有他人。
“如果哥哥可以醒来,我什么都可以做。”她说。
我在内心里已经笑得疯魔,这只小孔雀什么都可以做?她不过是什么都可以说!我说,好,那你就做你哥哥的影子吧。
她答应了。
一颗天上的星星落到地上,已经失去发光的能力。而我似乎因祸得福,成功感知红石能量的存在,我可以吸收它们、使用它们。
我也进了西西弗斯,和妹妹接收同一个老师的教导。我学得不够好,但妹妹也是。
好了,现在没有人说我不如妹妹了,但也没人提到我,他们说,好可惜。我忽然感到难过,他们觉得我得到共鸣的天赋,是从妹妹身上抢来的。
五年后,西西弗斯的高级学院没有接收我们,导师告诉我,去一个正常的学院,那里也会留有我们的位置,我们将来可以和母亲一样,成为优秀的政治家,顺带还会一点红石技艺。
回家那天,来接我们的是舅舅。他让我们跟他走,他已经打点好妈妈那边了。
我记得那天他在车内,叼着他最爱的手指饼干,就像万圣节长了长舌头的小鬼。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激动又含糊不清地转身看着坐在后排的我们说:“你们绝不止于此。”
17岁的我已经懂很多东西,但总是很难将书中的词汇与现实结合。那天我坐在车里,感受舅舅暴躁的车技,记得最深的却是他的手指饼干。
舅舅是个很荒谬的人,他很爱说话,却总是对饼干的事闭口不言。只是与此同时,身边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那点故事。
管家跟我说话,舅舅以前爱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帮他戒了不良嗜好后不久就离开了,舅舅再也么抽过烟,但他总是在想做点什么让自己不要忘记心脏跳动的感觉。
他是个很长情的人,对外面爱过的人如此,对自家两个小侄子也是如此。
舅舅真的很厉害,面对一些落难的孤儿他也想办法令他们变得有用。
归功于舅舅的教导,我的水平突飞猛进。我常常想着,导师要是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一定后悔以前做过的决定!不是学生不行,是老师不行!
就这样,我过了舒坦的三个月,直到舅舅带来一副机甲模型。
我的人生总是很多“直到”、“直到”、“直到”!我很讨厌这样,但世界却一直这样待我。
妹妹很喜欢机甲,她成功驱动了金属的大家伙,而我就像一个观光的游客,能够坐上去拍一张露齿的照。
但我不再是12岁的我了,我跟她说,没关系,我们仍然可以并肩作战。
又过了两年,19岁的我正在执行一项平常的工作,和白面长官。我很认同这位长官,不是因为舅舅很欣赏万紫千红,是因为我听说白面曾经是个立过大功劳的女战士。任何人做出的成就都不应该被轻视,不是吗?
然后我遇见了那个叫田诚的家伙,我跟他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他那种人。
哪种人呢?
有天赋的人,好像什么都不做依然可以碾压我的人,可以随时鄙视我而不会有旁人多在意的人,永远比我重要的人……像妹妹那样的人。
我讨厌田诚,讨厌布莱恩,讨厌万紫千红——回过头看看,我连自己都没喜欢过。
我讨厌失败,因为失败常伴我身。
我讨厌我。
……
“这个人怎么处理?”利德尔的声音依旧尖锐难听,就像菜市场吵架的大妈一样,充满无知的味道。而利德尔提着张嘉伦的后衣领,就像在提着一块猪头肉。
狮子带来的阴影从张嘉伦的身边掠过,一句话轻飘飘地被扔下:
“可以杀,这几天看下来,他对世界的进程无足轻重。”
话音刚落,冰冷的金属片从张嘉伦的后颈穿过。
“嘶……呼……嘶……呼……”
“嘶……呼……”
“嘶……呼……”
“呼……”
到头来,他依旧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呼……”
躺在冰冷的砂子上,回忆将他浸湿,恍惚中他看见肩膀上的蛇正冲着他吐信子。
红砂地内丰富的红石能量令他没有当场死去,可他好难受。
“我怎么还不死啊。”他痛苦地在回忆里挣扎。
他闭不上的双眼看着天空在肆虐的固体漂浮物后面变得光亮,是雾蒙蒙的亮。
有一男一女的声音正在接近,听起来年纪都不小,行动却十分敏捷。
他发出一点声音,那个阿姨便吃惊地趴在他的耳边。
“呼……”
我张着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但是我想说:
对不起,妹妹,你不该拥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
在一声声“孩子,坚持住”中,张嘉伦闭上了眼。
肩膀上的蛇带着“咝咝”声缓缓爬走。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