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民生才是国之根基
半旬眨眼即过,气转为秋。
习习凉风吹拂着人间,消去酷暑炎热。
墨笙与桃菲二人与鲁全一家三口道别。
村口上,鲁盛与墨笙走在前方,三个女子则是很心有灵犀落后几个身形。
鲁盛问道:“朝堂不比江湖,云波诡谲,也不比边境战场,暗流涌动,也许当初边境你的一些想法很适合,但在朝堂上,却未必管用,所以,万事小心为上。”
墨笙点点头,“知晓了,鲁叔叔。”
鲁盛笑了笑,此刻精壮汉子一改往日那种闷声闷气的样子,而是笑道:“但也别太过纠结了,毕竟你还有拳与剑,若各种谋划都不管用,那就告诉他们,讲理是本分,那接下来就用不太讲理的方式解决问题。”
墨笙挠挠头,笑了笑没有接话。
毕竟如今拳法不高,剑术也还太低。
虽如此,他还是想试试,他始终怀揣着希望,朝堂上有趋炎附势、打压他人的佞臣,也应该有那宁折不弯,刚正不阿的好官。
鲁盛也笑了笑,并不再过多言语。
朝堂之事他不熟,也就只能言尽于此,之前有所言,也只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对待如今朝堂是何态度。
墨笙的反应令他很欣慰,道理讲不通,是没有将道理说透,若因为如此,并要以武力解决问题,那就真是走进了死胡同,再也讲不通道理。
身后妇人望着前方少年的背影,眼神便有些失落,狠狠的瞥了一眼自家闺女,但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对桃菲叮嘱道:“路上小心些,要是得闲了,记得回来看看婶婶。”
桃菲腼腆一笑:“好的。”
桃菲取出一只镯子,晶莹剔透,帮着妇人戴上,说道:“这么些时日婶婶费心了,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也就这只镯子拿的出手了,婶婶可莫要嫌弃。”
妇人不知道这镯子价值,只知道很讨喜,本想拒绝,可看见桃菲那双诚挚眸子,她也就顺着收下了。
她看不出好坏,但鲁青卿可知道这镯子价值不菲,镯子本身就是一件品阶极高的法器,最重要的是能日夜温养体魄神魂,就算是对一些在中五境走得极远的修士,一样有不小的功效,是山上仙家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至宝。
鲁青卿投去感激的眼神,嫣然一笑。
桃菲眨了眨眼睛。
鲁盛与墨笙同时停步,说道:“就送你们到这儿了。”
墨笙抱拳道别:“这些时日,多谢鲁叔叔一家照拂,待闲暇时日,再来看望叔叔婶婶。”
鲁盛点头:“去吧。”
鲁青卿拉着桃菲的手,轻声道:“再见!”
“再见!”桃菲笑着开口,与妇人和鲁青卿挥手道别。
十步之后,墨笙与桃菲同时转身,少年作揖,少女施然万福,与一家人郑重行礼。
鲁盛拍了拍自己的麻布衣服,正色抱拳,鲁青卿与妇人同样还了一个万福。
不远处的邓游随手在路边摘了一根茅草叼在嘴中,他也是刚回到这边,这一月他走了一趟大秦北境,与一位元烈王朝的武夫打了一架,没赢,因为没能打死对方。
本来还想回来教教这小子一些道理,比如怜取眼前人什么的,总不能老是这么不开窍,身边那个小姑娘有多喜欢你,你就不知道?
但不曾想,他才刚回乡,那小子却是离开了。
邓游也没有上去告别,毕竟他与那个长得让女子都自惭形秽的家伙实在不熟,而且对方咋就长了那么一张欠揍的脸,夺去他不少风光。
等到墨笙与桃菲远去,鲁盛一家三口这才转身往回走去,邓游笑嘻嘻的站在路口,与三人打招呼。
不过这打招呼就极有意思,他第一个打招呼却是那个妇人,他笑眯眯的喊道:“嫂子,月余不见,又增添了不少姿色啊。”
妇人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也就是身边没扫把,不然对着这家伙的脑袋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
邓游抹了一把脸,这才看向鲁盛:“师兄!”
鲁盛点点头,没有说话。
鲁青卿则是行礼喊了一声邓叔叔。
鲁盛笑着点头,在袖子中掏了掏,然后取出一副画卷递给鲁青卿,笑道:“你叔叔这趟出去也没捞着什么东西,只能勉强送了一副山水画卷,莫嫌弃啊。”
妇人冷哼道:“还算是有点良心。”
邓游一脸受伤模样:“嫂子,那画卷好歹也是值钱物件,你就别这么埋汰它行不,要不青卿你还是还我得了。”
鲁青卿眯起秋水长眸,说道:“好啊。”
谁料妇人一把抓住自家闺女的手,斜眼看向邓游,“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你也不嫌丢人。”
汉子吃瘪,只得无奈看向自己师兄。
鲁盛挥挥手,瓮声道:“回吧。”
鲁青卿与妇人率先离开,而鲁盛则跟着邓游走进了路口那件茅草屋。
鲁盛开口问道:“元烈那边动静不小,我察觉有两道武运溃散天地间,是那元烈皇室之中的完颜赫,还是那位一国武道执牛耳者?”
邓游苦笑不已,眨巴着嘴,神游了许久才开口:“是那位所谓的元烈武道第一人,战场冲锋,可是猛的一塌糊涂,可惜,这家伙不知道韩渊的黑龙铁骑恭候已久,韩渊更是亲自披甲上阵,一枪就挑杀了这位武道第一人。”
鲁盛点点头,若是韩渊出手,那就半点不意外了,所谓元烈武道第一人,站在武道第八境瓶颈上,都多少年了,还是没能进入第九境,而韩渊这位兵家修士,可是实打实的修道第十境,且兵家修士体魄本就在百家中稳居前三甲,对方就算是踏入武道九境,也无法与韩渊对抗。
他继而问道:“另一人是谁?”
邓游摇头嗤笑:“是一位元烈请来的他域武夫,拳头还行,勉强能接我三四拳,只不过对方一心求死,我就只能勉为其难帮帮忙了。”
鲁盛瞥了一眼自家师弟,眼神平淡。
邓游挠挠头,“对方修为确实和我差不多,真就是拳头软绵绵的,而且嘴还不干净,所以……”
鲁盛算是听明白了,那个家伙应该是提了一嘴自家师父,所以在邓游口中就成了一心求死。
他也没多说什么,起身说道:“好好养伤!”
邓游目送鲁盛离开后,便抄起一根小板凳,坐在进入小镇的路口旁,看着那些女子、妇人趁着天明回家,晃晃荡荡,美不胜收,邓游便不自觉的眯了眼睛。
“还是家里好,闲来无事,阅遍人间春色。”
……
此次北上,尚还需经过三州之地,方能抵达帝都。
这一路走到此地,算不得平静,却让墨笙对这个世道了解更深,有如那鲁叔叔一家其乐融融,在这浮躁世间保持纯善之心,有如那书院山长,看似远在山巅,却心系人间,也有那大秦披甲执锐之将士,哪怕前路黑暗笼罩,毅然决然赶赴南疆,赴死无悔。
亦有那叛逆之人阳天康、甄元洲等人,为了一己私利便能让那大好河山破碎也在所不惜,若是说不对,那是因为自己不曾站在对方的角度,也许在他们心中唯有这么做才是对的,修道之人,视众生为草芥,便是如今这个世道的真实写照。
可站在墨笙的角度,站在那些普通人的角度,这就是万万不能的。
哪怕这个世道让人失望,这个世道对人曾施之以恶意,却决不能就此报以更大之恶意,圣人之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此间道理。
远看长山清月悬,最是人间秋萧杀。
桃菲自从离开小镇后,便情绪不高,眉头总在不经意间蹙起,墨笙总算是忍不住问道:“可有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桃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挤出个笑脸说没事,拽着墨笙的袖子跟在身后。
墨笙思量了一番,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桃菲展颜一笑,消去几分秋意,似迎春来。
走在山间,墨笙开口说:“在我这边,你不必拘束什么,当时师尊让我带你同行,其实我便有过猜测,你始终是要离开的,我不问,你便没必要说,等到你确定自己必须离开的时候,与我道个别就好。”
桃菲将脑袋死死捂在墨笙的背上,不言不语,明明公子并未说什么伤感之语,她却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让人伤心的话。
道个别就好。
人生之相逢,注定无常,我们能做的,好像也就只能好好道别了。
桃菲将脑袋抬起,轻声道:“公子,我会的。”
“那便是最好,千万莫要不告而别呀。”墨笙轻声呢喃,好似在与少女说,也好像在与那些来不及道别之人说。
桃菲擦了擦眼角,眯起那双极为动人的桃花眸子,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墨笙的背上,小声说:“公子,一定一定不要失望呀,人间其实很好的。”
墨笙愣了一下,然后笑答道:“好的。”
在墨笙的心境天地内,两座仙魔天地,各自有一朵桃花落下,扎根于心境中,又有一缕春风赶秋意,心境中便见两点青翠正缓缓绽放。
终有一日,春风拂绿,山花烂漫,人间大美。
两人走到一处山巅,试图翻过山岳,由此便进入了沧州之地,沧州有玄渎横穿而过,水运浓郁,人杰地灵,有人曾在大秦位极人臣,文章达世,有人曾厉兵秣马,横扫边疆,立下不世功勋。
两人本打算去那条闻名天下的玄渎看看,却发现不远处的行亭中站着一行身着官服的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见着两人,便起身迎来,他先是作揖,似乎觉得有些别扭,然后便改为抱拳,说道:“本官沈铁,见过都尉大人、桃菲姑娘。”
墨笙打量了一下此人,一身尚未完全褪去的杀伐之意,更是抱拳行礼,说明是军武出身的,而且此人身上对自己更是透露出几分亲近之意。
看来帝都那边是有人等不及了,想要让自己快些前往帝都,墨笙还礼后直言问道:“可是朝廷有诏?”
沈铁甩了甩袖子,手扶腰带:“确是如此,这段时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尚书大人被吵得有些烦了,便差我来见都尉大人,问你是否愿意直接前往帝都。”
墨笙想了想,然后转头看向桃菲:“你觉得呢?”
桃菲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便说道:“公子决定便好。”
沈铁有些意外墨笙的态度,话说一位都尉大人,何必却问询一个侍女的意见?
难道自己听到的传闻有误,这压根就不是什么侍女,而是这位年轻都尉的未过门妻子?他身后的一众下属也是一脸狐疑。
墨笙知道这一行人误会,但也没解释什么,反而问道:“沈大人来此之前,与人动过手?”
沈铁气息还算平稳,掩饰的也不错,但他身后七人的气息就显得很浮躁,沈铁回头瞪了一眼那些随从,骂道:“一群没用的玩意儿。”
他尴尬的笑着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与一队仗势欺人的山上老爷打了一架。”
墨笙见对方不愿多说,就没有追问,而是回到了刚才的话题,问道:“怎么去帝都?”
按他的想法,原本是继续徒步北上,再行三州之地,在年关时就能抵达帝都,不过提前赶往帝都也未必不可以,可以早些布局。
沈铁哈哈笑道:“今日去宣仟郡城休息一晚,明日我们便赶往最近的一处仙家渡口,届时乘坐仙家渡船前往帝都。”
墨笙与桃菲都没有意见,一行人缓缓下山。
下山途中有樵夫上山砍柴,遇见他们一行人也没有丝毫奇怪,甚至没有透露出半点害怕与担忧,反而有些安心。
沈铁说道:“大秦境内,百姓遇见当官的,不用行礼,更不用畏惧,因为国师大人说,民生才是国之根基。”
墨笙点头说道:“一国强大与否,不是看有多少仙家门派,亦或者有多少豪门贵胄,恰是这些普通人最能体现国之强大。”
大秦此前立国,强在铁骑,而现在的大秦,不仅仅体现在铁骑战力上,更强在山下百姓敬佩能在这方土地上立足,更为这些普通人求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所以,在大秦境内,总有源源不断的有生力量,注入军武、仕途之中。
恰恰这些是周边王朝最不愿看到的,也是最为忌惮的,若说仅是兵强马壮,那还可以试着掰掰手腕,可一旦大秦上下凝聚一心,人心大为大秦而用,那他们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别看现在蛮神王朝打的挺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骚扰边境,可想要发动一次如此前年关一战的战役,这是以往从未敢有此想的。
到了宣仟城,沈铁直接带着城中驿站。
等用过晚饭,沈铁来到墨笙的房门口,轻轻敲门。
墨笙正在观想自己的人生小天地,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便退了出来,开门便看见了沈铁。
沈铁先是歉意抱拳,而后说道:“有些事情要与都尉大人商量,还望见谅!”
他自然知道打扰一个人的修炼,是犯忌讳的行为,这要是在山上,妥妥断人大道之举, 此仇不共戴天的那种。
好在墨笙此前就已经与沈铁言语了此事,若有事情可直接敲门。
墨笙侧身请沈铁进屋,泡好了一壶茶水,各自倒上一杯,沈铁仰头就喝了一口茶,尽显莽夫风范,他咧了咧嘴:“大人,按理说迎接您这等身份的大人物,排着号都轮不上我,只是朝堂上有些人心有顾忌,所以就把这件事推给了兵部,尚书大人又刚好见过你,所以便由他接手,最终让我来迎您去帝都。”
墨笙稍微一想,便大致明白了其中原委,朝堂中有人坐不住了,他便问道:“这是朝堂所有官员的意思。”
沈铁点头:“本来几方起先都意见不同,有的希望你能晚些到达京城,因为你此前所做之举,触及到了他们其中一些人的利益,可百姓们却对你十分好感,他们试图以此消磨此间民心。”
然后他又有些绷不住脸的笑道:“可惜啊,陛下亲自下诏,请你速去帝都。”
墨笙颔首。
可接下来,沈铁的一番话语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当今朝堂大致三足鼎立,一则是由首辅大人为首的一众文官,二则是韩渊为首的一众寒族武将,当然了,还得加上兵部和礼部,三就是保持中立的户部以及一些观望者了。”
墨笙怎么也想不到,因为自己的作为,就让如今朝堂分为了三大阵营。
可这还没有结束,沈铁继续说:“陛下已经传递出了一个消息,欲要为你加封侯位。”
墨笙这下坐不住了,加封侯位?
自己是哪点得罪这位陛下吗?
要把自己架在火堆上烤?
这个侯位,看似仅仅是那位一句话的事情,可如此一来,那自己将是腹背受敌,恐怕朝中九成的人都会对自己怀有敌意。
大秦的侯位有几个?
如今也不过六位,封王者那就更少了,秦骁父子就占据其二,至于第三位是谁,墨笙尚未听说。
就连韩渊这种功勋卓著的沙场老将,最终也不过封了一个风初侯,自己如今不过是在青崖关打了一架,就被那位封侯,这不是捧杀吗?
瞧见墨笙那阴晴不定的面庞,沈铁心中有些了然了,难怪尚书大人说别把这年轻都尉看做是少年得志。
现在那张极为好看的面容就像是一张晴雨表,让沈铁也拿不准对方心中如何想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方完全没有任何期待与兴奋,所以就更无那种理所当然。
沈铁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继续说道:“这件事陛下只是提了一嘴,尚不能确定。”
墨笙苦笑着摇头,这件事就算最终没有定论,可同样会在朝堂百官心中种下一颗种子,等到自己在朝中权柄逐渐壮大,那么这件事情就会被再次提起,只是那时候自己不至于捉襟见肘罢了。
可现在,自己前往帝都,说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虽然沈铁说朝中有人是倾向于自己的,可谁知道这些人心中又是到底是如何想呢。
只是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只能先到达帝都再做打算。
师兄与师姐如今不知去往何处,想要只身抗衡朝堂大势,令他有些头疼。
而且身边还有桃菲在,若是有人心存不轨?
但愿,不要如此。
沈铁这时突然开口道:“俗世洪流,站得住脚已然是千辛万苦,想要出人头地,比登天还难,都尉大人,既有大决断,何为他人之眼而畏首畏尾,大丈夫,当势若猛虎,披荆斩棘,只管搅他个天翻地覆。”
墨笙闻言转头看向沈铁,他在这个中年男人眼中看到羡慕,又看到几分落寞,想来,年轻是定然也是心怀大志之人,只可惜在这个世道中,被泥泞溅了一身,曾经的意气风发好似不剩半点。
他笑道:“沈大人之言,晚生记下了。”
沈铁这才缓缓起身,伸出手想要拍拍少年郎的肩膀,最终却是讪然离去,背影在阳光下是弯着的,可背对着少年郎的脸上却多了几分欣慰。
其实,他此番能走这一趟,是冒着被其他人排挤的风险,也许会被挤出权利中心,但他不在乎。
他沈铁是一个莽夫,年少时入伍,在一个小国中作了将军,也曾算是战功彪炳,最终进入朝堂,可官场不比战场,最后再次披甲出征,可人心诡谲,不料竟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他的对手是大秦仙朝,因为这一败,此前种种便烟消云散。
他离开了那小国,开始游历山河,最终在一处小城中机缘所致,碰到了如今大秦国师,邀他入秦。
本以为如此王朝,官场不会在那般阴暗,结果却也让他失望了,他甚至想过就此退出官场,只是最后再那位国师的一番言语中留了下来。
他还清楚记得那位国师坐在他的对面,面带几分讥讽意味:“怎么,不到一年时间,当初那点意气风发便烟消云散了?”
自家院子中,那位年轻国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正色说道:“这个世道即是你所见,那你可有想过,我为何邀你入秦呢?”
沈铁当时那想过这些,他一辈子看过的书也没几本,更不懂为何不管是大王朝还是小国的朝堂,总有乌烟瘴气的地方,他闷声道:“我一匹夫,眼见即是失望。”
年轻国师嗤笑道:“你自己先考虑清楚再行决定,是否就此退出朝堂,届时可来找我取回那封奏折。”
临走时,那位国师转头露出一抹难得笑意:“沈铁,世道不止有苟且的,就如你。”
在那之后,他当初那封辞官奏折,便被搁置在年轻国师那边,再也没提过这茬,从此,朝堂上出了一个从四品的官怼天怼地对空气,要是不痛快了,就连那主位上的陛下也得挨上两句。
可就这这样一个人,此刻却佝偻着身形离开墨笙的屋子。
墨笙长久无言,目送着沈铁的离去,他理解沈铁的那种沧桑与无力,最终只能保持初心的同时,又在烂泥塘中打滚。
但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因为他对于大秦的归属感始终没那么强烈。
这一路他看到了许多,但也就只是看见了。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一行人便启程赶往最近的一处仙家渡口,这座仙家渡口只是最小一类的,每次只能停靠两只渡船,若是如大秦战船龙鹰这等巨无霸,压根就停不下。
沈铁走到墨笙身边,小声说道:“都尉大人,昨日有件事忘记与你说了,我们此行去往秋山渡,路上估计不会平静。”
“是针对我的?”墨笙平静的问道。
沈铁点头,神色凝重的开口:“若是说山上明着动手,倒也不至于,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一些其他王朝的杀手。”
大秦境内的仙家宗门,还真就没那个胆子敢明目张胆的袭杀一众朝廷官员,否则宗家为何会去联系星门内的杀手。
但是敌对王朝就没这份顾忌了,他们既然敢进入大秦,就已经明摆着把那条命视为亡魂了,只要能将大秦所看重的大才,袭杀与阴暗处,他们死有何惧?
墨笙颔首,深呼吸了一口气,笑道:“那就试试看。”
这一路他所遇截杀何曾少了?又岂会害怕多一场袭杀?
只不过往往会先预想最坏的结果,再去追求最好的结果。
假如真有这么一场袭杀,那沈铁等人该怎么办,自己一个人若是不能解决杀手,沈铁他们又有旧伤在身,到时候就要考虑能不能自保了。
最主要的还是身边又个桃菲,他从来不会否认自己的私心,若真到了那么一刻,他第一个选择救的,绝对是桃菲,断然不会作他想。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够,若自己的实力足够强大,又岂会在意一场场意外,整座天下又有几人敢如此不惜命?
他说道:“沈大人,若真遇到截杀,拜托你们带着桃菲远遁。”
桃菲泫然欲泣,双手死死拽住墨笙的衣角,使劲儿摇晃着脑袋。
沈铁本想拒绝,可看到墨笙的目光,他迟疑了。
墨笙没有回头去看桃菲,而是将目光看向北方,那是他要去的地方,这一路谁也不能阻止他,就算是身死道消,也会化作鬼灵继续北上。
那是一种沈铁这一生第二次见到那种目光,如此决绝,如此坚定,仿佛天不可压,地不可掩,山海不可藏。
第一次,他是在那位年轻国师身上看见,一模一样,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目光。
桃菲泪眼汪汪,最终只是咬着嘴唇点点头。
……
柳河县城,一队爷孙去了趟衙府,将自家宅子的钥匙交给了那位县丞大人,便冒着秋雨开始北上。
路途中,姜潇潇好奇的问自己的爷爷:“爷爷,我们北上是要去见大哥哥吗?”
姜老点点头,满是褶皱的面庞带着几分笑意,揉了揉潇潇的脑袋,柔声说道:“是啊,陆帅让我们去那边定居,等到了那边,你便可以去学塾读书了。”
潇潇眼神满是期待,那可是帝都啊,传闻那边什么都有,就连那棉花糖都比青崖关大好几倍嘞。
她更希望见到大哥哥和桃菲姐姐,以前的她认为柳河县城就是天下了,可当她走过了青崖关,才明白天下其实很大,大到是柳河县城的好几十倍,也知道大哥哥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也许他们这辈子都未必会再重逢。
姜林宠溺的拍了拍孙女的脑袋,照着地图上标注的路线继续前行。
陆山河已经为二人安排了行程,只要到了临州,便可以去乘坐一艘大秦军方的破云舟,届时就可以在年前抵达京城。
云海上,陆山河望着脚下山河,看着那两道渺小如芥子的身影,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文锦芊捋了捋鬓角,撇嘴问道:“如此当真有用,小师弟的心境不会受到影响?”
陆山河苦笑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让他有个念想,不至于在桃菲登天之后,便肆无忌惮的不顾生死。”
他沉思了一会儿,扯了扯微皱的袖子,说道:“至于说某些人不要脸皮,那我就不做保证了,不过师姐你大可放心,以咱们小师弟的性子,若真有人这么做了,那估计祖坟都难保住就是。”
文锦芊没法接这茬,反而问道:“当真决定去天外了?”
陆山河在此时决定重返天外战场,不是一件小事,先不说荒烬天下会如何,那些坐镇天外的神灵,一定会找机会做掉陆山河,除非陆山河能顺利跻身十三境,才能勉强说自保无忧。
届时只要不被那几尊十四境远古神灵盯上,谁敢说能杀得了陆山河,围杀?文锦芊突然嗤笑了一声,对方就算是出动四五尊十三境神灵或者大妖围杀,结果谁生谁死还真就可想而知。
那柄峥嵘最不惧的就是围杀,只要对方敢作如此算计,就要做好皆死的准备。
当然,这一切皆建立在陆山河能顺利跻身十三境的前提上。
陆山河转身,看向北方,良久才点头:“是该去磨剑了。”
文锦芊那冰冷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难得的柔和,轻声道:“别死!”
陆山河转过身,说道:“死不了,我还想等到天下太平了,就回剑庐山上,陪师兄酿酒呢。”
二人如惊鸿掠影御剑往北而去,最后,两道剑光在中途分开,一人前往海外,一人继续往北。
陆山河站在原地,目送那雪白剑光出海远游,有些不舍,相聚不久,便又是一场别离。
等到目力所及实在看不见那道剑光,这才启程继续往北而去。
……而在沧州地界上,墨笙一行人则是继续赶往那处仙家渡口,中途并未遇到袭杀,这让沈铁不由的长出了一口气。
殊不知,此时此刻,在离他们数百里的一处山道上,两拨人正在对峙,只不过是人少的那一方反而占据优势。
身穿一袭兵家甲胄的庄尘扬讥讽的望着一波外来修士,而那年轻道士手捏符箓,严阵以待,眼神凶厉,不过嘴角的鲜血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在二人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老道人,左手捧着拂尘,右手掐诀,眼神看似无悲无喜。
实则心中已经在盘算要是不敌就跑路,自从出了那座桃林,他看待世间任何人都感觉像是那种高不可攀的大修士,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他。
如今,庄尘扬居然带着他们师徒二人来此拦截一波他国修士,他娘的,这些亡命之徒都敢进入大秦境内了,修为能不高吗?
对面五个人,就有三个是晖阳境修士,还有一个乾元境,一个五境武夫,这样的阵仗,在大秦境内,只要不去招惹一些底蕴深厚的仙家宗门和大秦朝廷,几乎是可以横着走了。
只可惜,今天遇见了庄尘扬三人,看似人数不占优势,可庄尘扬的战力是绝对高于对方那名乾元境的,吴姓老道自然也有杀手锏能对付三名晖阳境,别忘记老道人还是一位阵法道士,至于年轻道人,只要能自保就是。
对方那名乾元境眯眼冷笑着,看向庄尘扬:“战神宫修士,你我本无怨,何故阻我等去路?”
庄尘扬嘴角扯动,揉了揉眉心,谁特么想来拦你啊?你们这群人找死别连累我行不行?
他看向对面一行人,说了一句:“要么滚,要么被打死。”
对方那位中年武夫却是轻蔑笑道:“凭你们?”
吴姓道人不以为然:“不然?”
大战一触即发,中年武夫率先递拳,那名乾元境修士则是拦在庄尘扬身前,双手掐诀,两人之间仿佛另起小天地,一座巍峨高楼矗立在庄尘扬身前,而那名修士则站在楼顶俯视庄尘扬。
庄尘扬嗤笑一声,神色闲适的走上前去,淡然道:“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也配拿出来显摆,不过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气,竟敢临摹出道家青霄楼,当真不怕那道家真君提剑下山砍死你?”
只见庄尘扬曲指微弹,天地间骤然亮起一抹白线,割裂浩荡道气,缓缓沿着那座高楼蜿蜒攀升。
他娘的,憋屈了这么久,终于能痛快打一架了。
此前遇见那位前辈,被关进桃林中折磨了数月,最可怕的是这种折磨是在心境上,差一点就让他一个乾元境道心奔溃。
也正是如此,才让他明白了人心之可怕,因为他差点就死在一个后生手上,要不是在最后关头被丢出桃林,此刻的他估计就已经是一具白骨了。
那个林雨星看着年纪轻轻,可心中的阴损计俩当真是层出不穷。
当初自己担心被这队师徒算计,便暗中拉拢林雨星,说那吴姓老道只是将林雨星当做棋子,当山穷水尽时,便是老道人痛下杀手之际。
林雨星当时是听见去了,却并未完全听信庄尘扬的话语,因为桃林灵气一旦枯竭,他与师傅联手是有机会做掉庄尘扬的,所以林雨星知晓庄尘扬在担忧什么。
与此同时,他亦有同样的担忧,因为庄尘扬所言绝非不是什么耸人听闻,按自己师傅散修性情,一旦到了最关头,师傅绝对会毫不犹豫杀掉他这个弟子。
于是这个年轻道人心中一番计较,便开始在两人间开始斡旋,最令人胆寒的是一次吴姓道人突兀暴起,差点就要将庄尘扬彻底打杀,三座杀阵,符箓漫天,无穷杀机锁定庄尘扬。
就在吴姓道人要宰掉庄尘扬之时,林雨星却控制其中一座杀阵调转攻伐之势,无穷血刃竟是要将两人一起宰掉才罢休。
庄尘扬靠着身上的兵甲抵挡,更是消耗掉了身上所剩不多的灵丹,而吴姓道人则是调动那两座杀阵以攻对攻。
三人就这么僵持不下三天三夜,直到桃菲冷笑着出现在一朵桃花上,这才让三人罢手,否则三人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庄尘扬摒弃心中杂念,身形化虹,出现在那条白虹之上,沿着白虹逐渐攀登上那座道家青霄楼,在楼宇房梁间轻敲摩挲,最终他站在楼顶轻笑道:“始终不是真的青霄楼,大致布局与我之前所见的一件仿品差的太远了。”
只见他脚底微微用力,青霄楼竟然传出了一阵咯吱声,超控青霄楼的乾元境修士瞬间满脸涨红,仿佛承天之重,身形逐渐躬起。
显然这位乾元境修士引以为傲的本命物,对上庄尘扬,根本办不到半点上风,连阻挡其攻势都极为艰难。
这其实也正常,庄尘扬本身就是乾元境修士,且是兵家修士,又有兵甲傍身,使得青霄楼的道气无法近身,自然就无法造成影响,而庄尘扬只要打穿这座青霄楼,就能让对方元气大伤。
在这处战场之外,吴姓道人只身牵制三位晖阳境修士,一道道符箓宛若长河,竟是独自开辟出一处处战场,而吴姓道人将心神一份为三,分别进入三座符阵战场,其中杀伐之凶险,比起庄尘扬的战场显然更为惊心动魄。
林雨星卷了卷袖子,咧嘴看向那名五境武夫,只见他十指翻转,天地间竟有无穷丝线汇聚,缠绕向那名武夫。
那名境外武夫眯眼,无穷罡气瞬间笼罩全身,武道真意若银河淌落人间,宛若有神灵庇护,那些丝线竟然绕路而行,不得靠近。
林雨星深呼了一口气,有些无奈,武夫就是这么难缠,体魄相较于修道者更加强悍,又有武道罡气与真意庇护,一般的道法无法近身。
而武夫只要近身与修道者搏杀,除了少部分之外,其余死伤的一定会是修道者。
好在他早有准备,一击不成,便施展另外一种道法,是一种玄冰道法,先是封锁武夫去路,而后又施展火法,从天而降,要将武夫以冰火炼杀之。
他身为散修,所修极为驳杂,却不可否认他的修道资质极好,就算是一些仙家门派中的修道胚子,也不敢说自己修炼几种道法而不相冲的,但林雨星没有,这也是他能被吴姓道人看中,并收为弟子的原因。
……临近秋山渡,墨笙停住脚步,微微转身看向东南方向,那里隐约有几道气息溢散开来,其中一道道气极为浓郁。
此时他明白了这一路为何没有遇到袭杀,显然是有人挡住了那拨境外修士。
而阻挡那拨境外修士之人的气机,他又如此熟悉,好像是在凰城那边与自己交过手的乾元境修士,以及那队吴姓师徒。
沈铁看了看东南方,没看出什么眉目,于是提醒道:“都尉大人,渡船还有半个时辰便启程了。”
墨笙收回视线,点头说了声好。
但墨笙藏在袖子中的右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不止,心中不停诵读清心经,一粒心神在心湖上盘坐,眸子紧闭,眉头紧皱。
为何为恶者能活,为何凰城百姓要无辜惨死,却只因这几人一己之私,就要满城生灵涂炭。
他只恨自己拳法不够高,恨自己剑术未能大成,不能一剑诛恶。
一直走到秋山渡,墨笙的心绪这才勉强归于平静,途中再也没说一句话,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