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府男婴
听说在甘城子县里有一家喻户晓的陈姓大户,家主陈康,五岁学习打架,八岁调戏女童,十六岁当了土匪小头子,十八岁绝了香火。
据说他十八岁那年,率弟兄劫了道庙的赈灾香火钱,也得罪了道上一位绰号叫神子道的高人,被下了绝子的诅咒。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他后院隐藏了一位被掳劫做妾的大佬,流掉了所有的男丁。
众说纷纭,但有一点确实是真的,他一直生不出儿子。
这不,陈康被官府招安后就当起了富家翁,上岸洗了白,干上了官商勾结的买卖,生意稳定下来后,便安安心心在家生娃。
为了生个男娃,这十年里他被迫陆陆续续纳了十六房小妾,别人到了不惑之年还壮若猛虎,而他身子开始有些吃不消,但他的梦想是能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并每晚为这个梦想努力,陆陆续续生了二十八个女儿,一个带把的都没有。
在陈府的人都知道,他的正室之位一直空着,只要哪个小妾生了带把的就能立即扶正,可惜啊。
不过昨夜,随着一声呱呱落地,他满面春风,有了,他有后了。新纳的第十六房小妾不负众望终于生下了一个男丁。
他不可置信地反复确认,两只眼睛眯着盯了那里好久,盯得如痴如醉,直到最终确认真的是带把的。
心情大好,放了狠话,要备白面馒头一百柜,待孩子的满月礼得那天,要在府门口大抛馒头,举天同庆!那天不管是谁,抢到就是你的。
不仅如此,府上小厮丫鬟的三姑六婆,隔壁邻居的远房表哥表姐,但凡是沾亲带故的乡民都发了请帖,晚宴时间可进门吃碗带油沫子的精面流水席,豪气冲天,就连皇帝老子都有些羡慕。
…
永和十六年,大旱,民不聊生。
永和元年,北凉趁老皇帝刚刚驾崩,新帝未稳之机,起兵相犯,大梁大败割地。
国民积弱,北凉看着大梁好欺负,十六年来西北境小战火不断,军民的日子不太安生。
活在这个年头,有口吃的自然是极好的,陈府派馒头传得到处都是,像龙卷风般卷起了整个甘城子县周边,满月礼的前夜,就馋哭了许多小朋友。
收到消息的壮丁们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不少正直的汉子义正言辞拒绝了家里的婆娘:他娘的别碰我,你们女人只会影响我的出手速度,我要成为抢最多馒头的男人!
那一夜,除了胜券在握的少数几位,十里八乡男丁尽入圣境。
九月初一,不仅是抢馒头的日子,也是城里默定成俗的赶集日,这天大伙都会带些田产去集市换点东西。
天边鱼肚泛白,村里为数不多的鸡鸣刚起,各家各户都开始了响动。
汉子们收拾好便要出发赶个早,以便占个有利地形,各家各户开始在门前洗漱,偶尔邻里唠嗑两句,冰冷的石砾村道上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屋里偶尔传来骂骂咧咧催促的尖音,还有些婆娘在门外跟自家男人说着告别的话。
婆娘孙氏挽着猎户老马粗壮的臂弯,挑衅般地对着对门的童生婆娘月氏挑眉毛,第一次扬起了高傲的头颅,心里在乐呵呵:啊呸!就你家那读书人的小身板,去了只有躺板板的份儿,不像我家男人,那么优秀耀眼。
孙氏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低声千叮万嘱:“老马啊,一路要小心,抢不到也没关系,只是就别回来了。”
老马嗤笑一声,双手一用劲,肌肉爆炸而出,差点撑破了他那身被穿了八十二年的祖传紧身粗布衣:“女人,我对你的话很感兴趣,有种的话,试试再说一遍?”
孙氏娇羞一笑,单手作势轻拍男人的胸膛:“讨厌,种不都在你那里吗?”
老马邪魅一笑,粗壮的臂弯一把揽住婆娘,轻声道:“放你娘的狗屁,不都给你了吗?”
孙氏那张被风沙吹得红黑的脸微红。
原本只是夫妻间的悄悄话,结果她不小心瞄到了对门的潘氏,那闭月羞花的模样,还有她身旁那位英朗俊逸的读书人小郎君,心里膈应得很,于是变得尖酸起来。
她眼神一转,捏着嗓子,声音有一些尖:
“老马啊,抢不到馒头的男人没什么卵用,就别回来了。”
月氏也不恼怒,双颊微红,只是轻笑,如戈壁中的一朵小红花:“郎君切记,只可智取,切莫伤了身子,妾身等你回来哟。”
随后轻轻地在小白脸上蜻蜓点水,看得周围汉子心猿意马。
隔壁看热闹的福婆娘扭着自家娃娃的耳朵:“看到了没有,读书人的媳妇就是不一样,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好好念书,每天跟那些成绩差的混在一起,以后只能配个门当户对的村妇。”
马白心善,族里的娃娃都会上他在村里开的免费学堂。
屠夫老马却没有把讽刺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若有所思低吟:“智取?那像我这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岂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孙氏:“???”
甘城子县地处大梁西北边境。
清晨的风沙大,吹得粗布衫搓出清脆的啪呲响。县外是戈壁荒漠,走的人少,没有明确的路,因此路上中等大小的尖锐碎石极多。村民们穿的都是草鞋,走泥路可以对付,走石头路子就有些硌脚,一趟下来割破脚底是必然的事。
按理说割破脚不算是什么,但麻烦在于,荒漠中的野兽会顺着血腥味一路追随而来,因此而被啃食的村民不在少数。
所以如果是出村,起码五人以上的壮年结伴才能保证安全,今日,更是几乎整个马家村的壮丁集体出发。
糙汉子们一路走来,有说有笑,像极了太平年间。
赶路用了近一个时辰,马家村的人赶到时,城内已经热闹起来。
按照日常的惯例,初一十五的赶集日能免费入城,其他日子入城要缴纳一枚铜板的费用,所以大家挤在赶集日入城,整个小县熙熙攘攘。
内城支起了日常被冷落的小摊贩,有面档,有肉包子铺,像魔鬼般引诱着这群壮汉。
老马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穿白袍子的童生:“动口君,你说,哪些傻子会去买那些包子啊?自己买些面回去做不是更便宜吗。”
同村阿福:“对对对,我婆娘做的面条比这里的好吃。”
老马嗤笑:“什么叫比这里的好吃,你吃过这里的面条吗?”
他们争论的时候,白袍子童生嫌弃地拍了拍袍子。
最近他娘子辛辛苦苦制了一身读书人穿的白袍子,但没穿多久就被这群糙汉子弄得土灰,现在只能说是“对比粗布之下有一点白”。
因此他的口头禅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变成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也因此有一些人亲切称呼他为“动口君”,不再喊他小白。
马白若有所思,摇头晃脑一会,然后道:
“大概是男人都喜欢偷吃吧。”
老马焕然大悟,直呼有理,读书人想问题的思路就是不一样,但要问哪里不一样,就是思路不一样。
另一个同村人饶有兴趣,加入了群聊:
“那你会出来偷吃吗?”
动口君翻出自己的口袋,只露出两个铜板:“家里婆娘把银子都管好了,难道吃霸王餐吗?”
老马看着自己一身的腱子肉,如果是女掌柜,也不是不行。
此刻,陈府大门前已人满为患。
远远看起乌泱泱一大群人,仔细看还夹杂着不少打算碰碰运气的婆娘和小崽。
只是巳时已过,陈府并未开门,日光渐渐猛烈,汉子们都有些扛不住,不禁暴躁起来。
“陈康那匪子不会耍我们吧,怎么还不开始派馒头?”
“我就说,他干过的腌渍事情那么多,怎么可能生得出儿子。”
“但我表姐在府里做丫鬟,一个月前确实诞下一名男婴。”
正在此时,旁的一位乞丐少年忽然插嘴:“神子道从来不会算错,你们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性,那男婴的父亲…”
旁的老乞丐看起来是他爷爷,对着乞丐少年就是一个爆栗:“就你是小机灵鬼。”
他捋了捋胡须,又来了一个爆栗:“但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几个糙汉子对视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传宗接代这件小事情,找代办也不是不行。
少年摸着脑壳:“师父,我既然说得在理,为什么还要敲我头?”
几个汉子目光打量,原来是师徒关系,行乞需要拜师吗?现在行乞门槛那么高了吗?
老乞丐不以为意:“真话不可乱说,小心没有馒头吃。”
“但如果所有人为了吃口饭都不说真话,这个世道还能听到真话吗?”
老师傅又一个爆栗:“混口馒头就满嘴歪道理,你是准备考状元还是做上门女婿?”
恰逢此时,马踏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冲撞和吼叫,几个来不及闪躲的汉子被撞了几个跟斗,躺在地上骂骂咧咧不肯起来,估计像讹几个铜板。
老马意外地站在马前方岿然不动,他按着马头,属于猎户的杀气勃然暴起,旧粗布衣上沉淀着八十二年的猛兽血腥把马吃得死死的,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便停了下来。
来人正是陈饿狗陈将军,他骑着一匹瘦棕马,马儿虽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但有马的人在普通人眼中就很气派,更不用说一身新的青灰色轻甲,就算是他长得实在寒碜,但此刻也显得威风凌凌。
想到陈饿狗二十年前还在山沟里挑粪,如今已坐上了偏将的位置,不禁让人感慨。
没有丑男人,只有不努力的男人。
陈饿狗出生那年正是大凶之年,他爹便给他取了个贱名。他是早年跟着陈康从同一条村出来当的土匪,别人的起点是小头目,他的起点是山寨掏粪工,但最后通过不懈努力一步步爬上了小当家的位置,被招安后,现在是一名杂号偏将。
本来这个位置是陈康的,不过陈康一心生儿子,就让给陈饿狗,上面也没啥意见,反正也就是一个不入流的武职。
但陈饿狗胜在赖皮,于是日子就火红起来了,在乱世中,只有赖皮日子才能过得红火,大人物们就是喜欢这些六亲不认的赖皮。
没别的,就是好用。
陈饿狗歪嘴一笑,满脸皱褶,颚骨隆起,衬出尖尖的下巴,显得极为奸诈:“乡亲们,想吃馒头吗?请听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