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恶鬼与神明(曹玮番外)
世事如苍狗,生命终凋零。
曹玮早已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
印象中最深的那一次,是十七岁那年,为了活下去,与昔日一同训练的同伴互相残杀。
生命是如此脆弱,刀剑如乱叶一样,身边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变得苍白而可怖,渐渐都没了声息。
那一日,今上遥坐于昏暗地室之上,看着最后活下来支剑半跪在地的曹玮,钦点他为千机营长司。
最低贱的奴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近臣。
他一直清楚的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着,只是因为今上要一个兵器。
兵器,不需要多余的感情。
所以他不听,不闻,不问。
只会在夜深人静时进了九门六部谁的家中,割下某些顽固之人的头颅。
亦或是雷霆手段收集某些人的累累罪行,于世人百官的含恨谩骂中将他们抄家灭府。
陛下总是满意的看着俯跪在地的他,如同看着一条听话的狗,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对冰冷杀器的避讳和厌恶。
他是陛下手中最听话,最好用的一把刀。
他亦是朝廷诸公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恶鬼。
那一日,熙帝派他往兵部尚书的老家方州收集罪证,他于归途中,遭到皇城司埋伏。
皇城司与千机营多年为敌,而一月前被他割下头颅的张太师在方州门生众多,竟然联合皇城司。
皇城司盔下江湖民间能人异士诸多。
他们想要与他玉石俱焚。
两日一夜的血战,曹玮面如恶鬼,捏碎了那擅使毒针之人的头骨。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尸山血海,他又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人。
只是,这次他五脏俱伤,身中剧毒。
曹玮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倒下。
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突然有些自嘲的想到。
他到底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死水中窒息,昏暗,剧痛无声。
沉没起伏,堕入无尽深渊—
一双温暖的手打捞起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栀子花香,悠悠鸟鸣唤醒了他。
想要转头,扭到脖颈上的剑伤,忍不住蹙眉,此时刺眼的阳光此时穿破云层,铺洒下光束落在眼上,他眯眼,这才注意到床头处坐着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
一阵风吹过,把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吹起,她的注意力似乎也被吹走了,追随着那几根随风飞舞的碎发,伸手努力把它们抚平,数次尝试无果,遂放弃。
曹玮知道自己此时说不出话,他静静的看着床顶的那片雪白,闭目养息。
过了会儿,有一双温暖的小手隔着棉被轻轻推了推他。
睁眼,入目是一碗炖的黑漆漆的药,还有一张靠的太近的白皙面孔。
曹玮一愣,因为两人间过近的距离下意识凝起了冰冷眉目,他偏头想要避开,下一瞬却被掐住了下巴,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碗巨苦无比的药就被灌进了嘴里。
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刚刚醒来时颊边微痛嘴里还有苦味了
好在他不怕药苦,只是自他统领千机营六年以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到都快忘记过往那些被人肆意欺凌的日子,这时不免被勾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看向那女子的目光不觉就带上了冷。
白善水收了药就离开了,过了会儿她又进来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着他。
曹玮还是闭着眼,过了会儿察觉到那道目光还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略带冰冷的深目斜睨向那女子。
哪曾想撞进那一双清澈的圆圆木楞眼瞳中,四目相对,静谧流转。
他看了会儿那双有些木楞的圆眼睛,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慌乱无措,垂眼不愿再看。
只是,他终究想不到,那女子会如此大胆。
夜晚至,那女子却是爬上了他的床榻,扯了他身上的棉被,背对着他酣睡了。
如此过了几日,曹玮这日醒来发现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后,他对早早就坐在一旁的女子问道:“你是何人,此为何处?”
白善水闻言愣愣的抬头看了他几秒,嘴巴开合了两下却又闭上,过了会儿又自顾自低下头继续专注的擦拭着胸前的小老虎挂饰。
像个木头。
曹玮凝眉,打量着她,又低声询问了两句,那女子都无所觉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是个哑巴。
如是又过了半个月,曹玮身体素质远超常人,换成寻常人肯定活不了的致命伤他也不过是将养了半月有余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功力虽然还没有恢复,但寻常起卧行走已没有大碍。
他摸了摸身边的玄铁短剑,终于下定了决心。
“木头。”
曹玮喊住了要出门的白善水,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目光。
短剑刺入,鲜血絮絮流出。
那双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渐渐变得有些暗淡。
曹玮绷紧冰森面目,如同一把没有感情的冷血兵器,目光冷冷凝视着前方,抑制住了自己低头去看地上那女子的冲动。
她不该救他的。
阳光落在他手中沾染鲜血的断刃上,反射出刺眼银光。
站立许久,直至腿脚略有些僵硬,他嘴边溢出一声冰冷破碎的哼笑,他有些嘲讽的想,自己果然是恶鬼。
曹玮不知疲倦一般日夜赶路,本就不是很好的身体因为连续两日的奔波伤口而有些崩裂。
他却不敢停下,只要一停下,脑子里就是过去半月那女子一些分明无关紧要却扰人心烦的模样
那女子坐在床边喂他吃药的模样,扶他下地撑着他走路的模样,摘了山茶花放在瓶子里两眼亮晶晶和他分享的模样
曹玮有些难耐的抱住自己的头,腹部的伤口崩裂渗出鲜血,他仰头看着满天星光,想到那双圆眼开心的时候也和这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突然就觉得身上有一个地方比腹部更疼,疼的他在听到耳边传来利剑破空声时,几乎都难以反抗。
眼前落下几个持剑黑衣人,他们望着他的目光如遇恶鬼降世。
曹玮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只是浅浅的略过眼前这些要杀他的人,缓缓落在了掌心中那朵早已枯萎干涩的山茶花上。
他好后悔。
几道罡风带着凌冽的杀气,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他。
曹玮平静的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朵山茶花。
思绪不知怎的,回到了多年之前。
幼时,母亲牵着他跪在佛堂神明面前,日日跪求佛祖,祈祷被奸人构陷入狱的父亲能够平冤归来。
父亲清廉爱民一生,最后却还是身首异处,而他一家也被举家没入奴籍。
这世间哪有什么神明
转瞬之间,脸颊几乎感受到罡风的刺,垂落在肩侧的碎发被割开。
这一次没有人可以救他了。
“吭—”
刀剑对撞。
月色下,那道单薄身影持剑而立,挡在他身前。
黑暗中,曹玮缓缓转动有些凝滞的双眸,有些迟缓的落在那道单薄身影上。
“木头”开口他方知自己的声音此时是如此暗哑干涩。
他捂住腹部渗血的伤口,有些迟疑的抓住了她的月白长衣。
白善水有些无奈的回头,扯出衣摆,看见上面沾染上血迹后有些生气的瞪了他一眼。
他怔怔的看着那张鲜活明媚的面孔,突然有些想笑,可是看着看着,眼角却渐渐变得有些猩红。
曹玮终于支撑不住失血过多后虚弱的身体,最后的意识落在她转身旋剑对上扑杀上来的几个黑衣人的场景,而后就陷入了昏迷。
这一昏迷却是连续两日都未再醒,重伤未愈下不要命接连两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导致的伤口恶化,加上他往年身上的各种陈年暗伤一并发作,顷刻间就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白善水看着床上面如金纸,吐息微弱的男人,掰指点算了一番,叹了一口气。
第三日,她背起曹玮,上了五里外的神山。
神山一千七百八十八阶,山顶大佛昙花底座处有一神砻,神砻三年一开,可救命。
救人者需徒步爬上一千七百八十八阶,沿途野兽出没,生死难论。
关于神山的传说,大周世人皆听说过,大多数人只把它当做传说。
可白善水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六年前的某一日,师姐曾为了救被红嬷虐待濒死的她,上了神山。
长风在神山的长阶上打着唿哨。
白善水背着曹玮,因为俯身的缘故,原本藏在衣领中的小老虎挂坠就垂落在了胸前,她温柔的看着那只小老虎,耳边突然响起身后之人虚弱干哑的呢喃。
“木头”
“”
“木头"
“嗯"
曹玮睁开了双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的后脑,愣了会儿,他注意到白善水正背着他,眼前是一长段高耸入云不见尽头的长阶。
“这是神山吗。”
点头。
“你要背我去神山吗”
点头。
曹玮呼吸一窒,良久,他突然紧紧抱住了眼前人瘦弱的臂膀,他的目光不敢落在她身上,嘴唇有些颤抖,“这世上不是没有神明吗。”
过了会儿,她停下,回头看他。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呢,明明看上去那么木楞,可是那深处却是包含万物的慈悲和平静。
地狱昏暗,他混身的血液早已陷入泥潭,永世不得超生。
谁能救他呢
金色佛像慈悲垂目,她跪在神砻前,以血刻下阴阳双鱼符,用十年阳寿换他此生平安。
这世上本不应有神明的。
他扑上前紧紧抱住她脱力倒下的身体,低头靠在她温热的脖颈处,喉头血腥气上涌,泪水不断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