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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玉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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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只剩下卫听澜和祝予怀两人。

    卫听澜望着院外:“九隅兄这个妹妹,还真是胸怀奇志。”

    院里德音咋咋呼呼的声音隐约可闻,祝予怀听着,微微笑了:“这样自由烂漫,也没什么不好。”

    “不担心她吗?”卫听澜说,“大烨可从未有过女子从军的先例。”

    “她有此家国抱负,我不忍夺之。”祝予怀望着茶水上飘渺四溢的薄雾,“德音有手有脚,若能学会提刀纵马,总也有一试的可能。便是不成又何妨?天下不如意事……本就十居八’九。”

    卫听澜望着他眼前氤氲的雾气,忽然很想问一句——那你自己呢?

    在市集上看到那些弓箭时,明明都拿在了手里,明明是喜欢的,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又放下了呢?

    卫听澜看着他清瘦的病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擢兰试不止有文试,还有武试。你作何打算?”

    祝予怀笑了笑:“兵策韬略尚可一试,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不行便弃权吧。”

    擢兰试所设科目很多,允许考生选择性地放弃,但那也就意味着名次要比旁人逊一筹。

    卫听澜前世受了伤,没有参加这次擢兰试,直接被明安帝安排进了芝兰台。但他入台那日,亲眼见过台中张贴的金红榜单,祝予怀的姓名高居最上,文武皆是头名。

    擢兰试每年一次,前世为了争那么莫名其妙的一口气,卫听澜卯着劲想把祝予怀从魁首的位置上拽下来,可文试他考不过,武试中骑射和长垛两项他又总是棋差一招,死磕那么些年,榜单上最高的那个名字还是姓祝。

    这次他总算能压祝予怀一头了。

    可这种感觉,竟比输给祝予怀还要让他憋屈得慌。

    卫听澜压着那股说不明的郁气,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个白玉的小物件来。

    他将东西放在桌案上,轻轻推过去,声音有些闷:“这是给九隅兄的谢礼。不算贵重,就当是一点心意。”

    祝予怀怔了怔,将那玉件拿起来,暖玉的质地落在手中触感温润,并不冰手。看着像是戴在手指上的饰品,只是样子有些怪。他垂眸细看,才见那环形的玉件外侧还刻了竹纹,虽然纹路简单,但刀锋苍劲。

    卫听澜靠近了些,从他掌心拿起那枚玉,慢慢地戴在祝予怀的右手拇指上。

    “有些松。”卫听澜看了看,“你太瘦了些。”

    祝予怀张开手掌,他的肤色苍白浅淡,被白玉衬着,倒是多了几分健康的温润:“这是……玉韘?”

    “是。”

    玉呈镂空环形,下平上斜,卡在拇指间,靠近虎口的尾部有道凹槽,刚好适合扣弓弦。

    祝予怀眼睫轻动,笑了:“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可惜了。”

    “不可惜。”卫听澜喉间微酸,“你戴着很好看。”

    祝予怀摩梭着玉韘上的竹叶纹路,有些不好意思,抬眸想说点什么,视线却凝在了半道:“你的手怎么了?”

    卫听澜收拢手指:“没怎么。”

    祝予怀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玉韘质朴的刀工,愕然道:“难道这是你……”

    “以前没做过这种精细活,手生。”卫听澜说得云淡风轻,“废了不少好料子,才勉强刻出这一个能看的,让九隅兄见笑了。”

    祝予怀蹙眉:“伤得怎样?我看看。”

    “划破了点皮而已。”卫听澜不以为意地笑笑,“习武之人,这点小伤……”

    祝予怀气急,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腕:“你让我看看!”

    他翻开卫听澜的手掌,才见那中指上有道极深的血口,其余几指也有些细碎的划伤。

    祝予怀顿时又恼又愧,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你何需做这个。我又不能……”

    “不试一试,你又如何知道能不能?”

    卫听澜见不得他这般自怨自艾的样子,反扣住他的手腕恳切道,“挽弓搭箭而已,累了随时可以歇着,天长日久,总有练成的一日。女子从军这般万难之事,你也肯让德音一试,那你……你自己又何必妄自菲薄!”

    祝予怀怔怔地看着他,须臾,苦笑道:“我并非没有试过。”

    “你……”卫听澜捕捉到他眼中难掩的失落,不由得止了声。

    “我很小的时候,的确对弓箭有些道不明的执念。”

    祝予怀放缓了声音:“有回跟着幼旻去看皇城司的骑射赛,回来后我便念念不忘。五岁生辰时,幼旻送了一把很漂亮的小弓给我,那日,我们就在这院中立了个简陋的靶子,玩得很尽兴。我射空了整囊的箭,终于中了靶心,可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恍惚中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幻象。”

    卫听澜微微迟疑:“幻象?”

    祝予怀垂眸看着指上的白玉,有些出神:“是。分明从不曾见过,可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就好似刻在骨髓中一般熟悉。疾风吹落雁,惨澹带沙砾……令人心生哀凄,却又莫名向往。可惜,没等我看得更清楚些,便忽然间心如刀绞,痛昏了过去。”

    卫听澜呼吸微窒。

    朔风胡雁、飞沙走石,是西北边境才有的景致。

    祝予怀此世并未去过朔西,怎么会?

    祝予怀继续说:“我自幼体弱,生病本是家常便饭。可那次病得格外厉害,夜夜梦魇,不得安宁。而那些噩梦的结局,无一例外……”

    他顿了顿,失笑道:“我看见我浑身是血,许是死了。”

    卫听澜听见什么东西骤然崩颓的声音。

    朔西的雁长鸣凄厉,风沙呼啸中,他看见祝予怀阖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安静,唯有月白衣襟上弥漫的血色,一滴、一滴,砸在黄沙中,碎在他的心脉上,成了他余生再也祓除不了的痛。

    “我在雁安养了十二年。”祝予怀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病得厉害时,提笔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拉弓了。病中时,唯一的消遣就是隔着一方窗子,看着落翮山中的竹海出神,风一起,满山竹叶飒飒喧响,势如千军万马。我有时会想,兴许我上辈子是边陲之地一个小小的弓兵吧,不然怎么梦魇中尽是大漠黄沙呢?许是老天怜惜我死得壮烈,这辈子便赐给我一副弱不禁风的皮囊,好叫我歇上一歇……”

    “够了!”卫听澜几乎遏制不住要奔涌而出的痛意,站起身猛然按住祝予怀的肩颈,“别再说了!”

    易鸣抱着一摞书,刚迈入屋子便瞧见这一幕,急吼道:“住手!”

    祝予怀浑然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易鸣已经扔了书飞冲过来,拽着卫听澜的衣领把他撂倒在地:“你想对公子做什么?”

    祝予怀慌忙起身:“阿鸣,住手……”

    “公子!”易鸣恨铁不成钢,“他方才对您不敬,还敢对您动手!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祝予怀心急不已:“都是误会!他的手还伤着,你、你先松开……”

    易鸣自是不信,又用了几分力,逼问卫听澜道:“公子在图南山好心帮你,你不思报答便罢了,方才是在做什么?你敢伤他!”

    卫听澜喘着粗气,背上阵痛不止,手上的伤口似乎也裂开了。他看着易鸣愤怒的神色,脑中如飞沙走石一般,记起前世的易鸣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

    他记不清那是易鸣第几次来刺杀自己。

    “卫听澜!你丧尽天良!”易鸣被人按在军帐中,双目血红,朝着他歇斯底里,“你卫家蒙冤,是公子在四处奔走,是他放你出澧京、收殓你父兄的尸骨,他从不曾有愧于你!你这恩将仇报的畜生,公子当初在图南山中便不该救你!你今日不杀我,终有一日,我要送你下九泉为他赔罪!”

    卫听澜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好似有道陈年旧伤,乍一下被人豁开,经年累月积攒的痛楚都翻腾了起来。

    “阿鸣,快松手!”祝予怀看到卫听澜左手指尖的伤口慢慢渗出了血珠,急得去拉易鸣,“有什么话先松开人再说,听话,别闹了!”

    易鸣手上松了几分力,睨着卫听澜道:“你听着,公子心软,我可不会。你若是敢伤了他,我必会十倍、百倍奉还给你!”

    卫听澜咳了几下,哑声道:“……好。”

    易鸣盯着他,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卫听澜忍着背上的隐痛,撑着地慢慢直起身:“方才是我太莽撞,多有冒犯,九隅兄……见谅。”

    “先别说这些了!”祝予怀扶着他起来,又从袖中取出块帕子,包住他出血的指尖,“这帕子是干净的,把血止了再说。阿鸣,你去取些伤药来。”

    易鸣威胁地瞪了卫听澜一眼,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书撒了满地,狼藉一片。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祝予怀叹了口气,低头小心地给卫听澜包扎伤口。

    院子里高邈和德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寂静一片,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卫听澜心乱如麻,看着祝予怀低垂微蹙的眉睫,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不起。”

    祝予怀摇摇头:“误会而已。阿鸣性子太急,不怪你。”

    “不是为了这个。”卫听澜心中酸涩,“你如今这样,是我的错。”

    “你怎么……”祝予怀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哭笑不得,“我虽体弱,也不至于被人碰一下就受伤。阿鸣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卫听澜沙哑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你……”

    “好了!哪有这么夸张。”祝予怀把他按回坐椅上,“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卫听澜望着他毫无芥蒂的笑颜,心口仿佛被刀刃剜着,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记得了……也好。

    祝予怀看着他,觉得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惹人怜爱,又十分好笑,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哄一哄。

    如果有个弟弟,大约也是这个样子吧?

    祝予怀这样想着,手上也就这么做了——他像平时揉德音的脑袋一样,摸了摸卫听澜的头顶,哄孩子似的说:“我知道,濯青不是故意的。别委屈了,好不好?”

    卫听澜不妨被他这样温柔地摸了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为何没舍得躲开。他也察觉到自己这副将哭未哭的模样十分丢人,垂下头不肯说话了。

    祝予怀摸了几下,只觉得手感出乎意料的好。他悄悄观察着眼卫听澜的神情,见他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唇角,放纵自己又摸了几下:“濯青送的这枚玉韘,我很喜欢,往后定会带在身边好好珍惜的。”

    卫听澜神经紧绷,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包扎的帕子,“嗯”了一声。

    院里响起一串脚步声,还未见其人,便听德音喊着“公子”,一把推开了门。看见屋内满地的狼藉,德音倒吸了口凉气:“公子,你们打架了?”

    祝予怀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来:“别胡说。怎么灰头土脸的,刚刚去哪儿了?”

    高邈和易鸣也随后跟了进来。

    易鸣面色不善地把药抛给卫听澜,臭着脸站到祝予怀身边。高邈察觉到屋内的异样气氛,向卫听澜投去一个“你小子不会惹祸了吧”的眼神,可看他理直气壮地坐着,一副莫名的恃宠而骄的样子,又觉得不大对劲。

    “去库房了。”德音抱怨道,“新的木刀还不够趁手,我就想带着师父去看我以前用过的木剑来着。谁知道库房里堆满了谢大哥送的织毯,害我找了半天,可累死我了。”

    祝予怀笑了一声,转向高邈道:“德音性子闹腾,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麻烦。”高邈不好意思地笑笑,“祝郎君,收徒之事……恕我直言,我一个粗人,练兵可以,教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习武,还真有些不知从何入手。再者,我年后便要回朔西,便是收了,也……”

    “我知道师父有难处。”德音有些懊丧,拽了拽他的袖子央求道,“做不成师徒也没关系的。您离京之前,有空能常来玩吗?等我学了新招式,您顺便看一眼,点评几句也成啊!就算不教我功夫,我、我就想听听边塞的故事,可以吗?”

    高邈有些踌躇。

    “高邈。”卫听澜忽然开口,“咱们毕竟欠了九隅兄的人情。难得这小姑娘勤恳,收徒不成,常来指点她一二也无妨,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要是高邈能常来祝府,他偶尔跟着来几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易鸣瞥他一眼,小声嘀咕:“居心叵测。”

    卫听澜听觉敏锐,这一声自然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手上了药,笑得人畜无害:“我们朔西人向来有恩必报,这点小事,应该的。”

    高邈觉得有道理,终究点了头:“祝郎君不嫌在下叨扰便好。”

    德音雀跃起来。

    卫听澜嘴角轻勾,拿起祝予怀的帕子重新包扎起来。祝予怀在一旁不放心地看着,见他包了几回都散开了去,没忍住说:“还是我来吧,你一只手不方便。”

    卫听澜乖乖抬手:“如此甚好。有劳九隅兄了。”

    祝予怀把着他的手斟酌几番,打了个松紧适宜的结,道:“好了。幸好伤口不深,近日记得少沾水。”

    卫听澜把包好的伤手翻来覆去欣赏了几遍,微笑道:“还是九隅兄的手巧。”

    易鸣站在祝予怀身后,看卫听澜惺惺作态地摆弄手上缠着的帕子,气得直咬牙。

    这混球,举着那只爪子是故意给他看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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