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年市
福公公将祝东旭三人送出崇文殿,引着几人下了台阶。天寒,祝东旭转头为祝予怀紧了紧身上的氅衣,轻拍他的肩:“往后入了台,也莫太勤勉,该偷懒时就偷懒,多顾着身体,莫叫你母亲忧心。”
祝予怀被这反向劝学搞得哭笑不得:“儿子只是入台读书而已,累不着的。再说,能不能过擢兰试还是未知呢,您忧心得也太早了。”
“你若用心,文试必在前三甲。”祝东旭点了点他的额头,笑中带着几分欣慰,“吾儿是璞中之玉!”
远处高台上,年轻的太子凭栏而立,垂眸静静望着相视而笑的父子两人。
“殿下您看,祝掌院身边着霜色氅衣的那位郎君,便是传闻中的白驹了。”内侍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子,大着胆子道,“往宫门去还要些功夫,殿下若是想见,现在过去也……”
赵元舜微微抬手:“不必了。”
内侍一顿,有些不解。
赵元舜注视着那个风姿清卓的身影:“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果真是‘其人如玉’。他本可以安居山野,无需到这浊世中受苦的。”
内侍挠了挠头:“殿下,澧京浊是浊了些,好歹热闹繁华。祝郎君在山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才是受苦呢。”
赵元舜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内侍隐约觉得自己主子的心情并不好,却又想不出缘由。
太子年少,面上还是一团孩子气,眉眼间已显出几分殊丽动人的颜色。宫人都说他生得极像先皇后,只是性子端肃,不像先皇后那般亲和。沉默不语时,总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赵元舜的视线挪到祝家父子身后一个黑衣少年身上,那少年面无表情,福公公眉开眼笑地对他说话,他只淡漠地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望着前面,不知在看什么。
内侍察言观色道:“那位是……”
“孤知道他是谁。”赵元舜语气平静,“卫家二子,听说有几分本事。与孤一般年纪,只带着二十几个家将就敢突袭敌军。”
内侍小声说:“确实是有些能耐。不过听说这卫小郎君违抗父命,虽然侥幸斩杀了瓦丹的大将,却险些有去无回。是以卫老都护非但没有奖赏他,还将他痛斥了一顿。如此有勇无谋之人……想来比他兄长还是差了一些。”
“是么。”赵元舜慢慢道,“孤却听闻,图南山一案伤者甚众,他孤身当先,也能毫发无伤。这样的人,不在边疆一展宏图,却……”
他微敛了眸,没再说下去。
内侍有点捉摸不透自家殿下对此人的态度,不敢多话。
高台清寒,栏杆都覆了薄霜。赵元舜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抬手拢了拢风领。他刚想开口说回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声笑:“殿下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赵元舜转过身看清来人,道:“二哥。”
赵松玄站在他几步之外,闻声笑了一笑,走至近前,颔首施了一礼:“臣从母妃那儿得了一副好棋子,特来寻殿下手谈。”
他手里拈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轻送到赵元舜跟前。一枚是弗林墨玉,一枚是鹤阳白石,在他手里交相辉映。
赵元舜垂眸看了几眼,又稍稍仰头,看着自己这位丰神俊逸的皇兄。
他虽不曾见过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叔父,却也听人说起过先睿王赵奉璋的风姿,据说人如其名,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赵松玄并非明安帝亲生,相貌大约更肖似他的生父睿王。英气逼人得不像个皇子,更像个挥斥方遒的将领。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莫过于此了。
赵元舜由衷地浅叹一声,接过了那两枚棋子:“玲珑剔透,的确难得。”
两人寒暄了几句,说着话一同往回走去,内侍远了几步默默地跟着。
棋子光洁质腻,极适合拿在手里把玩,赵元舜摸着便有些爱不释手,面上难得浮起真心实意的笑来,还将棋子拿起来对着光看。
赵松玄笑说:“殿下若是喜欢这棋,赢臣一局,臣便连着新得的棋盘一起赠给殿下。”
赵元舜放下手,摇头失笑:“阿玉送的棋盘,二哥竟舍得拿出来赠人。她若知道了,怕是要生二哥的气。”
“那也得殿下先赢臣一局。”赵松玄调侃道,“不过臣以为,即便真把棋盘输给了殿下,阿玉她大约也是愿意的。”
赵元舜把玩着棋子的手一滞,眼睫轻动了下,朝他看去。
赵松玄一边走着,一般饶有兴致地赏着高台下的雪景,似乎只是随口闲谈而已。
赵元舜微张了张口,捏着棋子的手指收拢了些,最终只垂下眼帘摇头道:“二哥说笑了。”
出宫路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仍是沉默不言。
临到宫门时,祝予怀脚步微顿,转头看着卫听澜欲言又止。
卫听澜便也停了步,抬眼看着他。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事,就是你的追影,还有另几位将士的战马,还在我府上。它们现下都挺好的……你不必忧心。”
卫听澜本想解释追影其实是高邈的战马,但是祝予怀那双眼睛如此专注地望着他,叫他下意识地就不想在别的事上多费口舌。
卫听澜含糊地“嗯”了一声:“你借给我的几匹马,也还在我府上。”
祝予怀笑起来:“也是,那改日我……”
“你待我有恩,该是我登门道谢才对。”卫听澜语气仍是淡淡,“我并不忙。还是按你那封拜帖上的日子,介时我将马匹送去你府上,顺便将追影带回来吧。”
“那好吧。”祝予怀弯了眉眼,“我府上还有些雁安带来的茶叶,到时请你同饮。”
“好。”
两人同时为这终于缓和的氛围松了口气,又对视了一眼。祝予怀看着他愣神的模样,没绷住笑出了声。
走在前头的祝东旭一头雾水地回头望来。
两个少年并肩站在一处,一个微怔,一个轻笑,在这静默的重重宫城之中,好似无波幽潭中倒映出的些微星光,摇曳起几分叫人不忍打搅的好颜色。
宫门轻轻开启,街市上的喧闹隔着宫墙依稀传来。冬日的熹微阳光打在祝予怀脸上,映得清素的脸透白如玉,眸光流转间,微弯的秀目眉宇也笼上了一层淡淡金色。
祝予怀很爱笑,卫听澜向来都知道。
他至今无法适应眼前这人病弱的模样,却仍在那双风神奕奕的笑眸中,瞥见了前世那个意气风发的祝予怀。
“门都开了,别愣着了。”祝予怀站在光影中,拉了下他的衣袖,“一起走吧。”
卫听澜看着那光,不知为何鼻尖微酸,垂下眼,轻声应了。
“好。”
德音拿着两根糖葫芦,坐马车车辕上晃着脚。看到走出宫门的祝予怀,她跳下车雀跃地跑过去:“公子!”
她嘴角还沾着点糖衣的碎渣,跑到近前,才认出了穿着官服的祝东旭:“祝伯伯!”
祝东旭昨日听夫人夸了一宿的德音,眼下也像白捡了个女儿似的乐呵:“德音怎么来了?这糖葫芦是给伯伯的吗?”
德音点点头,又往回一指:“是谢大哥买的。他今早翻墙的时候蹬掉了公子院墙上的砖,被曲爷爷给打了出来,实在没办法,专门买给你们赔罪的。”
几人抬头望去,谢幼旻踌躇地站在祝予怀的马车边,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努力咧嘴冲他们笑了笑。
德音小心张望了一眼,遮着脸悄声说:“其实谢大哥还买了两根糖葫芦给我,让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但是我吃完后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子,祝伯伯,你们能假装我说过了吗?”
祝东旭和祝予怀:“……”
很好,谢幼旻两根糖葫芦打了水漂。
祝东旭干笑了两声,安慰她:“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想不出能说什么。”
卫听澜一直站在边上,他的目光掠过远处气鼓鼓地瞪着他的易鸣、龇着大牙傻笑的谢幼旻,觉得那两个傻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最后还是落到了德音身上。
小丫头看着好像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九隅兄。”卫听澜状似无意地问起,“这丫头……这孩子是你家远亲?”
“德音是我祖母收养的孩子。”祝予怀说着,看向德音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她自小在温府长大,就好似我的亲妹妹一般。”
哦。卫听澜意味不明地想,那就是青梅竹马了。
前世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人?
卫听澜看着他们说话,心里莫名地有些烦闷。
德音,方未艾,还有除了易鸣以外的那些温府侍卫,都是卫听澜不曾见过的人。
前世祝予怀十岁那年才离家前往雁安,为祖父奔丧。而这一世为了养那先天之疾,时间足足提早了五年。祝予怀这一病,病出了许多他难以预料的变数。
这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卫听澜拿剑的手垂在身侧,想起前世祝予怀胸前那道致命伤,呼吸有些不稳。
他如今这样,是自己害的吗?
德音似乎还有话要说,往祝予怀腿边凑了过来。祝予怀当即从袖里掏出帕子,往德音脸上一糊:“嘴上粘的都是糖渍,快擦。”
德音“哼”了一声,揭下脸上的帕子胡乱擦了几下,又道:“公子,谢大哥说想带我们上街玩,你去吗?”
祝予怀想了想:“去吧。”离开澧京这么多年,街巷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是有点想去转转。
德音刚要欢呼起来,就听边上有人冷冰冰地开口:“我也去。”
德音看了卫听澜几眼,警惕地问:“你是谁?”
卫听澜今天没穿那身玄铁甲,整个人又打理得焕然一新,德音实在没认出来,只觉得这人板着张棺材脸,看起来不大像好人。
祝予怀还在斟酌措辞,就见卫听澜沉着脸自我介绍:“在下卫听澜。”
“噢——”德音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卫小将……”
祝予怀眼皮一跳,抢过帕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将军什么将军,话本子那事儿还没过去呢!
卫听澜疑惑地挑眉。
“咳,德音啊。”祝予怀转过身,拿帕子心狠手辣地揉着德音的脸,“你这嘴边上还没擦干净,别说话了,我来帮你擦。”
卫听澜:“……”
刚才是谁说好似亲妹妹一般的?
离年底越近,年市便愈发热闹,满街芦棚鳞次,摊架相依。
易鸣抱着胳膊,谨慎地跟在卫听澜身侧。
卫听澜冷眼瞥他:“这青天白日的,易兄大可不必防贼似的盯着我。”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直觉敏锐。”易鸣眯起眼,“我一眼就觉着你这人心怀鬼胎,图谋不轨。没事就往公子跟前凑,逛个街也要跟来,不防你防谁?”
“我跟你家公子隔了两步远。”卫听澜冷笑,“你要防,怎么不去防前头那个?”
两人正前方,祝予怀左手牵着德音,右边谢幼旻时不时拽着他的胳膊看这个看那个,三个人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卫听澜面色阴沉,到底为什么自己只能跟个死心眼的家伙走在一块儿?
易鸣来回比较一番,道:“世子心无城府,光明磊落。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危险吧?”
“心无城府……”卫听澜微嘲,“缺心眼都能被你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二人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易鸣没听清,警惕地盯着他:“你叨咕什么呢?”
卫听澜轻飘飘地掠他一眼:“你猜啊。”
“你居心叵测,我不猜。”
卫听澜秀口一吐:“随你。”
两人阴阳怪气的这一会儿,谢幼旻跑到卖茯苓饼的铺位前排队去了,祝予怀经过一间货摊前稍停了停步,德音就被吸引了目光,赖在那儿不肯走了。
卫听澜扫了几眼,货摊上摆的都是些木制的刀剑兵器,甚至还有几把小巧的□□,当然都是民间自制的极为粗糙、没什么杀伤力的玩具而已。
德音在一堆刀剑中挑挑拣拣,祝予怀静立了半晌,拿起一把竹削的软弓,看了几眼,又放回去了。
“德音,挑好了?”
德音抱着一把木刀爱不释手:“嗯!”
祝予怀替她付了钱。谢幼旻抱着几个茯苓饼回来,一人分了一个,瞅着德音手里的刀稀奇道:“你小姑娘家的怎么爱玩这个?莫非将来还想上阵杀敌,当个巾帼英雄?”
德音理所应当地答道:“那又如何,我当不得吗?”
“当得当得。”谢幼旻哄着她,又冲祝予怀笑,“阿怀,你可当心把这小丫头养成了悍虎,哪天真自个儿偷跑到边疆去了。”
祝予怀微微笑了:“人生苦短,好不容易有件事是想做又能做的,她若真有能耐,我不会拦着。”
卫听澜手里拿着茯苓饼,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幼旻望着德音手里的木刀啧啧感叹,转而又神采飞扬地说起哪家铺子有些什么点心。祝予怀看了几眼那货摊上的几把弓,轻轻收回目光:“我有些累了,想去前面茶铺歇脚。你们再逛逛?”
易鸣忙道:“我陪公子去茶铺。”
德音还想吃糖蒸酥酪,谢幼旻自告奋勇要带她去买,还想邀卫听澜一起去,卫听澜拒绝了。
几人约了晚些在茶铺碰面,便互相告了辞,各自没入了人海。
卫听澜在原地驻足片刻,转过身,望着货摊上那几把粗制滥造的弓。
周遭熙熙攘攘,他耳旁却响起祝予怀在崇文殿中带着落寞笑意的声音——
“怀久病之身,三尺微命,缠绵病榻十数年,不能子承父志效力朝堂,不能栉风沐雨为民请命,是人生一大憾事。”
手中的茯苓饼不知不觉被他捏得碎成了几瓣。
久病之身、三尺微命。
祝予怀他……有多少事是想做却再也做不得的?
小贩看他一直站在自家货摊前,热情地招呼道:“郎君可是在看这弓?我这儿还有些别的样式,您要不要瞧瞧?”
卫听澜眼睫轻动,良久,哑声说:“不用了。”
祝予怀的那双手,落笔生绮绣,挽弓惊风雷。
得是这世上最好的弓,才配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