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御前论道
“濯青。濯青?”
祝予怀极轻地唤道:“濯青,回神了!”
崇文殿中静了一静,宫人往殿角的熏炉中填了香,小心地退到一旁。
明安帝慢慢道:“听澜,朕瞧你魂不守舍的,可是没歇好?”
卫听澜恍惚中被点了名,眼睫颤了颤,却是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那片月白。
明安帝没有怪他御前失仪,只微叹口气:“你受的委屈,朕都知道了。图南山一案朕已着人彻查,定然能给你父兄、给你一个交待。好孩子,莫再忧思费神,且安心在府上养着,要是缺什么,只管同宫里开口。到了京中,有朕在,没人敢再伤你。”
莫再忧思费神,就是不想让自己插手查案的意思了。左不过是前世用烂了的招数,还是一样的没意思。
熏香在殿宇中缓缓漾开,卫听澜垂下头不怎么用心地答道:“谢圣上。”
说完便微皱了下鼻子。
他果然还一如既往地受不了宫里馥郁奢靡的熏香,这气味就跟那龙椅上的皇帝一样烦人,一闻到就浑身不爽利。
明安帝看着他,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殿中稍稍安静了几息,安静得几乎有一点尴尬。
祝予怀微妙地瞥了卫听澜一眼,这就没了?这么惜字如金的吗?
明安帝等了一会儿,见卫听澜没再开口提什么请求,甚至都没提一提高邈中毒一事来诉苦施压,心中忍不住有些讶异。
虽然他早已听过沈阔回禀,知道卫听澜将刺客尸体悉数给了阳羽营,连高邈中的那支毒箭到京后也被他交给了左骁卫,但明安帝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不信卫听澜入京是心甘情愿,不信他在经历了这等凶险之事之后,对自己这个皇帝还能无怨无恨。
但眼下看着卫听澜这副无所求的模样,明安帝都禁不住怀疑起来,兴许这孩子真就是个乖顺知礼的呢?
卫听澜不主动提,明安帝便也不去纠结图南山一事,语气愈发缓和起来:“朕听闻之前瓦丹犯境,你为了驰援临风,自己带着人去了前线,还受了伤。现下伤可好些?怎么也不许御医替你瞧瞧?”
听到“受伤”,祝予怀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卫听澜一眼。
那些话本子从来没说过卫听澜还受了伤。
卫听澜答道:“回圣上,伤得本没多重,只是后来被我爹又痛打了一顿,这才多躺了些时日。幸而大哥疼我,来京前偷偷给我备了马车,在车上养了这一路,眼下早已无碍了。我嫌这伤丢人,故而不愿叫各位老大人挨个来看。”
“好小子,敢同朕交待这些。”明安帝听得失笑,“你不怕朕向卫卿告一状,叫你们兄弟两个一起再挨顿打?”
“自然不怕。”卫听澜面不改色,“大哥马术超群,我爹一把年纪追不上了。我眼下又到了澧京,我爹就是气得跳脚,也打不着了。”
明安帝大笑起来,点着他道:“小子不成气候!难怪卫卿要罚你,朕膝下要是有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怕也要气得牙痒痒!”
侍奉的宫人们也纷纷低头,憋着不敢笑出声来。福公公察言观色,知道圣上心情不错,跟着打趣道:“别的不说,卫小郎君这性子,直爽又有趣,讨人喜欢得很。”
明安帝笑得开怀,心头连日的不快散了不少,对卫听澜的戒心也松泛了些许。
他摆了摆手,和蔼道:“你年纪尚幼,能亲斩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已称得上少年英豪。卫卿罚也罚了,再大的过错也该抵了。朕召你来京,是要赏你。朕前些日子思来想去——金银锦缎还不够,你这好相貌,又有一身好武艺,朕想叫你到朕身边,做景卫的左统领,你可愿意?”
祝予怀听得心中微凉。
澧京八卫负责宫城治安,分左右骁卫、左右翎卫、左右武卫、左右景卫。左统领听着光鲜,可所谓的景卫……就相当于一个摆着好看的仪仗队,被安置进去的多是混吃等死的权贵子弟,带俸不任事,挂名吃空饷。
卫听澜若是做了景卫统领,只要皇帝有心压着,他便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祝予怀回想起话本里少年将军破阵杀敌时的满腔豪情,虽知那都是书家们的想象,却还是在心中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承蒙圣上厚爱。”卫听澜跪地叩首,“只是我年岁尚小,资历尚浅,自知难以服众。统领一职,实在愧不敢受。”
他言辞恳切,像是真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位置,明安帝越发满意,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年纪小,资历可以慢慢熬。这样,腰牌你先领去,俸禄也照发,景卫一应事务,朕叫右统领暂代你料理。你先到芝兰台来历练几年,等及了冠,这位置还是你的。”
卫听澜早知是这个结果,无悲无喜,径直叩首谢了恩。明安帝见他如此知进退,心中更轻松了不少,又含着笑看向一边的祝予怀。
“朕赏了一个,自不能忘了另一个。”明安帝和颜悦色道,“祝卿,图南山一事,你家这孩子功劳不小。不止听澜该谢他,朕也是要赏的,你不许替他推辞。”
祝东旭连声应了。
“来,上前让朕看看。”明安帝冲祝予怀招了招手,“朕记得你叫予怀,表字九隅,是你祖父起的字,是不是?”
祝予怀上前一步,行礼道:“回圣上,正是。”
“九隅者,九方也。好寓意。”明安帝叹息一声,“温老大贤,天下共闻。朕年少时便憧憬过,若有一日能与寒泉翁这般的大儒对酌论道,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只可惜……无缘哪。朕听闻,你的才学承于你祖父,朕有一惑始终不得解,你可否为朕解答一二?”
祝予怀静静听着:“圣上请讲。”
明安帝手指点了点龙椅,缓缓道:“王者欲留贤而不得,为何?”
卫听澜听了微蹙起眉。皇帝这问题问得实在微妙,毕竟说起当世大贤,名声最显的便是寒泉翁温仲樵,祝予怀那位一生不曾入仕的祖父。
温仲樵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入过科场,只是一朝落榜,疑心考官徇私却没有证据。落榜的考生们心头郁闷,在酒楼里饮酒高歌,温仲樵将自己所作策论当众颂出,细数朝政之弊端、民生之艰辛,言辞激进一针见血,引得众人争相喝彩,直道考官不公。
结果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兵,一群人像牲畜似的遭到驱赶,温仲樵当着官兵的面据理以争,被当作带头闹事的给下了狱。
被师友救出来后,温仲樵便立了誓,此生绝不出仕做官,不事权贵,不媚宵小。
他弃了科举之途,转而投身乡野之间,问农桑、广著书、捐书院、兴善堂……一步一步,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年轻时的冲冠一怒,也成了被文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雁安温氏的贤名传到朝堂之上,那句不事权贵的誓言,就很扎当权者的心了。
明安帝眼下作此一问,不像在请祝予怀解惑,更像是要讨个说法似的。
祝予怀却并不意外,抬手长施一礼:“望圣上恕罪。怀亦有一问:王者求贤,为的是什么?”
殿中静了片刻,明安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祝予怀不退不避,接着说,“怀以为,王者求贤,究其根本,理应是为民。”
明安帝不置可否:“你说下去。”
卫听澜微微偏头看他,祝予怀唇畔浅笑淡然,一开口,声音似珠玉坠地,在殿中轻轻回响。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居庙堂者,施无形之仁政,可普泽众生;远江湖者,行有形之实事,亦可惠及万民。”
“王者高坐庙堂,好比当空旭日,隐者偏居乡野,好比水中舟楫。天下贤者多如过江之鲫,有人愿以身为镜、弥散天光;有人愿以身为舟、运载万民……道虽不同,却殊途同归。”
祝予怀停了一停,放慢了语速:“怀以为,为君王者,做好了那一轮旭日,贤士不论在朝或在野,都会不遗余力为君分忧、为民出力。如此,君王又何愁‘留贤而不得’?天下贤士,尽在彀中矣。”
卫听澜不露声色地收眼垂眸。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他却在祝予怀刻意放缓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虚弱的气音。
祝予怀如今这副身体,竟连多说几句话也会觉得疲惫吗?
明安帝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静默半晌,问道:“‘天光无形,普照众生,舟楫有形,承载万民。’这——是你祖父教你的吗?”
祝予怀微微一怔,这一句并非来自祖父,而是师父在落翮山中随口说起的。
他本能地没在明安帝面前提起裘平生,只垂首答道:“是。”
明安帝似乎有所触动,轻声问:“朕想知道,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
祝予怀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有些自嘲:“怀久病之身,三尺微命,缠绵病榻十数年,不能子承父志效力朝堂,不能栉风沐雨为民请命,是人生一大憾事。”
明安帝按住龙椅,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祝予怀俯首行礼:“圣上说要赏我,我便斗胆向圣上求一赏——望圣上,许我参加擢兰试!”
掷地有声。
祝予怀从来都不想做什么自在的空谷白驹,他心中是万间广厦,是无数生民。祖父知道他的志向,故而为他取字“九隅”——祖父一直都知道,他所怀的,是做梦都想去看一看的九州山河。
明安帝神情微怔,他本是想旁敲侧击,诱逼祝予怀入芝兰台,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祝予怀说的那些话,并非是想巧舌如簧地辩解或推拒什么,而是真心实意地在解惑、在向自己这个皇帝劝谏。
“好……你既有此凌云之志,朕准了。”明安帝心有动容,走下阶来,亲自扶他起身,“年后擢兰试,朕等着你蟾宫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