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乡村之夜
谢智远一家人在西安停留了一个小时,宁淑珍买到了她心仪的翡翠手镯和玉石项链,这才心满意足而没有怨言地随着大家一起坐上了一辆短途大巴车。
大巴车开往西安近郊的一个乡镇,售票员是一位剪着短发十分干练的中年妇女,除了卖票收款之外,还在车上推销零食和饮料,她脆生生的本地口音里带了几分午后的慵懒,边走边喊:“花生瓜子八宝粥,鸡爪饮料矿泉水。”刚走了两步,就被谢贝来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一下,白了他一眼:“帅哥把脚收一收。”
谢婉芷看到弟弟的囧样,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偷偷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她郁闷心塞的感觉似乎开始消散了,是因为又遇到了那个英俊的男孩吗?她想不清楚。
大巴车一路行驶到了终点,谢智远的大叔伯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他们了。
自从几年前谢智远的父母相继离世,他们一家人在台湾便没有了亲人,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的老人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
下车后的谢智远一把抱住了大叔伯,回想起自己已经故去的父母,不禁落下几滴男儿泪,宁淑珍以及一双儿女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叔伯,寒暄几句之后,大叔伯就带着大家往家里走去。
“不远的,前面就到了。”他边走边说。
这是西安市外靠近城郊的一个西北小镇,曲曲弯弯的水泥小路和黄泥土路互相连接着,非常素朴的一栋栋民宅齐齐整整地盖在道路的两边,红砖土房虽然材料有些将就,但遮风避雨却也结实可靠。
微雨过后,天边架起了一道迷幻的彩虹,时远时近似隐似现,远处山峦叠起,近处炊烟渺渺,收工的村民们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拙朴的乡土民风便立刻呈现了出来。
谢婉芷非常惊讶地四处观望,一样的天空,一样的时光,一样的阴晴月圆,却因着一条弯弯的海峡,两岸的风土人情如此不同,再看一眼微雨之后的斜阳,红粉通透,好似换了人间。
当他们正要走进一条平整的民宅小道时,只见一个穿着大花短裤的男子“嗖”地一声从他们身边跑过。
“哇!风一样的男人!”谢贝来险些被撞上,他搞笑地摸摸脑袋。
“现在咱们村子里也开始流行晨跑夜跑了?”谢智远笑着问大叔伯。
“什么晨跑夜跑?是逃跑!”大叔伯摇摇头向远处看了看,又转头向前方努努嘴。
这个时候,拐角处果然冒出一个红衫女子,只见她体态丰腴两腮红润梳着两条麻花辫子,气冲冲地追了过来。
“这又是闹哪桩?”大叔伯冲着那女人问。
“大爷,你看这个衰人。”女人手里拿着几张照片给他看,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他给我拍的照片那么模糊,我责问,他不但不认错,还说我长得就是不清不楚,你说气人不!”
“哎呀!这么点破事儿,重拍不就行了,你让钢蛋穿个大花裤衩到处跑?丢不丢人?现不现眼?”大叔伯一副古道热肠又操碎了心的模样。
女人红着脸不去追了,再看看谢智远一家人,她似乎有点尴尬,用白白胖胖的手扭了扭辫子,然后,她扭动着腰肢转头回家去了。
“哇!那男的叫钢蛋,好酷!”谢婉芷低低地声音对谢贝来说。
“这是男人气概的名字。”谢贝来低低地笑。
大叔伯耳朵好使听见了,呵呵笑着说。“我们这里叫铁蛋、钢蛋、土蛋的可不老少呢,农村人取个俗名字健康好养活。”
大家都乐了,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小镇。
大叔伯的家是一栋白色的平房,听闻谢智远一家人从台北来这里拜访,大叔伯的几个儿子儿媳还有好几个亲戚都来这里帮忙准备晚餐,都是朴朴实实的农村人,见到来客,他们都带着一点点的拘谨,但是,每个人脸上温暖又热情的笑容遮盖了他们淳朴秉性中的那些紧张。
在热热闹闹地相互介绍中,谢婉芷谢贝来姐弟俩第一次听到了他们从没有使用过的称呼:小叔、小姨,表婶子,大姨母,舅母,叔舅、表外婆和一大堆的表兄弟姊妹······虽然还不清楚这些都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
但是,看见他们质朴憨厚的笑脸,他们的疲倦困顿一下子烟消云散,身心也放松了下来,居然有一种回到家的舒适感觉。
而对于谢智远来说,他更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老家。
只有宁淑珍依然索着深奥的眉头,跟在丈夫身后哈欠连连地揉着太阳穴,半眯着眼睛矜持高傲地打量着周围,虽然嘴里惺惺作态地回应着各种问候,但是眼角眉梢间略有嫌弃之色。
大叔伯招呼着大家在一个大圆桌旁边坐下来,桌上放满了西北风味的各种美食,水盆羊肉、凉拌牛杂、粉蒸肉、酸菜鱼,一大盘诱人的甄糕,各种水嫩的蔬菜,让人垂涎欲滴的刚出锅的葱油饼,这时,小叔叔又把刚烤好的几十串烤羊肉放上桌,滋滋冒油的肉串立刻勾引了大家的味蕾。
“我不吃辣的!”宁淑珍皱皱鼻子轻轻地低估了一声。
“哦,这儿有不辣的,你吃吃看。”表婶子马上拿来了靠边的一串递给她。
宁淑珍迟疑了几秒,接过来慢慢吃了一口,竟比想象中的美味,便不吱声了。
谢婉芷原本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吃了一点蔬菜和葱油饼,刚刚放下筷子,表婶子又热情地给她盛了一碗胡辣汤,盛情难却之下,她小啜了一口,味道很是惊艳,于是,她打算坐在那里慢慢喝完这碗汤。
坐在她旁边的是两个小表弟,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一、二岁,他们虽然不是亲哥俩儿,但是长相却有几分相似。
“你今天看见翠翠了没有?”大的问小的,声音神神秘秘,成功引起了谢婉芷的注意,于是,她竖起耳朵听他俩说话。
“翠翠跟你好,你咋问我?”小的只顾吃,不抬头。
“她不是你同学吗?”大的说。
“这倒是。”小的说。
“那我问问你,请她吃了麦当劳······”
“什么?你咋不叫上我?”
“我又送了她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我也没吃着呀!”
“我还打算请她看电影······”
“这下你得叫上我了吧?”小的醋意满满地抱怨。
“不行,我就是想问你,我请她看电影的时候,能不能牵她的手?”大的试探地问。
“还牵她的手?”小的眉头一皱怒火中烧。“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呀!你已经对她够意思了!”
“你小声点!”大的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你凭啥牵她的手不牵我的手?咱俩不是更好?”小的委屈地说。“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嘘!住嘴,被你说成一笔糊涂账啦。”两个人开始交头接耳讨价还价。
谢婉芷听得真切忍不住噗嗤一笑,看着两个人在讨论那一笔糊涂账,她内心感慨,这就是人类最初爱情的模样吗?相比于这些懵懂幼稚的孩童,成年人对爱情的判断和解释又何尝不是一笔糊涂账呢?
兄弟俩看见谢婉芷笑了一下,以为她有嘲笑之意,便私下指指点点相互耳语起来。
谢婉芷没有在意兄弟俩的眼光,回忆着自己感情之中的分分合合,她的一颗心扎扎实实地垂了下来,王安旋这个名字又结结实实堵在了她的胸口,都是一笔糊涂账!她想。
值得吗?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当你彻夜难眠心如刀割的时候,人家早已有了新欢;当你睹物思人无时无刻不怀念过去的时候,人家早已开始了新的生活;当你想自甘堕落用自我摧残的方式来报复旧爱的时候;人家早已忘记了你是谁。
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放下汤碗,她扭头看见小姨端了一盘水果从她身边走过,于是,轻轻地对小姨说:“小姨,我想去上厕所。”
小表弟听见了,立刻起身跑进屋去,转眼拿来一根手臂长的粗木棍,有点报复性又有点不怀好意地递给她。
“这是什么?”
“木棍,这都不知道?”
“用来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们的厕所在外面,那里还有一个猪圈,当你上厕所的时候,那些猪肯定会趁你不注意上来顶你。”小表弟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所以,你得拿个棍子当武器,边拉边把它们打走。”
她一听吓傻了,来大陆之前,她早就在台湾岛内听闻了各种关于大陆厕所的传说。
“哎呀!你这个熊孩子!”小姨放下水果盘,一把夺去木棍,又在儿子的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你尽吓唬人!”
“我们猪圈那边有厕所不?”小表弟不服气地揉着脑袋。
“猴年马月的事情!”小姨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满脸笑意地对谢婉芷说。“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带你去卫生间,在西屋那边,你们晚上还可以在那里洗澡。”
那天晚上,谢婉芷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她被安排和母亲一起睡在一张超大的席梦思床上,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和母亲同睡。
对于母亲她永远都是畏惧的,即使她已经成年,但是,她依然害怕母亲那一双冷漠的眼神和尖酸刻薄的嘴,有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如果是,她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像别的母亲一样一点一滴地教导她,身为女孩要如何去保护自己而不受伤害呢?
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也不至于在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就稀里糊涂委身于人了,更不至于付出全部之后,得来一场空。
她睡在母亲身边想着心事,虽然有一些不自然和拘谨,但奇怪的是,那一夜,她居然没有失眠,她睡得安心香甜一夜无梦。
虽然,她并不知道,她与母亲最亲近的一次同眠,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