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姓康
一声猪叫划破长空——
一道闪电犀利如尖刀般劈开了天际,鸟儿一惊一乍四处飞起,然后收起翅膀直直坠落在枝头······
天空中游云层叠,暮气深沉,炽烈耀眼的太阳突然不见了,豆大的雨滴扑簌簌打在扬尘一片的田埂上,就好像一颗颗子弹炸起了朵朵黄色的泥花。
顾合顺听着一串串刺耳的声响,顶风逆雨拼命地奔跑着,每一次村里杀猪,她肯定是第一个冲过去观看的小女孩,目睹着几个光着上身手握绳索或尖刀的结实壮汉,总令她小小的灵魂里生出几分对英雄般倾慕与崇拜的情愫,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兴致勃勃又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杀猪的每一个环节······捆绑、进刀、放血,将猪平放在一张大木桌上,然后开始给猪的体内充气,吹得大肥猪仿佛变成了一只气球就要飘起来,引得孩子们惊声欢叫······
接下来女人们起锅烧水,男人们便开始烫皮、刮毛、开膛破肚、掏肝取肺······小合顺静静地甚至有些贪婪地围观着,她简直被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宰杀节奏给迷住了,当所有的小伙伴们都散去的时候,她依然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不愿离去,如若看了一场大戏那般满足。
而对于刀下的猪,小小的她想不起同情也意识不到怜悯二字,在那个缺衣少食物资并不丰富的年代,她对动物的认知就是好不好吃,她也常常去二娘家看看她养的山羊,不是因为好玩,而是想听二娘算着日子说:“过了这个秋天就可以宰来吃了。”
看完杀猪,小合顺如沐春辉般兴奋异常,而接下来更让她兴奋的就是可以蹭一顿杀猪饭,每回混在大人们中间她总是吃得小嘴油渍渍,边吃边听大人们谈笑着一些新鲜事。
她瞧见石牛哥和喜媚姐就在她对面坐着,他俩刚结婚不到一年,有时恩恩爱爱,有时翻脸斗嘴,甚是有趣。
小合顺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可是看着他俩有时笑有时脑,简单粗暴又关爱备至的生活日常,便觉得那一定是爱情的模样了。
“石牛哥,这个熘肉片可了不得,香死个人!”喜媚姐一脸喜色地端过婉给石牛哥夹菜。“好吃吗?”
“嗯。”石牛哥狼吞虎咽地吃着。
“还有炒肝呢,好不好吃?”
“行。”
“腰花好吃吗?”
“可以。”
“那煎饼呢?我做的。”
“熟了。”
“你就不能说一个‘好’字吗?”喜媚姐有点按捺不住,开始抱怨起来。“人家忙了这么久,你连一句‘好吃‘都不会说吗?你真是一块木头!”说着她伸出手指对着石牛哥的后脑勺狠狠地一戳,石牛哥正在喝一碗热汤,脸往碗里一扎,嘴就烫着了。
“呀!好烫好烫!”一连两个‘好’字。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见人笑,喜媚姐发起飙来,用双手狠狠一推。
石牛哥猝不及防“哎呀”一声滚下桌去,抬头时惊见他的额头上出现一片鲜红。
“哪来的胭脂红?你说!”喜媚姐瞧见石牛哥的脸,狐疑深深。
“什么胭脂红,这是血!”石牛哥用手在额头上一抹,抹出一片血迹,于是“哎哎”叫着,忍无可忍地骂道。“你这个傻娘们!”
喜媚姐自知理亏又不想认错,仗着石牛哥一向宠溺她,于是硬着脖子把辫子一甩,嘟囔了一句。“还好是血嘞,不然饶不了你!”
“什么?”石牛哥感觉丢了面子,睁着溜溜滚圆的眼睛,装腔作势地抬起大手掌。
村民们立刻聚拢过来,有的嘴里嚼着肉,有的手里攥着馍,有吃有喝又不急不缓地劝架。
“不能打的!不能打的!她的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儿呢。”
“她就是怀着我爹,今天我也要收拾她。”石牛哥气昏了头脑,说出的这一句傻话立刻成了村里村外茶余饭后的笑柄。
大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找不着村北了。
两夫妻被人笑得涨红了脸,一转身变成了两只灰色的剪影赶快逃走。
其中,又有一位贪吃的大叔咂吧着大嘴巴在桌子上寻寻觅觅,阴阳怪气地嚷嚷着。“咦?溜肉片怎么没了?”
“溜走了呀!当然没了。”不知谁又来了一句神补刀,大家更是笑疯了。
“哈哈哈!”
“咯咯咯!”
“呵呵呵!”
石牛哥和喜媚姐的背影果真越“溜”越远、越“溜”越远······身影不见了,可笑声还在。
“哈哈哈!”
“咯咯咯!”
“呵呵呵!”
虽然不太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但是小合顺还是认真努力地加入到笑声中来,笑啊笑啊,没完没了,笑啊笑啊,突然,她尿急了······
月光像一匹发光的绸缎无声无息地滑进了一个简洁的小屋,光影把墙壁投映成一片一片参差模糊的波浪形状,好似大海。
“嘿嘿嘿!”睡梦中的顾合顺稍稍张着嘴巴,发出了气若游丝般古怪而虚弱的笑声,这笑声似乎跟她梦境里的欢声笑语融合在一起,浑噩之中难分彼此。
一树金桂花早已开满在窗外,看不见闻得着的浓郁花香散发在夜色里,伴着光影,无处不在。又是一股浓浓的花香袭来,穿过沙窗飘进顾合顺的呼吸里,她在敏感中突然惊醒,滞重的眼皮刚刚睁开又马上无力地阖上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身下,无力地哀叹一声,果真是尿了。
她并不在意湿漉漉的床褥,中风之后的她终于第一次如婴儿般尿床了,但是她顾不上羞愧和耻辱,她只是惊奇为什么做了如此欢快的一个梦,多少年来,她都不曾这般放肆开怀地大笑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刻轻松愉悦,快乐得不能用语言来形容,是因为喜事连连吗?梦中的欢乐村庄,还有现实中的大惊喜,这一份从未拥有过的松弛与开心伴着她久久不能平静。
黑暗中,她回想起昨天到长照中心来看望她的那个男孩,门开了,阳光进来了,他就站在阳光下,英俊而挺拔,帅气的脸庞上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毫无陌生感并且笑吟吟地看向她。
“你好!奶奶。”他走进来礼貌又温和地说。“我是钱满。”
她坐在轮椅上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他,她看见的明明就是儿子康启然年轻时候的模样,自信潇洒还善解人意,只是现在的儿子人到中年,在台湾如此混乱的政治环境里,他似乎亦变了性情。
“你坐吧。”她缓缓地说,盯着他看不够。
“谢谢奶奶!”他坐在她对面,微笑时一侧的脸颊上出现一个浅浅长长的笑窝,那一刻,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嗅到了浓浓血脉的味道,基因里的传承是不言自明的。
“你叫什么?”她握住他的手再问了一遍。
“我叫钱满,奶奶。”他主动把身体向前倾,好像是想让她看仔细。
“不不不,你肯定姓康。”她在心里面这样说。
她十分笃定地把他拉过到自己身边,出神地盯着他,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你姓康!”
如果这是儿子给她的大惊喜,那么,她之前对儿子的些许不满意也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夜凉如水,身如夜凉。
她回想着却不想动弹,身体的麻木和迟钝并不影响她有一个活跃的思维,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父亲和母亲。
“阿娘!”
“达达!”
她心底里呼唤着他们,她诅咒着杀害她父母的那些日本人,愿他们在千层地狱里永不翻身,让他们罄竹难书的罪恶永遭鞭挞。若不是父亲当年情急之下把年幼的她塞进了茅厕旁边的乱柴之中,她也活不到今天,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就该与她毫不相干了。
都说最是难忘少年事,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而不幸的童年则要用一生来治愈,她有一个苦难的童年,那是一个殇值太高的年代,多少个孩童活不到长大,而她侥幸存活下来,却把伤痕印刻到往后余生,日久经年,郁郁难安。
一日日一年年,她感觉自己越是衰老虚弱越是行将就木就越是心如刀割般地想念父母,而他们却总不到自己的梦里来,或许她很快就会去他们的世界,那样就可以相见了吧。
悲伤中她想翻过身去,但是身重如铅。
午夜已过,人与鸟兽都回归到各自的宿地,只有细细微风在窗外轻抚枝条与花瓣,恍如隔世一般又似在低语着一个无关风月的故事。
顾合顺眉头紧锁,一袭褐色的大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瘦小的身躯,满是皱纹的苍白脸庞隐隐有几分苦痛,落寞孤寂的样子跟刚才梦境中欢笑的场景形成了明显的落差,越发显得凄楚与苍凉。
当她再一次无法自控地睡将过去,重沉郁结的胸口让她感到呼吸不畅,一种熟悉又恐怖的感觉再一次悄悄逼近了她,原本是一个人的身体,此时却感到有两个人在争抢呼吸,她无法掌握更难以配合,梦魇便毫不留情地包围并控制了她的一切,让她不能移动、不能出声甚至不能思维,有时她也会卯足了劲拼命挣扎,但结果总是败下阵来,她毕竟老了,年迈体弱的身体已无任何抗争的本钱,任凭什么鬼魅魍魉全都盘踞上来吧,随它去吧。
蹉跎岁月人生路遥,走着走着就累了,活着活着就老了,她已经是个土埋咽喉的人,正如那风中残烛说灭就灭,她并不惧怕死亡,她只是期待重逢。
顾合顺惊奇地发现,生命就像一根绳索,起点在这一头,终点在那一头,当你日渐老去的身体即将步入终点的时候,那些栩栩如生的儿时记忆却带着你奔向起点,衰败老去的自己就这么跟遥远记忆里那个年少的自己相遇在一起,有时,让你分不清起点与终点,更让你弄不懂童年与暮年。
这一生匆匆而过,即将走入坟茔的人似乎只剩回忆。回忆是唯一能够穿越时空的神奇之剑,射向人生之初,飞到魂牵梦魂,而梦呢,仿佛又是一个特殊的异地空间,浑浊了记忆,迷离了双眼,像一双莫名的翅膀载着你站在天地的边沿,忘却了生命的存在,惶惶不知源头,茫茫不知去处。
她挣扎着再一次醒来,此时此刻,梦里梦外,她脑子里唯一清晰和认定的事情,就是那个叫钱满的男孩,他姓康!
那是一条紧紧相系而无法阻断的血脉之纽带,无论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迟来的惊喜的温暖的相聚都给了她无尽的慰籍,宛如故乡的微风唤醒了她的灵魂。
顾合顺一动不动蜷缩在毯子里,两行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泪眼中她仿佛看见了家乡那一条清澈的河流,弯弯转转流向大海,直叫人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