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章 都别想好
第二天，在德川秀中父子和一众臣僚惊异的目光中，政仁披散着发髻，身穿一袭深色长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而原本代表天皇身份的樱冠、石带和黄栌染御袍则被叠摆得整整齐齐，由一名侍者放在一个大号漆盘内托着。
政仁的发髻和衣着虽然凌乱且不合礼制，但他的神色却早已恢复如常，除了那只被他掩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其他的倒也没有任何异常。
“朕鉴天下大势及大明与吾战后之状，欲取非常之策以终战；兹告尔等臣民，朕已敕大御所秀忠、幕府将军家光及朝中诸臣，尽受大明所定为罢战之约。
朕所以为之者，乃求吾国民乐业安康；能享大明及吾国共荣之利也。
……
及出阵虾夷以拒天朝，以对马败二国贸易等，皆固非朕之志。
然事已至此，朕愿以一身代罪，今告宗庙及臣民，请去尊号，乞上邦能以吾国民安康之份，再赐服色金印。
……
大明乃天朝上邦，大明、日本自古以来，即为一衣带水之邻，今天朝怜吾国民劳苦，吾国地狭不丰，欲与吾国定平等长驱之策，此乃吾千万国民福音也。
……
至于松前氏、宗氏等蒙蔽视听、挑唆两国战端之罪，朕亦敕令幕府治罪。
战亡天朝将士及天朝为战所费，日本亦尽国力以偿……”
没等德川秀中父子开口，公卿三条西实条便自御案上捧出了早已拟好的敕令当众宣读了起来。
谕令读完，德川秀中还好，只是瞥了一眼场中神色各异的公卿，便摆正了姿态神色如常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可德川家光此时的脸色却铁青得可怕，先不说政仁全盘接受了大明关于租借虾夷岛百年、归还奄美诸岛给琉球、开放沿海十一城、惩治战争罪犯、赔款等条件。就冲那句“皆固非朕之志”，这不明摆着把锅甩给了幕府？
至于惩治松前氏和宗氏这等脏活，政仁更是一杆子怼给了自己，敢情你老小子一句“乞上邦再赐服色金印”就轻松了事，这黑锅和擦屁股的活计还得老子来干……
可还没等德川家光发作，三条西实条却已经一溜小碎步地捧着敕令来到了德川父子面前。
“大御所殿下，大将军殿下，还请二位殿下奉答……”
“臣……”
“父亲！”
德川秀中刚要行礼奉敕，再也按捺不住的家光却直接出言制止。
“大将军殿下，是对敕令还怀有疑虑吗？”
三条西实条慢慢挺直了腰身，双目炯炯地看向了家光。
“大将军的意思是，天子敕令是否已询问过五当家的意愿？”
没等家光开口，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土井利胜抢着替他回答了问题。
三条西实条扭头看了一眼德川秀中，后者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土井利胜的回答。
“大御史殿下，大将军殿下，事情虽然紧急，但天子已经派出敕使前往五摄家宣谕，在大势面前，天子和诸卿相信，五摄家会以大局为重的！”
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死死拉住儿子的利胜，德川秀中拱手施礼道：“臣，奉敕！”
见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又感受到了身后利胜拉扯自己的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德川家光这才不情不愿地向捧着敕令的三条西实条行了一礼。
“臣……奉敕！”
……
京都的一处别院，德川家光并没有跟着父亲去接待一众前来造访的公卿，一向很少饮酒的他此时却独自躲在院落一角的凉亭内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着。
“殿下！您今天实在是太冲动了！”
一直侍奉在家光身边的土井利胜突然开口，并同时挡下了家光手中的酒壶。
“利胜！你也看不起我吗？”
看着家光的脸上已经生出的绯红，土井利胜轻叹道：“殿下！您生来便是高贵的将军，是东照神君殿下为幕府亲自指定的接班人，利胜不过是德川家臣，又怎敢生出这等不敬之心！”
“混蛋！”
将手中的酒盏重重掷在地上，家光踉跄起身道：“政仁这个混蛋，他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了我的头上，父亲难道就看不出来吗？我不甘心，可恶的明人，我不甘心啊……”
“殿下！”
一向恭敬的利胜突然爆喝，起身用双手扶住了家光的双肩。
“殿下！请你清醒一些吧！大御所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东照神君殿下亲手缔造的一切。为了德川家和幕府的基业，些许的羞辱和委屈又算得上什么！”
无力地冷笑一声，德川家光颓然的跪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放手和明人一搏？他们的战舰再强，可军备也不过两万余，只要把稻叶正胜的军备调回江户，我们未必就会败啊！”
见他的情绪已经稳定，土井利胜又端过茶壶给德川家光倒上了一杯茶。
“殿下！您所说的没有错误！可您想过没有，如果正胜一旦战败，或者明人先于大军回援前便攻破了江户，又或者明人绕开了江户占领了京都，那德川家、幕府，还会存在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江户和京都一旦失陷，各藩要么会失去幕府的制约而使日本再度陷入混乱，要么就会被明人挟持了天子……无论哪种情况，在明人的胁迫下，一旦天子发出敕令命各藩讨伐幕府，那被灭亡的便不是松前氏和宗氏，只能是我德川一家！”
茫然看向利胜，德川家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差距。
“殿下，现在咱们只是损失了一点虚名和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与德川家的存亡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若是德川家都不在了，那日本的一切与您、与德川家又有什么关系？”
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德川家光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说到底，德川家与其他大名也没什么两样，德川家能够稳坐幕府大将军的位子，还不是因为德川家的军备和各方面的实力足以碾压其他大名。
可一旦出现土井利胜所说的任何一种情况，先不说那些觊觎幕府将军宝座的大名们，只怕就连御三家都会因为权力和利益而把矛头对向本家。
“利胜，吾……受教了！还请你代我向大御所殿下赔罪！”
一阵丝竹之音传来，原来是前院的歌伎已经向贵客们展示起了自己的舞姿。
“殿下，您看前面那些公卿，就是这群人，就是这群在大御所殿下面前恭恭敬敬的人，他们有许多人就在刚刚还在私下议论着大御所殿下和您乃是日本的‘国贼’！您看看吧！看清他们的嘴脸，也请看清大御所殿下的苦心，他们为什么会用两张面孔示人，他们所惧的，不过是幕府足以横扫天下的实力。一时隐忍算不得什么，只要德川氏还在，只要吾等同心，好好利用大明这颗大树来讨伐不臣，只要我们的实力足够对大明造成无法弥补之伤害，日本，还是德川之天下！”
正当家光和利胜越说越激动的当口，只见两名侍者急匆匆地跑向了这边，而不知何时，原本一片歌舞升平的前院此时却传来了一阵嘈杂。
“何事如此慌乱？”
土井利胜的眉头微蹙，语气更是不善。
“殿下，大炊头大人，皇居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说是……”
侍者的脸上此时写满了惊恐，语气间更是充满了紧张与不安。
“说！”
扑通一声跪倒，侍者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殿下恕罪！皇居刚刚派来敕使，说，说高仁亲王殿下身染恶疾不治，就在刚刚，亲王殿下已经……已经去侍奉天照大神了！”
“混蛋！你说什么！”
闻言，德川家光直接化身为狂暴的野兽，一把将侍者从地上拎起，双眼更是通红一片。
“殿下，高仁亲王殿下……薨逝了……大御所殿下已经赶往了皇居，临行前特命奴婢通知殿下……额……额……啊……”
极度的愤怒之下，德川家光竟一把扭断了侍者的脖颈，随着一声清脆的骨碎声，他直接将侍者的尸体摔出了老远，已经充血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内似乎要射出火来！
“政仁……吾要将汝千刀万剐！”
元和五年(明万历四十七年)，为了顺利将德川和子入内，德川秀忠上洛参内，并派藤堂高虎进入京都，宣布按《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的规定，直接流放了权大纳言万里小路充房至丹波，已经给政仁生下皇子贺茂宫的女官四辻与津子和其兄长亦被流放至丰后。天皇侧近中御门宣衡、土御门久修等三人停职，政仁与津子所生的皇女梅宫等人也被自宫中驱逐。这便是德川和子入宫前震惊整个日本朝野的“御寮人事件”。
一直到两年后，后水尾天皇同意德川和子入宫，德川秀忠才通过武家传奏，要求天皇大赦被处罚人等。
元和九年，德川和子诞下皇长女一宫兴子内亲王。
宽永元年十一月，德川和子册立为中宫，宽永二年九月，德川和子又为政仁诞下女二宫；直至宽永三年，和子终于为政仁诞下皇子——高仁亲王。
德川家作为天皇外戚，对这位皇子的诞生始终充满了期待；更是希望朝廷能册立高仁亲王为太子以继承皇位。
但前算万算，无论是德川秀忠还是家光都没有想到，政仁竟然在大明的军力压迫和幕府的逼迫下做出这等残害骨肉的事情。
染恶疾薨毙，这等说辞，这等手段简直不要太低劣，任谁也不会相信，前日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就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殿下！”
惊呼了一声，看着拔出太刀疾行而出的家光，土井利胜一时间也顾不得体面，忙快行几步，又一个纵身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德川家光的腰。
“利胜！吾要斩了这畜牲！”
“殿下！日本已经经不起一场内乱了！和子皇后还很年轻，咱们眼下还应以大局为重啊殿下！”
……
“咣当！”
随着太刀重重落地，一滴清泪也自德川家光的眼角垂落。
也许，随着泪滴一起破碎的，还有德川家一直追求的无上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