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眼间已入深秋。
大周王朝国子监的惯例,便是在每年的十月三十日这一天要举办一次“以学论治”,知其名便得其意。
这个国子监特有的大会,乃是当朝天子默许的。目的便是让国子监中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亦或者是两位祭酒皆可以上台发言。其言论要以治学治国为中心,以发强国之策,治国之论。
而这一次的“以学论治”相较于往年更为让人期待。
无他,只是国子监的三院先生高策高虑远在长达一年半的昏迷之后醒了过来,还要在这一天重新回到国子监授业。这让国子监中的仕子们一个个踌躇满志,势要在这次大会上让这位名满天下的虑远先生高看自己一眼。
而高策此刻想的却并非是如何在国子监大展拳脚。他现在排在第一位的事情,就是如何的让自己余生彻底无忧。
在这天之前,高府之中莫名其妙的多了三位下人。
高策知道,这是刘昊文特意安排进高府,负责保护自己一家的高手。
可这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明显不能。之前端木磊没有给高策留下丝毫的线索,到底是谁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尚未清晰,只能说是怀疑到了两个人。
一位是南疆侯候苏受,一位是当朝的长公主殿下。
苏受高策是知道的,自小便认识此子再加上现在也是自己的大舅哥。
以前此子聪慧无比,人品更是找不出一点的瑕疵。可在五年之前,老侯爷战死在了南疆边境死因不明不白。只是知道老侯爷苏震率领五千精兵不小心走入了南蜀大军布下的陷阱之中。
五千人,无一生还。
而当时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武王殿下则是亲自率领一万余人追杀敌军,最后在长达半个月的追逐与反追逐中将老侯爷苏震的尸首抢了回来。
自那日起,苏受性情大变。
先是苏受的后母,也就是苏沐的娘亲莫名其妙的尸首分离在了苏宅的柴房。按照当日验尸的仵作所记载,尸体身上尽是青紫色的伤痕,衣不蔽体,下半身根本就没法看了。
甚至到了现在都不知道妇人的头颅到底在何处!凶手到底在何处。
再之后,就是高策娶了苏沐,而从那天起。原本还算是点头之交的高策与苏受便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在朝中,苏受都对首辅大人充满了敌意。
至于长公主。
传闻这位长公主曾经倾心于当时还是世子殿下的南疆王上官城,两人在京城之中传出了不小的流言蜚语。
有人说,长公主为了得到这个男人,曾经在宫中邀请其一同饮酒赏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晓。
但是高策却得到了另外的一条线索。
长公主府中有一位客卿,名曰:晦思君。按照正常的道理来说长公主即为朝臣府中有客卿自然是不奇怪。
可这位客卿的年龄今年刚好三十,且长得眉清目秀不说,与京城之中流传下来的上官城的画像颇为神似。高策曾以自己的手段将两人的画卷一同分解,重装。
并且,在当初上官城返回江南承袭王位的时候,传闻长公主刘慧特意的从皇宫搬了出来,就住在现在的长公主府中,。而在第二年的初春,长公主府上莫名其妙的惹上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江湖高手,竟是将当时的长公主府的下人杀了七成有余。
两件事合在一起,高策得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结论。
这个晦思君,极有可能是上官城与长公主刘慧的私生子。
如此算来,长公主的嫌疑明显的要比苏受的嫌疑更大。
之前高策在街上所遇到的袭杀的时候,那位刺客明显是江南水师出身。而江南水师出身的高手在京城之中最有可能,也是唯一可能听从的,也就只有这位长公主。
可高策总感觉哪里有问题,但是又说不上来。
索性只能先放一放,反正不管自己如何的去开始布局,开始谋划都无法在最短时间内给予几人反击。既然如此,那便慢慢来。
高策来到了国子监。刚到大门口,便被国子监的气派镇住了片刻。
先是门口摆放的两个高达一丈的石狮子,再就是大门之上雕刻象征“文运昌盛”的麒麟。在之后,才是“国子监”三个篆体大字,以及一副楹联。
上联:读万卷书,不知人间疾苦,枉为圣人。
下联:行万里路,只与山清水秀,读什么书!
这两幅楹联若是放在初次入京的仕子面前估计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写这幅楹联之人是不是太过于嚣张了?而高策见到了这幅楹联却没有丝毫的感触。
毕竟这是高虑远,也就是自己写的。
当初因为国子监有一位先生,自诩圣人。学问很大但是却空泛不已,只是自以为这天下如何太平。
可后来有一天高虑远抱着一本本边疆战报以及各地民生来到了这位先生面前与其论道,那位先生说不过,便羞愤难当说要去这天下走一走,要去看一看,然后在记录下来打高虑远的脸。
他的确去了,也的确走了万里路,只不过一路之上游山玩水了一圈又回来了。
自信满满的将自己这一路之上所见所闻展示给了高虑远以及众位国子监的先生学生看了。
当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极为奇怪,只有高虑远为了那位先生的面子将那本书完完好好的推给了那位先生。可那位先生非但没有察觉到什么,反而是变本加厉的让高虑远跪下给他道歉!
高虑远是何许人?太子殿下自己都不放在眼里都是踩在脚下,你一个小小的讲学先生还想要辱我?
于是,高虑远当场就将那位先生所记录的一切都一一念了出来。
无非就是今天到了哪里,此地景色甚好,心中有意便有诗,然后就是长篇大论的一首诗篇。之后依旧。
念完之后那位先生依旧不服,高虑远便当场写下了如此的一副楹联。可谓是辱人至极。
自此,国子监为了让学生仕子们在治学之余一定要了解百姓疾苦,便将这幅楹联作为了国子监大门的楹联。
至于那位先生,在那天之后便离开了京城,下落不明。
高策走入了国子监,国子监大门两侧门房见到了高策之后皆是一揖到底,一声声先生喊得高策深觉脸上发烫。可发烫归发烫,该走的路,该叫的人一个都没落下。
一路前行,绕过了国子监正堂大院,绕过了国子监书林,高策径直来到了原本便是属于自己的书房之中。
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屋内摆放与记忆之中丝毫的偏差都没有,甚至是那些个摆件以及烛火架上面的蜡烛长短都没有丝毫变化。
高策有些不好意思,可更多的则是欣慰。
不多时,一位身材消瘦的少年身穿着一身国子监仕子的服饰提着水桶以及一应打扫工具走入了高策的书房。
高策转头望去,是一个生面孔。
那位少年先是拱手行礼,随即说道:“这位先生,是虑远先生的朋友吗?”
按理来说,今天是国子监的大日子,虑远先生这等人物又岂能缺席?
高策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了今日国子监与往日的不同,他笑着说道:“算是吧。”高策又打量了一番少年的容貌以及衣着,疑惑的问道:“今日不是应该国子监所有人放下手中活计,去后庭书台吗?你为何在此啊?”
少年有些羞赧,他挠了挠头,笑容憨厚。
“我年纪小,今年才来国子监读书。再说了,去那里也只能听诸位先生和同窗说学问,我觉得,我的学问未必就在他们的嘴里。”
高策闻言,立马对这位少年起了好奇之心,笑着问道:“那,你觉得你的学问在哪呢?”
少年咽了口口水,有些难以启齿。
高策将右手搭在少年的肩头,说道:“但说无妨,这世间学问本就是一个人一个学问,没有谁就是绝对的对的,哪怕是国子监最有学问的公孙老头子都未必是对的。”
少年听罢有些疑惑,公孙老头子是谁?国子监学问最大的,不应该是虑远先生吗?少年并没有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而是开口道:“我认为,我的学问在这座天下!”
高策眼前一亮,神色认真。
“为何啊?”
少年犹豫了一番,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开口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固然重要,可若是只读书不去验证书上的道理,那不就是读死书了吗?读了书,走了天下,再将自己所得到的道理和悟出的文章写在书上留与世人。这样读书才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高策笑着,一脸敬佩的竖起了大拇指!
“高!属实是高!”
少年羞赧一笑,随口再说到:“其实我这都是从虑远先生当年的一句话里悟出来的。”
高策顿时好奇心爆棚。
“哦?哪一句?”
少年这一次没有犹豫,甚至都没有思考。
“我们与圣贤,只是差了一个岁数!既然圣贤可以游历天下以证明自己的学问是对的,那我们学了圣人的学问,是不是就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学问高度了?答案很明显,是的!”
高策先是一愣,随即就是哈哈大笑,笑的整个人都弯下了腰。
少年不解,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便红着脸开口问道:“先生,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高策收了收笑声,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说道:“你应该去后庭书台的。年龄小又如何?刚来国子监又如何?你的学问在这呢,哪怕你只是个稚童,又如何啊?”
少年更为羞赧了。
国子监后庭书台,这里是国子监之中最为雄伟的建筑了。除去四周供人落座的石阶之外,场地中央还有着一座以重木相接所造的高台,足以让三十人共同站在台上而不显拥挤。
此地现如今已经聚集了近千人共同于此地论道。
其实每次国子监举办“以学论治”都是各房在一个月之前便开始准备,从一房开始挑选,然后院中挑选,最后才能从院中千余位仕子之中脱颖而出,来到这里高谈阔论。
而此时的台上站着的,是一位名叫崔岩的江南仕子。他所论的,便是江南的治地之法,论江南的太平无事。
台下众人皆是嗤之以鼻,谁不知道整个江南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江南与南蜀中间隔着一道互为天险的瞿塘峡?可对方却并不以此事论之,而是单单说江南官员的治民之道,以及江南王上官城对于官员的严苛。
这一点倒是不假,江南官员虽说也各自贪墨,贪墨的数目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只多不少。可江南本就肥沃繁荣,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并无饥寒之苦便不会太在意这些东西。
而上官城对于官员的挑选,以及对于官员的管理则十分的有火候。
按照上官城的说法。贪墨可以!你只要拿得动你就算把我的王府买去藏金银都可以。但是要办事,要办实事。
如此一来,江南的贪墨之风反倒不如其他几个地方的出名了。毕竟各地的官员所做出的政绩还是在的。
就在崔岩依旧在高谈阔论之际,一个厚重且年轻的嗓音响起。
“崔岩,你认为江南之治可以用在其他的地方吗?”
崔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何人在台下突然提问,于是便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先生或是同窗?可否上来一论?”
自从那人开口之后,原本还算是热闹的场上瞬间便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后庭书台的大门口。
大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人白衣胜雪相貌俊朗,手持一柄折扇笑着望着台上的崔岩。一人神色局促,始终只有半个身子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另外一半则是躲在了白衣人的身后。
“先生!”
场上不约而同的响起了仕子们高呼“先生”儿子。高策笑着侧移一步,转过头问身后的少年:“怎么,要不要上去与那位崔岩同窗辩论一番啊?”
少年局促不安满脸涨红,说话更是结结巴巴。
“先生,要要不然还是算算了吧。”
高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轻笑道:“早晚都要有这么一遭的,你今日躲了,那下一次呢?”
少年闻言开始了一次接着一次的深呼吸,终于让自己的心境稍微平复了一些。
“去吧,我就在下面等着你。”
少年声音依旧颤抖,可眼神之中却多了一丝丝的坚毅。
“嗯!”
两人一同走入广场之中,凡是二人所过之处所有仕子无一不起身行礼,高策一一点头示意过去。
到了台下,高策抬起头望了望高台之上,有些讥讽的笑道:“什么时候做学问这事变得这么高不可攀了?”
少年走到了一旁的梯子处,他握紧双拳给自己鼓气。一咬牙,一跺脚,便一步步的爬了上去。而少年原本以为会有的嘲笑声竟是一声都没有,所有人都注视着台下的高策以及正在攀爬的他。
终于,少年来到了高台之上,两人互相行礼之后,崔岩抬起一只手示意少年开口。
少年四处望去,似乎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着少年的言论。他吞了一口本就不多的口水,声音颤抖开口道:“崔兄所言,是以江南本土的治理不错吧?”
崔岩点头称是,少年接着说道:“那敢问崔兄,是否去过江南和京城以外的地方?比如我的老家辽东!”
崔岩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去过。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开口道:“崔兄所言,江南各地的治理,以及江南各方官员的政绩。可崔兄想过没有,除去江南以外,南疆,西凉,江北,甚至是我的家乡辽东,都已经连年战乱不知多少年了,再加上这几处地方皆是苦寒之地,崔兄所提出的方法,是否可以在这几个地方适用呢?”
崔岩眉头紧锁,少年说完这番话之后场外场内皆是一片叫好声。
少年接着说:“我曾看过一些关于这些地方对比的书籍,虽说书籍之上的记载可能存在一些纰漏,可大概的论述还是没问题的。不说江北。单单说其余地方,那些地方加起来,十年之内的赋税都不如江南一年税收。敢问崔兄,你所提出的对于官员的放宽方式一旦到了这几个地方,还能用吗?”
崔岩并非是那种受不得他人批评之人,相反,他更喜欢与意见相反之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的感受到自己的不足。
少年已经说完,崔岩抿起嘴唇躬身行礼。
“是我考虑不周了。”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认输镇住了,不知所措的他赶忙回了一礼,瞬间便逗得场内外哄堂大笑。
少年手足无措,不知该起身还是继续行礼。
高策笑着双腿一点,在空中接着高台几处链接的力来到了高台之上。
“可以了。”
高策扶起了少年,而少年则是笑着表示感谢之后便来到了崔岩的身前,双手扶着对方双肘。
“承承让!”
结结巴巴的语气让场上更为欢脱。
崔岩站直身子,看了一眼高策,随即苦笑道:“要是知道你是虑远先生的门生,我就当场认输就好了。”
少年愣住了,他回过头看向了高策。
高策点了点头,笑道:“我叫高策,字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