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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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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诺大的县衙就剩我与安子。

    丽泽灯笼交错,烟火如花一般在绽放在驿馆的上空,形成‘元夕欢乐,阖家团圆’八个字后,又如风一般散去。

    我抵达丽泽驿馆时,她正立在驿馆雅间的二楼的扶栏上,身后跟着数名宫娥内侍,神色略有飘忽,不知所思。

    随侍在他身侧的内侍,大许是看见了我,便弯身附耳在他耳畔浅浅说了几句后,她才回神扭头看我,淡然唤着我过去:“太傅来了快过来坐下罢。”

    我颔首近她身侧几步,温言唤道:“陛下。

    拟安点点头,并没有同我说话,也并没有去管我是否坐下了,反而昂首看着落在那布满烟花的璀璨天际。

    颔首间,我的余光不经意的在她晃动的荔枝眼中看到了几分失望与怅然。

    我顺着她的目光过去,烟花正好落在阖家团圆四个字上,恰如流星划过般落在人间。

    阖家团圆…

    这四个字,想来也是我这辈子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生活,也是我这辈子不敢期盼的愿望。

    晚夜时有寒风拂起,使我紧了紧揣在袖子里的手。而拟安像是没有感觉一般,仍然观望着天际。任由着寒风卷起她脖颈间的绒毛与下裳。

    我扭头招来抱着她大氅的内侍,缓步靠近她,将那金色氅衣披在她身上。一边为她披着鹤绒氅衣一边同她说:“起风了,进去罢。”

    她如同没有听到般,并没有理会我的关切。但是我晓得她是听到了,只是还在生气。她生气我的拒绝,生气我的无情。

    “回去以后,朕便听你的,立曹迟暮为后罢,也算是全了你的意愿。”

    不知过了多久,拟安忽然冒出一句我并没有听清的话出来。

    我仔细一推敲,才发现她说的是她要立后了,而那人是他的表侄子曹迟暮。

    曹迟暮,是曹明光的嫡次孙子,也是拟安的表侄。年纪尚十五,才学不浅,擅音理,神态清秀,性子温和。曾于祁梁四十六年参与童子科考,且名列第二,获进士出身。今年十五,正是要参加最后的科举考试,授以官职之际,却被选为男后倒也真是可怜。

    雅间里,侯在里面的的内侍见拟安进了屋,纷纷鱼贯而上着早已热好的夜膳,摆放在桌案上。

    “陛下年纪已十七,是该成家了。曹家公子素来才华非凡,且善通音理,是个不多的人才与陛下倒也是般配。只是……”我随着她的身影进入雅间,侯在一侧的内侍也上前同我解着身上的氅衣,我轻声道了声谢后,又继续说着:“只是臣听闻,曹公子正是今年要科举,陛下……”

    “太傅何必如此。”

    拟安冷漠打断我的话,似嘲讽我一般,冷笑了一声,却不语。手指拾起碗里的羹勺,轻轻搅着碗里的团子,时不时勺子碰壁的声音落在雅间里,格外沉闷。

    我无奈道:“陛下若是不喜欢曹公子,不妨过几年再看看。曹公子也正是今年科举……不妨……”

    不妨选立别的……

    “够了!”

    我还未说完的话语,再次被她厉声打破,生硬的停顿在哪里,让我无法继续。

    我抬眸去看她时,她的面色早已怫然,双肩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而她手心里的白色瓷勺也已脱离她的手,碎在了天青色的羹碗中。

    由着她的一声厉喝,吓得周围内侍皆垂首落跪在地面,不敢发一声呼吸。我也随着他们匐跪一同落跪在地面,只不过与他们不同的是,我并不惧怕她的怒火,反而怕的是她迁怒于别人。

    “你以为你是谁朕想立谁为后,难道还要被你这宦官左右么?”

    宦官……

    宦官二字使我抬起了俯在手背上的头颅,去看她。而她也在看我,怒火溢满她的眼眸,苦涩溢满我的胸腔。

    “奴才,不敢。”

    我如此去回答着她,用着我入禁时最初的自称,承认我是宦官,是连根都没有的内侍。也妄想去提醒她,我只是一名内侍,并不值得她为我让步。哪怕要我死,只要她一句话,我想我也愿意去死的罢。

    “哐当——”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尖锐落在雅间里,还有她理不顺的气息。

    “朕不是你许旭霖的磨喝乐,朕也不是父亲,也无法一直容忍你!这天下是宋氏天下,不是你许旭霖的!滚吧!”

    拟安气愤指着雅间入口,作势要赶我走。见我还未动,又抬手招过两个内侍,恼怒的让他们架起我,将我赶出去。

    我仍未动。

    我推却他们朝我伸过来的手,巍巍侧身,透过昏黄的烛光,去看怫然过后的她,扬声唤了一声:“陛下。”温言解释:“奴才从未当您是奴才的磨喝乐,也从未想要去让陛下成为奴才的磨喝乐。陛下曾是奴才的学生,奴才身份低贱,幸得陛下与先帝重视,才有如今的荣华……”

    “太傅……”拟安神色似有放缓,缓步过来。挥走内侍,手牵起我的青袖目光落在上面,蹙眉问:“可是疼了?”

    我也垂目落在那青紫上,才想起这青紫是方才她掀翻桌子,被溅起来的杯盏碎片砸到的地方。我摇首柔声道:“不疼。”

    “尔是朕的太傅,这朝野上下,朕除了太傅无一人可信。太傅如若背叛了朕,朕将一无所有。”拟安认真的和我说,扬眸看我时,眼里还含着若隐若现的泪光,如同珠光一般在那昏黄的烛光下。

    “曹迟暮,朕答应舅舅和太傅迎他为后。只是以后太傅莫要再瞒着我,就把我推给别人。”

    拟安又拉起我的手,一边同我说着,一边又捞起我的手臂轻轻揉着,显然如此揉并没有任何效果,反而增加了它青紫的范围。终于,她还是放弃了,抬手招了招仍然跪在地上的内侍,命令道:“去请张太医过来。”

    内侍领命后就要出去,我这才回过神,喊住去请张修文的内侍,再同拟安说着:“奴才无碍,陛下无需忧心。”

    拟安似要坚持去请张修文,好在我也坚持称天色已晚,她才作罢。

    …………

    元宵过后,便是回京的日子。

    那一日,白雪纷飞,依旧盈满枝桠。

    我早早的就被安子催促着起了床,整点了行礼,被那些官员拥簇在丽泽县衙。

    “阿霖,你回京以后,苟富贵,勿相忘啊。”楚不复拍着我的肩膀,哈哈笑着。

    “阿复。”我喊了一声笑着同我说笑的楚不复,给予我的期望:“好好做一个为民造福的官。”

    “那是自然,我做官就是要为民请愿,造福百姓。”

    楚不复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目光又透过我看着轿辇里端正坐着的拟安身上:“陛下此次接你回京,可否是提你坐回帝师了?”

    他问我,不经意间我好似瞧见了楚不复眼里的羡慕与嫉妒。

    我以为我是看错了,便没有多加在意。

    我微笑摇首,任他如何问,一概不知。

    “你做帝师倒也算是实至名归。阿霖,你要记住,虽然你集陛下宠爱在身,但你终究是宦官,伴不得陛下一辈子,且朝廷最是容不得你们宦官上政,回京以后,万事要小心。”

    思虑了一会儿,楚不复又叹声提醒着我,像极了一个苦口婆心的老父亲。

    禁中的深沉,确实是比不上丽泽的清透的。但是,我想,也许我这一辈子注定便是要在这深沉中滚爬的罢。即使没有先帝的提携,没有拟柔与拟安。

    在禁中,随时死一两个人,是很正常的。

    哪怕她们是冤枉至亡,或是疾病而亡。

    在主子面前,人命便是草芥。只要进了禁中,祸福全靠天命。

    而我,大抵不过是比他们那些命苦的人好一些,遇到了先帝。

    “阿复,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眼看着叙旧的时辰快到了,我郑重下身致谢。

    楚不复急忙扶起我,替我理了理氅衣上的黑色绒毛,才送我出衙门,再至我们的马车滚走,他才收回眸子。

    回京的路不可说慢,也不可说快。

    但是却从初春转眼入了仲春,绿芽展开了枝叶,啼鸟又鸣啾啾在枝头。

    过了川蜀之地,忽闻有人拦轿寻人。细听之下,才发现是在寻她儿子。声音极尽嘶哑,如同阴司里的冤魂般。

    我掀起遮住视线的帘子,将帘子外的情景一眼入底。

    原是官道上有一位披着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身穿破旧灰布衣裳且脸上布满着可怖伤疤的妇人,奋力在侍卫从中挣扎,口里还嚎着:“儿子!儿子!!是阿娘啊……阿娘来找你了……”

    许是挣扎过甚,她的手臂上也有被刀矛刺破的血痕落在她破旧的粗布衣袖上。

    不知为何,我见到这妇人时,心头总是压抑漂浮着一抹难以消去的恐慌,让我想要去逃避。

    我急促放下轿辇幕帘,将那令我恐慌的声音隔绝在外。

    然而那妇人声声凄厉至极的儿子两个字,却让我徒然心烦。

    “儿子!儿子!难道你不认识阿娘了吗!”

    轿辇外,那妇人还在叫嚷着,声含失望。

    祥龙轿内拟安的眉头紧锁,似有不满之兆。

    “你这妇人,若是再不离去,我们便不客气了!”有侍卫说道。

    “不可伤害百姓。”

    我终究是掀起了轿帘,从轿宇上走了下去,制止着那些挥着刀还要逼向那妇人的侍卫。

    那侍卫看了眼轿宇上的拟安,得了允许后才退下。

    我扶起那妇人时,妇人眼里含着泪,极尽哽咽的唤着:“儿子。”

    她粗糙的双手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力气极大,好似怕我离去似的,让我难以挣开。

    显然她是将我认作了她的儿子,我无奈的拍拍她的手,让她不要紧张,有什么需求和我说。“大娘有何冤屈”

    “你叫我大娘”

    妇人的声音如同雷声一般尖锐的劈在我耳畔,让我有一瞬的不适应。伴随着她那惊呼的声音还有她那激动紧紧箍着我手的力气,使我蹙紧了眉头。

    难道不应该叫大娘

    在我寻思该如何开口去唤这人时,她吐出的两个字让我格外害怕。

    她喊着我:“阿霖……”

    她的声音格外哽咽:“……你当真……不认阿娘了么?”

    阿娘

    阿娘这两个字于我而言时极其陌生的,好像听到阿娘这两个字时,还是我特别小的时候,小到我都快记不清了。

    “春霖卷流芳,霁旭浮远野。”她又说着。

    她说这是我名字的由来。

    “看我,你看仔细我。”

    她抬起我的手迫使我去捞起她乱糟糟的发丝,拨开隐在斑驳发丝下的恐怖疤痕,以及她被毁掉半张脸的容颜。

    越往后看我越恐慌。

    “不……”

    我害怕的抽走她握着我的手,朝后退了好几步,眸子也落在了一侧。我不敢去看她那极尽枯萎的容面,也不敢去直视她凄婉的神情。

    只有我自己晓得,从她说出那句诗我就居晓得了,她是我阿娘。

    小时候,她总是在我耳畔念叨:霖就是甘霖的意思,旭,就是太阳的意思,阿霖以后要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哈哈哈……果然是长大了……连自己亲娘都不认了!”

    那妇人哈哈哈凄厉笑着,笑的泪花四溢,引得周身不明所以的人纷纷议论。

    而我就像是一个懦夫一样,我不敢去承认他是我的阿娘,也不敢看她一眼。

    “太傅。”

    拟安缓缓从祥龙轿里走下来,在我身侧喊了我一声,疑惑问我:“这妇人你认识”

    原来是她看我在外头耽搁了有些久了,我扭头看着拟安,勉强笑道:“不,奴才不认识。”

    “哈哈哈哈……不认识……不认识……”

    那妇人听着我的话如同疯了一般,就要上前来抓我的手,好在拟安手快的人让人拦住她。

    虚惊未定,又闻拟安淡漠的声音:“既是不认识,太傅何须与她多言,让侍卫赶了便是。”

    说罢,她又着内侍扶我入轿,吩咐着另一名内侍:“着太医为太傅查伤。”

    “不要伤她。”

    落下幕帘的刹那,我扭头看着那被内侍按压在人群里的妇人扬声说道。

    “儿子!儿子!”

    “阿霖!阿霖!”

    ……

    妇人凄厉的叫喊声,在我耳旁一直未绝,哪怕车马已经走了很远,她那沙哑的嗓音如同幻音一般紧紧跟随着我。让我挥之不去。

    终于,在过丰都时,我终是决定向拟安提出了我要返回丽泽的意思。

    “朕不许!”

    拟安直言反驳着我,也没有给我上言的机会,而是直接用我是内侍的事堵住我要说出的话。

    “先不容尔是朕的太傅,朕不许尔离开帝京外,就尔是宦官而言,尔也是属于禁中的,除了禁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尔可以去。”

    “奴才明悉自己身份,请陛下允奴才此行。”

    我稽首俯身于地面,泪水也萦绕在我眼中,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落了泪。

    是啊,我的命都已经压给了她的禁中。除了禁中,我还能去哪里呢。

    我,只是一个连根都没有的宦官啊。

    拟安也是第一次见我流泪,大抵是心有不忍,她说:“太傅,朕已派人去寻了那妇人,尔安心同朕回禁中。”

    霜天月里,薄星浓雾,灯火阑珊。她立在昏黄灯笼下,神态雍容,眉心不知何时点上了眉心砂,在昏黄的蜡烛烛光间耀眼。

    好似,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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