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我出南书房时看见太子端正肃立于外,他见了我皱眉一笑,却在我转身要走时追了上来。
“姑姑,”他认真的劝道,“您还是如以往一般好,猖狂跋扈些好。”
我与皇兄说话只觉周身疲惫,听太子这般说,不由得皱眉,性子便起来了:“本宫行事如何,你倒是也来指摘了?”
太子听我这话一点都没恼,反而眼睛亮亮的,笑道:“您便是一直这般模样最好。”
我干脆懒得理他,走得更快些了,太子却没有跟着来,待我奇怪回头时,他平静的望着我。
“姑姑,下次不要在过问任何有关朝堂的事情了,不要再这样了。”他目光沉稳,如执棋者般,忽然没有来的提起,“福阳被罚禁足五个月,关雎上下,女官杖三十,其余人等杖四十,罚浣衣局。听说,有个小太监,杖毙于关雎宫前。”
这次我是真的转身就走了,夏末日头毒辣,热风滚烫而过,我却在这三伏天里后背生寒,汗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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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进香山不闻,便听到内室帘后传来一点声响,是茶盏搁在桌面时瓷器与木桌的交碰。
折玉面露警惕,将我护在身后,我却猜到了是谁,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退下。
她一脸忧心,见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方退了出去。
我走过屏风,撩起珠帘时,果然见陶睢川坐在窗前,舒云卷日之下,他眯眼眺望,又缓缓转头,带着未散的闲适与笑意看向我。
“殿下,”他叹道,“怎么哭了呢?”
纵然宽袍我犹嫌热,索性松了松腰带,半露半披着:“二郎还真是耳聪目慧,南书房的事情都瞒不过你。”
陶睢川看了我一眼,提壶斟满了茶,两指便推给了我:“臣可不是手眼通天之人,猜得八九不离十罢了。”
“你不是猜的,你只是一直在引导本宫罢了。”我吃了口茶,低头把鞋袜踢了,笃定道:“长公主府是金丝雀的笼子,本宫身居期间,风波不扰岁月无恙。你将本宫带了出去,便这么刚刚好见到了徐舟白,从他嘴里说出了姜树的事情。”
“想来若不是我窥破了你与徐舟白的关系,这本是早定好的局。你说有些事需要本宫来做,看来你查过本宫的过去。”
陶睢川面露欣赏,他带着一种温和鼓励的眸光看着我,轻声道:“您的聪慧与陛下,真是不差分毫。果然,他教不好你。”
我面色冷了下来:“为什么?你一面要本宫过以往模样,一面却这般……陶睢川,你很矛盾。”
“矛盾的不是臣,”陶睢川道,“而是您。您什么时候出现的执念,臣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这个执念要您挣脱雀笼。您的感情却又作茧自缚。”
我瞳仁猛缩,匆匆别过头,陶睢川却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入怀中,抱在膝上。
“本宫求这件事,你亦刀悬颈侧。”我笑了,五指抚过他的眉眼,“皇兄不会放过你。”
昔年身为长公主驸马的皇兄,如今是天下之主。没有人会比皇兄更忌惮我未来的驸马,有皇兄在驸马位上种下的无尽野心,后来者无论是谁,都逃不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
亦逃不过,帝王的猜忌。更何况,与我纠缠不止的是陶睢川。
陶睢川道:“对于这样的结果,您心中是否欢喜?您一直都想陛下忌惮臣,自那日您入宫说臣谋反之时。陛下多疑,臣身上所有的猜忌,都是您亲手种下的因。”
他说着话时面容流露出微妙的笑意,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和一点点嘲讽。
我心中知他所言有深意,却没有深思,只提着唇角笑得越发欢畅。
“是的,本宫很是欢喜。”
“臣有时真不知您要什么?您曾经说待臣一见钟情,到底是真还是假。”
陶睢川将我轻轻推起,自己也站了起身,从衣襟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帖,放到了桌上。
“秋日将至,臣邀殿下三日后来侯府赴宴。”陶睢川道,“殿下,您会来罢。”
我记得前世便是在这场夏末的荷宴上,传出了王衡之女儿与陶睢川的婚事。
我拿起了请帖,道:“本宫,定然亲赴。”
这短短三日内倒是颇有些变幻莫测之感,首先是第一日太子亲下大理寺狱见姜树,据传太子出大理寺狱时尤为痛心,面露不忍。
鄢都风向当即一变,随后便传出不少同类之事,太子皆一一垂询。
一时间议论更甚,隐约传出支持之声。
第二日时太子便召见陶睢川于东宫,约莫一个时辰后太子临内阁与阁老议事。待到第三日时,太子的奏折便递到了皇兄的桌案上。
太子乃是先皇后、前朝长公主的孩子,他提出变更律法,朝堂上下文人墨客之间,阻力远小于皇兄。
皇兄到底施了仁心于姜树,于我。
前朝国法律法,皇兄不可轻言废改,可若无他首肯,太子也必然不敢。
事情达成,我反倒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觉得格外沉重。那日太子说有个小太监被杖毙了,折玉告知我,是他引陶睢川前去的。
不知为何,想起皇兄之时,这条人命便横隔在我们之间。
宣宁四年七月末荷宴,此时夏日熏风不过徒留一尾不肯被秋逐去。长风扇暑便将去,柳叶将坠已难连阴,此日漫长。
蝉声少鸣,金晨醒时我就着两三片薄荷叶吃了半盏酒醒神,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亦不大分得清。
我进侯府时并没有惊动陶睢川,反倒是随女眷一般由着陶睢川长嫂接待,只是我见陶大夫人身边的婢女少了一人,陶睢川想来很快知道我来了。
我与陶睢川的□□,约摸知道风流被衾的寥寥数人,其余人应只知我纠缠于他,猜他迫于威压虚与委蛇于我。
说来好像,互相享受的事情,又不单是我一人主动。可恨万千污言秽语总是压女子一身。
听折玉同我介绍,这次说是荷宴,倒不若说是船宴,却然有一番不得了。这种风雅宴事,总归是世家会玩。
侯府有满池碧茵茵的荷叶并着已老的莲蓬,他们且先牵引数小船,可容二人,置冰盆,两美婢相伴,一船夫。
两人为一席于船上,船随水流,游湖采莲,四周小舟送菜。中心一白玉亭,连游廊上岸,岸边上有四亭子,皆有擅朗诵者,若有诗相投,则被诵于亭中,四面共诵。
亭内亦有琴声。因船行于湖中,两船或数船亦可并排以供友人相谈。
这般巧思与财力,雍州陶氏当真是有钱。
待我来时,京都贵女们上三三两两的聚在树荫下伞下说话谈天,期间还有几位穿着圆领袍的女儿嬉笑打闹。
瞧见我后皆是一愣,面露讶然,然后皱眉(约是想到了我和陶睢川的私情),然后展眉露笑行礼。
“宁耀长公主安。”
我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她们便照旧了,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亦很拘谨。
折玉举着伞站在我身后陪我说话,我与世家贵女向来无法处到一起,三从四德总是要她们对我这样的女子生出无限的厌恶。
或是是不是瞟来不屑的眼光,或是因厌恶下撇的唇角,我素来看得分明。
便先做到了亭子里,眯着眼瞧着晴好的日头,扇着团扇纳凉,瞧着几尾船悠悠靠岸。
倒是叫人生困,我半阖着眸,预备等世家女都上了船再去。
“咦?殿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我睁开眼,只见是个杏眼圆脸穿着圆领袍的姑娘。
她生的格外娇俏可爱,瞧着不过初及笄般,一双滴滴娇的杏眼瞧着我,嫣然一笑。
“臣女,王昭亭拜见殿下。”她行礼道。
我当即一愣,原来这便是王衡之的女儿,前世死在我随口一句吩咐中的王氏。
竟是这般灿若三春桃的女子。
我坐直身子审视她片刻,方道:“起来罢。”
她面上一片粲然,因我一言而起身,袖袍不动,脖颈舒展,自有一番美感。
我与她约摸不语了许久,我作为杀人凶手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她瞧着我笑弯了眼,眼看我面露不悦,她方道。
“殿下不问臣女因何而来?”
我道:“本宫不问你便不说吗?”
王昭亭眼睛一亮,眸光深深的落在我面上,道:“臣女爱春,今日得见四时春。方知风月双清落于瑰丽秾华。”
“你应是在夸本宫,亦听着很舒服。”我叹息道,摊摊手,“可这般说确然是高估本宫了,本宫实是一句话也听不懂。”
王昭亭眨着眼看我,我亦看她,便都笑了。
亭外的贵女还斜着眼看这边,窃窃私语有之,不满皱眉亦有之。想来不知为何王氏能得我青眼,或是好奇我脾气如此之好能与王氏说笑。
我道:“你与本宫走的太近,可不好。”
“这是为什么?”王昭亭莞尔一笑,支着下颚故作疑问道,“难道是因殿下的□□?”
我了然的挑挑眉,不置可否。
“臣女其实很向往殿下如此快意人生,您随性而为。古云食色性也,□□本是常事,男子可为,为何之于女子不是常事?”王昭亭双眸淡然,诚挚的目光温和的看着我道,“臣女缚于三从四德贞操一道,见您可随性而为,心中羡慕有之,亦盼您永远开怀。”
折玉睁大了眼睛,面色大惊,正要说这话极不得体,却被我止住了。
我心中自是无比惊诧,随后流露出夹杂着惋惜悔恨等复杂的目光,最后在她疑惑的神情中扬声一笑。
“王昭亭,本宫很欢喜你。”此时我深恨自己的武断和狠毒,前世就这般随意夺了她的性命。
王昭亭躬身再礼,道:“臣女王昭亭感殿下仁德和善,施恩于万民。”
还不待我皱眉说不懂何意,王昭亭便抬头贴耳与我道:“臣女从父亲那里偷听到您为姜树求情。”
她这般雀然的看着我,里面有钦佩与感激,一时竟叫我红了面,有些羞愧。
只匆匆道:“随口一句罢了。”
王昭亭凑近道:“殿下这般越发好看了。”
“放肆!”我低声斥她,她方正色了起来,却仍是笑盈盈的看着我。
其实我并不觉得她冒犯,甚至心中十分喜欢她,喜欢之于夹杂着愧疚,总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殿下,”王昭亭道,“臣女喜欢您,日后可以去您府上找您玩吗?”
我抬眸看了她一眼,她很是期待的望着我,其实我实是不该与她走得太近,似是看出了我的犹疑,她笑容敛了一下,随后又弯着眼笑道。
“臣女开玩笑……”
“来罢。”我打断了她的话,迅速说道,便看见她欢喜的咬了一下唇来收敛笑容。
“殿下,”正待此时陶大夫人来了,她笑道,“船已备好,请殿下赴宴。”
她指的是远处十分精致的一条小船,中心围着窗棱绸帘,轻易难以窥内。
我望去时见帘子一角撩起,似乎已有人在里面,心中便知大概。
“如此,臣女告退。”王昭亭道。
我便随着陶大夫人去了,由折玉扶上了船,折玉被陶大夫人留在了岸上,折玉见我没有阻止便安定的随陶大夫人一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