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私德
苏陶自认是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的,她领悟力还可以,陆向逍说完那句话,她胸腔里突突来了两下。
她惊到了,快速掀起眼睫看向他,视线相撞的一刻又瞬间游移。
旁边好似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火苗,她对着陆向逍的那半边脸莫名热了起来。
张翼浑然不觉,一边说着话一边划拉火柴,“刚才那小子,是不是跟咱们在东印喝过酒?”
他要给陆向逍点上,陆向逍偏头避开了,把烟夹到耳朵上,“不抽了,一手灰,他在市政上班,坐办公室的。”
烟雾缥缈,很快消融在夜色里。
这会儿的人还没有不在女士面前抽烟的观念,而且那烟有些冲,苏陶闻到烟味儿,眉头微皱。
要是平时,她早就呛张翼几句,但这会儿她顾不上。
陆向逍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能屈能伸指的是她吗?
那天从书市出来,他问要是真叫她跪下,她会跪吗,她是这么回答的:单单是叫,我就不跪,要是你拿着刀架我脖子上,那我还是跪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能划等号吗?
似乎可以。
苏陶脑子有些乱,她和陆向逍才认识多久?才见了几次?一二三四五……她一点儿没看出来陆向逍喜欢她啊!
难道他也和张翼一个鸟样,以调戏撩拨她取乐,以为她捧着他,他只要勾勾手她就上当?
人的能力和品德并不挂钩,大佬私德有亏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翼:“苏陶,别跟梁修远好,那么厚眼镜跟个睁眼瞎似的,有什么好。”
梁修远无论家庭学业事业,还是身材样貌,几乎找不到可以诟病的地方,张翼只能拿眼镜说事。
苏陶轻咳一声,“好不好,至少他能帮我买回我家老屋,谁有钱,你有么……”
身侧的男人声音低沉,“买你家老屋就是好?”
一阵风吹起,他的上衣鼓了个大包,衣尾在苏陶眼尾的视线范围内急速扫荡。
苏陶有些抬不起眼看他,“我妈觉得很好,她说,我不嫁他,两年后就没人要了。”
本来她想说,你们有钱么,就算有,舍得掏么,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我要去找杨从玉了,你们去吃饭吧。”
张翼在身后叫嚷:“哎,说好的,怎么又找别人去!”
苏陶顾不上其他,脚下匆匆就跑了。
她看起来像傻子么?她能捧陆向逍,也能喷他一脸。
致富道路千千万,何必受制于人,梁修远就是一个教训。
可这一个晚上,苏陶有些心神不宁,杨从玉跟她说什么话,她都没听进耳朵里去,脑子里都在翻滚陆向逍说那句话的神情。
她暗暗骂自己,就是闲的,如果带《游灯记》过来,哪有工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陆向逍算个屁,不就皮囊好一些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整天和张翼这种人厮混在一起,又能是什么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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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梁家闹翻了天,起因是梁修远和家里摊牌,他不出国,也不去农大了,要贷款去承包杏园饭店。
王贵英极力反对,儿子要出国的事情不说整个承州,梁家亲戚都已经知道了,前段时间他说农大想要他,他不想出国了,在农大教书王贵英尚可以接受,离家近,说出去也体面,可现在他疯了么,竟然要去贷款盘下杏园饭店!
虽然现在做买卖的多了,可在王贵英眼里,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吃公家饭,梁修远读书那么好,竟然要去开饭馆,那和夜市街的摊主有什么区别。
再则,他贷款的数目能吓死人,卖掉全家都不够还!
可惜,梁修远心意已决,她再叨叨也拦不住儿子上银行贷款。
更没想到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梁修远跟父母提出,要上苏陶家求亲。
王贵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求哪门子亲,你不是和她掰了?”
梁修远:“掰什么掰,我和她好着呢。”
这回,王贵英真火了,“你咋回事,我不是你妈,你爸也不是你爸,你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干啥都不用跟我们招呼,你娶媳妇自己去娶就行了,还叫我做啥!”
梁修远面色平静,“妈,我现在不是跟你商量吗。”
“你商量啥了,不出国,也不上农大了,要去开馆子,你跟我们商量过了吗,我们管不了你!”
老梁是个妻管严,家里大事都是王贵英说了算,夹在母子中间,整一个墙头草,一会儿说“他喜欢就好”,一会儿又说“你妈说的有道理”。
梁修远站了起来,口气虽缓却不容置喙,“我大了,自己的事情不想叫你们操心,娶亲不是儿戏,媳妇是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当然要我喜欢才娶,叫你找人出面提亲,那是礼数,你要是不愿意,叫我爷找人也一样。”
他活过半辈子,已经看清了太多人和事,他第一任妻子,起初也是含着爱意嫁到他家里来,后来闹到离婚的程度,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期间他妈他姐各种插手他的小家,家里鸡飞狗跳,他都不愿意往回想。
王贵英半晌说不出话,儿子这番话着实叫她心凉,他的意思,结婚是他自己的事情,她不要插手。
“好,你自己做主,你找你爷去,我倒省事了。”
她不知道自己养大的亲儿子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他以前可孝顺听话了。
最后,还是二女儿梁修兰的话提醒了王贵英。
自打上一回苏陶叫梁修远去找她之后,梁修远就不和她们亲近了,必定是被苏陶灌了什么迷魂药。
可不是,上一回苏陶上家里来找梁修远,说的那些话,哪是好姑娘说出口的。
还没进门呢就这么作妖,这媳妇可娶不得!
母女俩商议着,赶在他们上苏陶家之前,找个道士来梁修远屋里念念,驱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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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修兰婆子在河道边一边洗衣裳,一边跟村里的婆娘们扯闲话。
这时,河岸上来了一辆八升柴,车上下来一个高个头的后生,他信步而来,在河道边找了个空位。
“婶子,我洗一下手。”
大娘给他让出一点地儿,随口招呼:“挺早啊,拉沙子呢。”
他笑了声,伸手往河里搓,“不早了,你不是从地里回来了?”
“哪儿那么早,我孙女儿小,离不开人,她爹妈都摆摊去了,我晌午出去门都够呛!”
后头另一个大婶开口问:“你这沙子现在多少钱一车?”
陆向逍报了价。
那大婶连连咂舌,“这么贵咯,我也不建了,没那本事住二层楼。”
这就开了一个新话头,妇人们更有话聊了,都说沙石贵,半辈子也挣不到建房子的钱。
陆向逍:“沙子就涨一点儿,地皮涨的多,你看你们村,一样大的地,今年比去年多拿了三千。”
又有人问他,现在市里的地价。
陆向逍已经洗干净手,站起身来,“市里像你家那么大的,得要五万,前两天平西村才要卖一块,两万二千八,是城南那老梁家小子要买。”
“哪个梁家?”
“在冻肉厂老梁,他儿子才从北城回来。”
梁修兰婆子一听,这不是她儿媳妇娘家么,亲家小舅要买地皮,这是大事,她怎么一点儿也没听儿媳提起,再说,梁家不缺房子住,就一个小子,还买地皮做啥。
“你说是梁修远要买地皮?”
“可不是,都交定金了。”
说完他就走了。
梁修兰婆子回家晒好衣服,好不容易把梁修兰等回了家,问起她弟弟买地皮的事情,梁修兰一头雾水。
“买啥地皮,我家又不缺屋子住。”
“那我可不知道,以前给咱家送沙子那人说的,他是正经人,总不能胡说八道。”
梁修兰起了疑,“他说买谁家的地。”
“说是集市卖肉那苏老大,他娘的老屋。”
梁修兰一听,那不是苏陶家老宅么,赶忙又出了门,往平西村去探个究竟。
这一问,确认是准话,并非别人乱传的,顿时心急火燎回家找她妈。
王贵英一听,气得脸都绿了。
“娶一个花两三万买地,还要花多少起房子,谁给他灌的迷魂药!苏陶一个没爹娘的,是镶了金还是镶了银,谁给她出的主意,敢叫这个价!”
“可不是,要不是听平西村的人说,我都不敢信!这事儿在承州可没见过,真这么娶回来,妈,你就看着吧,咱家得被街坊邻居笑死!他不怕被笑话,我还怕呢!”
王贵英换上褂子,就要出门找梁修远,被梁修兰拦下了。
“他不是说出远门么,他不在更好,咱们去找苏陶她妈,她妈不是说跟咱家没啥关系么,这一回闹大了,叫她们死了这个心。”
王贵英一琢磨,可不是,刘青水嘴皮子可利索,一副不稀罕搭理的样儿,这一回非得撕得她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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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陶在杨从玉家住了几天,为了陪她,杨从玉天天从厂里往家跑。
她很快就在柳林街一家中药铺找了一份捡药材的工作,因为从小耳濡目染,认药材对于她来说并不难,只是药铺不包食宿,她总不能一直住在杨从玉家里。
苏陶下的钢铁决定不再坚定,她在借钱租房和回去找刘青水中摇摆。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最终,她还是决定回去找刘青水,谁叫刘青水是这副身子的妈呢。
这天大中午的,苏陶一到点就出了药铺,买上一盒枣泥糕,叫了一辆三轮车往洗头房去。
才下车,她听见洗头房传出吵闹声,门外围着附近的街坊,路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
“娶亲就娶亲,我们家里也就他一个男丁,从没想过亏待儿媳妇……”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一时之间苏陶想不起来是谁,但那妇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她。
她觉出不妙来,自己好像是这场众人围观事件的主人翁。
苏陶不过二十岁,面皮再厚也遭不住那么多目光,只垂眼快步往洗头房走。
她看到一个着墨蓝色风衣的瘪嘴妇人,边上跟着一个穿姜黄色灯芯绒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是梁修远的妈王贵英和她家二女儿梁修兰。
母女俩正一唱一和。
“是啊,我妈原本把我叫回去,想着好好收拾屋子给他娶亲的,谁知道我还没回家,我婆子就回来说,我弟弟要花两万三买地,吓得我要死了!”
“可不咋的,你开洗头房做生意,我们上班,不晓得什么镶金镶银,竟还要花两三万买你家那地才能娶。”
刘青水本来还忍气吞声,听了这些话,再忍不住,“你咋说话的!洗头房咋的,吃你家米了,还是喝你家汤了!我叫他上家里买地去了么,是他自己要买,我们还不想卖给你们家!”
她听出来了,王贵英母女俩这一趟来者不善,就是冲着搅黄梁修远和苏陶来的,闹到对骂这一步,两家自然结不成亲。
结不成对梁家没有多大影响,她家是小子,闹这一场,梁修远照样能娶亲,苏陶不一样,闺女的名声多重要啊!
这王贵英坏着呢!
不成才好,她是猪油蒙了心,竟然要跟王贵英结亲家,白白败坏了女儿的名声。
“妈。”
刘青水看见她,顿时更没好气,“你来干啥!”
王贵英往苏陶身上瞅,“苏陶来了正好,那天你跟我说,你梁叔是秃子,你家头发多,你妈叫你离秃子家远一些,你咋说话不算数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苏陶唇角僵硬,“婶子,你不用问我,去问梁修远吧,我从来招惹过他。”
王贵英的肿泡眼往上一吊,“那敢情好,你不招惹他,我家里那些信咋写着你的名儿?”
苏陶恼火,也从无自证,梁修远这个老赖,竟然把原主写的信给别人看,太不要脸了!
他不要脸她也可以不要脸,不认账就是了,她们还拿信过来跟她对笔迹不成。
“婶子,我从来没有给梁修远写过信,也没有找过他,他天天来烦我,还上我大伯家,我也很烦恼,要么你把他叫过来吧,我们当面说清楚,今天一准儿把定金给你们退回去。”
梁修兰没想到苏陶脸皮这么厚,那些信她亲眼看过,明明白白,就是苏陶写的,这会儿竟然睁眼说瞎话,简直气死人。
“苏陶,你的意思,还是梁修远巴着你不放了?你问问大家伙,再问问你自己,你信吗?”
苏陶扯唇,“信不信,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他。”
这倒提醒了刘青水,她哼一声,“旁边代销部就有电话,你们马上叫他过来,他大伯说梁修远上家里去买老屋,我还不乐意呢!”
“……”
王贵英两母女当然不想打这个电话,她们是瞒着梁家父子过来的,达到目的即可,梁修远知道该生气了,再说,在她们眼里,梁修远是体面人,没必要扯他过来。
梁修兰拉上她妈,“他忙得很,哪里找得到他。”
王贵英扁嘴一拉,“青水,我们这一次来也没别的,那地我们不买了,你们卖给别人吧,别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