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回忆六
从殿下起,便有了。
谁能成为大尊第一位女帝,不仅是人的荣耀,更是大尊朝的荣耀,而这等荣耀于史书中,写作进步,名为野心,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她是女子,不是傻子,在被封为太子的那天起,她何曾没有设想过这结局,可纵观朝堂几千年,莫说女帝,甚至从未有过女官上朝谏言。
无疑,这是最难走那条路。
她出身受限太多,偶有杀气,也仅是在笔头上挥墨,在对弈时布局。若论事实,说出来不怕笑话,自从第一次来葵水被吓到,她更是犯了晕血的毛病……
这样的她,能说出手刃叛贼的话,已不知是鼓足了多少年的勇气。
而她说手刃王重,是壮胆的,猜到父皇不允,仅是说说而已。而眼下,透过这双眼,她很明白,姜豫绝不是说说而已。这等野心一旦被她认下,注定要死人的,死很多人……
她不喜杀戮和流血,想来,他不懂自己。
那个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万般思绪,到底是理智战胜了情感,她当下并未应允姜豫,略过他伸出的援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她起身站稳后,拢拢衣衫,这次不再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她原本的女子嗓音,要高上八度:“姜公可否想办法说服父皇,允我去手刃王重。”
“小殿下,非去不可吗?”
“若此等叛贼不能死在本太子手里,姜公今日所放豪言,尽属空谈。”
三日后,文华殿举行文斗。
不止南琹,有头有脸的文臣都到场了,倒不是都想当太傅,而是一能与文正公斗文采,二能在太子的面子混个脸熟,三能对众同僚有所了解,机会难得。
团建了属于是。
但热闹都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她身穿洗净的太子朝服,于高位正襟危坐,却如同被一条无形的脚链束缚在此,是砧板上任宰割的鸡鸭鱼肉。
三场笔试,两胜者为最终胜者。
前两道题,第一题是皇帝九方宏德出:《行赏忠厚之论》
第二道题由文臣代表,当朝太微刘宗秋给出:赋得“云补苍山缺处齐”。
姜、南二人接题,分别提笔于纸上作答,由九方宏德先阅,后传阅众卿家,最后交给太子。
父皇与太子都是帝王心术,两次给出的评分都一样,全看众卿家如何控分。
题一,南琹胜。题二,姜豫胜。
最后一题,压力又来到了太子这里,众臣拭目以待:一向温良恭谨的太子,会出什么题目呢?是史论题?还是诗赋题?不!都不是!乃是一道大尊千年旷古未有的大难题!
她起身,朝众人行礼,朝两位老师行礼,朝父皇行礼,礼数做足,才开口:
“前阵子,后宫李贵妃为父皇诞下了本朝第一位公主,因为李贵妃喜欢天青色,父皇便给这位妹妹取名青……”
南琹听到太子提起小外甥女,露出一脸和蔼的微笑,同时暗喜,昨晚丽荣押题押中了,他已提前给小公主做了一首庆生诗,待朗诵出来,抢占先机不说,还能占些亲情分。
九方徽也面带和善的微笑,一如往常待人:“我想借此事问问两位老师——假如太子无德,众皇子无能,你们要如何辅佐九方青成为太子?”
太子无德?
众皇子无能?
九方青为太子?!
句句反常,引起文华殿一片哗然。
知女莫如父,主位的九方宏德猜到她会搞事,脸色阴沉下来,但他不知在顾虑什么,抿着嘴,一腔怒火按住不发。
九方徽冷眼巡视众人,念动神语:“众卿,肃静!”
两声神语如两支利箭射出,穿透人群,在文华殿内引发阵阵回响。那回响亦是高频的,震在官帽的帽子里,震在官服的身体里,惊得在场众臣一时失语。
南琹伏跪,高呼:“臣恭喜陛下!恭喜殿下!殿下念通神语,已得到诸天认可!”
他能最先反应过来,完全是因为公主丽荣时不时拿神语训夫,早练就了他的强大心脏。
姜豫伏跪,附和:“陛下英明!正因为太子为嫡为长,血统纯良,才能未及冠,而已念通神语。此乃陛下之幸,大尊朝之幸,大尊必能长盛不衰!”
众臣回过神来,也纷纷伏跪附和着,更坚信太子九方徽是天望所归、众望所归,不敢疑它。
众人伏跪,九方徽站在原地受着,用躲在袖中的手指甲扎疼自己,才得以从大放神语的空虚状态中醒过来,一双眼眸,瞳中金光若隐若现。
她深呼吸了几下,扭脸看向主位的九方宏德,执意将众人的焦点带回文斗现场,放声道:“父皇,儿臣已有这般造化,太傅人选更应慎重。方才,儿臣已出最后一题,若在场无人能给出答案,儿臣宁可不要老师,往后一切自修。”
答案……谁敢作答?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题,谁答谁死。
“臣来作答。”
姜豫从地上缓缓起身,朝着九方徽的方向,行的,已是臣礼:“此题别开生面,老朽想试着一解。不过此题略带瑕疵。若能辅佐公主继承大尊,理应唤‘太女’,而非太子……”
姜豫是有备而来的。
他抛出一个新的论点,顺着“太女”一词论述下去,诸多设想,而设想若产生问题,他当即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
在他看来,众人皆平等,性别不是决策的关键,能力大小才是问题……
如此高谈阔论,说不到一半,就被九方宏德叫停:“姜公!姜公今日所论,真是令孤大开眼界,想必姜公已修成神了?”
“不瞒陛下,老朽已受封小神位。”
九方宏德点点头,冷着脸,赞道:“大尊能得姜公神论,真是大尊之福!徽儿,你觉得如何?姜公所论,你可还满意?”
九方徽满意,很是满意,她甚至没想到父皇会放任姜豫发言,即使姜豫明显没有说完,但抛出新的论点也足够了。
改革之路艰辛,要一点点循序渐进,今日姜豫胜,只能算大谋中的一小步。
她点点头,动身走到南琹面前,朝他行礼:“多谢姑父这十几年来的教育之恩,日后弟弟们的功课,还有劳姑父费心了。”
此次比试谁胜谁负,已明了。
至此,姜豫任太傅职,专教太子一人。而太子要求太傅帮自己办的第一件事,是求到离宫的前往多采城的允许。姜豫不得推辞,当晚只身前往十央殿,面觐皇帝。
九方徽当晚还等着姜豫回消息呢!结果一晚上,左等右等也不见姜豫回来。后半夜,她派了几次宫人去十央殿后殿查看情况,统统被当晚值班的内府监逮到,打发回来,好似深夜的宫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晚,她担心得彻夜未眠,忧虑颇多:
虽说姜豫与父皇年少时交好,但两人几十年未见,已是君臣有别,身份相隔……
虽说父皇是明君,但父皇随着年迈体衰,脾气愈发暴躁,姜豫或许也是因为年岁已高,才急于为她立功……
虽说两人这么大岁数,应该不会吵起来,但父皇通神语,武修高,一怒之下若动起手来,还是姜豫吃亏啊……
虽说改革大计,重点在于她的决心,但姜豫要是有个好歹,她决心动摇,改革大计又不知要何去何从了……
芳菲陪她熬着,心有不忍,劝解道:“没准陛下已经同意了呢!殿下何不往好处想?姜公不仅是殿下的新老师,更是陛下旧友,两人叙旧,叙到夜深了,陛下见姜公今已年迈,便留姜公在偏殿歇息,也是有可能的啊……”
唉,怪她当时没跟着去,现在只能在这胡思乱想,一派悲观。
算了,今年不手刃王重,明年后年还有张重,李重等着她……立威无非是立心,心意难求,远不及姜豫此人活着重要。
第二天清晨,宫内的玄鸡发出第一声鸣叫,九方徽就出门了,顶着黑眼圈,身后就带了芳菲一个大宫女,两人直奔十央大殿后的皇帝寝宫。
殿门口,她撞到一个人。
是个陌生男子,年轻,清瘦,肤白,俊美,穿着跟姜豫同款的素净衣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盘起一部分,乌发披散一部分,行事作风与这皇宫格格不入。
芳菲此前从未见过这等相貌的男子,心下惊奇,但这份惊奇还不至于让她忘了身份,低声呵道:“何人在此?胆敢冲撞太子殿下!”
年轻人不卑不亢,行礼道:“回这位宫娘,在下是姜公的义子,在此等候父亲多时,无意冲撞太子殿下。”
九方徽摆摆手:“无碍。”
确是她着急进门没看路,撞了谁,也怨不得对方,眼看对方撞这一下也无碍,她再度动身,经过此人继续往里走。
“太子殿下!”年轻人在身后叫住她,“此刻还是不要闯进去的好。”
九方徽的身形停在寝宫的朱门前,准备扣门的手高举在半空,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落下。
此一夜,她其实隐隐猜到了什么,因此那彻夜不眠的等待里,包含了太多难言的情绪。芳菲不懂的,而眼前的年轻人,他懂,懂得人情世故,却又端得不入世俗。
她回身,这才正眼瞧他:“你叫什么?”
“离尘,离开的离,尘世的尘。”
离尘?她不由得笑了:“姜公昨日已入仕途,往后要尽心辅佐本太子,你还叫离尘吗?”
离尘回她一笑:“父亲是父亲,我是我,二者志不同矣。”
谁规定父子注定要行同一条路?名字是父亲取的,可人生是自己的,独立于世,做自己,不做谁的附庸。”
九方徽闻言,怔住:此志听起来简单,却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她亦失了志。
此刻,周遭一片寂静,寝宫内没有任何动静,宫外应来伺候的宫人们也迟迟不来,她与他彼此静站,未曾察觉时间的流逝。
她向阶下看去:“离尘,你可知‘徽’字,何解?”
离尘上前两步,答道:“回殿下,尚书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乃是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典,人生如此,甚好。”
九方徽听了,直摇头。
“母后早薨,我上无兄长,下无子嗣,五典缺半有余,如何算好?徽,止也,绳也,衰福也!父皇曾书曰‘徽以纠墨,制以锧鈇’,是为刑法,难道世人不知……”
等的久了,九方徽生出思绪万千,想说却语无伦次,因而走动的步伐越来越焦躁。明明这里静悄悄的,她却似乎幻听到了寝宫内的□□,心里不断生出硬闯寝宫的念头,又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生生浇灭。
离尘于心不忍,快走上前,却因靠近而被她瞪了一眼,硬生生止步于宫门台阶前。
此刻,面对她内心的抓狂,他也无能为力,只有仰脸凝视她,劝解道:“殿下!小忍成仁,大忍成神,切莫迷失心智啊!”
小忍成仁?
大忍成神!
这句话飘到九方徽的脑子里,声声回荡,直到震耳欲聋,惊得她一脚从台阶上踩空,不得不跌进面前人的怀里,被那方宽大衣衫搂住。
再抬眼,她愕然发现自己跌倒在殿外……身后是宫女芳菲的关心,面前是刚眼熟的离尘,他虚扶着自己的手臂,语态温柔。
“殿下,看路。”
话音刚落,第二阵鸡鸣响起。厚重的寝宫大门于此刻由内开启,门外恭候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伺候皇帝起床上朝,一切有条不紊。
而她,大有“兴师问罪”的汹汹气势,却没能入殿内半步,方才让她抓狂的所见所论所闻,不过都是一场离尘幻境,蓦然消弭。
“在下文正公之子姜离尘,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