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回忆四
一日,风和日丽,众皇子在文华殿读书,九方宏德带着一位长衫翩翩的陌生长者前来督学。
虽说是陌生人,也是对殿内不问朝堂事的众皇子而言,姜豫其名,文臣如雷贯耳,太子亦是豫之先生的崇拜者。
哦,那时九方徽还是女扮男装,以太子身份自居。
台上,一名中年文臣正在讲《书论》,远远看到陛下来了,神情一凝,欲动身拜见。
九方宏德及时抬手制止,让教学活动继续进行。
发现陛下亲临,众人都有些紧张,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唯独首位最年长的太子,端的是背脊挺直,坐不窥堂。
九方宏德盯着那背景,脸色沉郁:这是徽儿与孤赌气呢。
那名讲课的中年文臣姓南名琹,神万城南氏一族嫡系出身,是大尊第三十六位状元郎,因被皇帝亲姐,也就是公主九方容丽招为驸马,因此断了仕途。
九方宏德不想浪费他的才学,允他太傅之职,至今在文华殿教学已十五载,他不负皇恩,几位皇子如今才学兼优,各个出类拔萃,太子更是冠绝一时,有玉洁松贞之姿,日后若能继承大尊之位,绝对是明君。
就比如,下课前他照旧提问,众皇子因陛下督学,难免紧张,或不敢答,或答案差强人意,太子却能对答如流,更能在此基础上,引经据典,直逼要害,险些让南琹一时下不来台。
好嘛,好歹是你亲姑父,多少留些面子。
待日上三竿,总算放了学,众皇子及闲杂人等获准离去,殿内顿时空旷许多。
南琹起身,九方宏德过去坐了主位,让南琹和姜豫坐在主位两边的下首位,后又有闻讯赶来几位官员,将坐在原位的太子围了起来。
“臣欧阳瑞明,拜见陛下!太子殿下!”
“臣姜辉,拜见陛下,太子殿下。”
“臣李林峰……”
众臣依次行礼,九方宏德稳坐如山,九方徽贵为太子,也起身依次回礼,礼数周全。可你要说这孩子懂礼貌吧,却始终是一副面无表情。
九方宏德指着长衫长者介绍:“这位是文正公1姜豫,字豫之,写《书论》2那个。”
众臣都肃然起敬,朝着姜豫拱手致意。南琹恭敬更甚,他方才举着《书论》侃侃而谈,也不知被原作者听去多少,感想如何。
九方徽朝姜豫行礼,笑容多少有些拘谨,可她笑了,一身寒气顿时如冰川消融。
九方宏德对姜辉说:“姜卿,你与豫之多年未见了吧?”
姜辉斟酌片刻,回道:“回陛下,姜大伯当年上山问道时,臣尚未出生,但听家父提起过大伯的才学,今日才有幸一见,倍觉亲切。”
话虽如此,却没见姜辉对姜豫有何表示,一张脸浑然写着两个字:不熟。
倒也不是他对这位求仙问道抛家不顾的大伯伯有意见,他小小御史3,官阶虽低,却负责弹劾中央和皇宫一切事,套近乎攀亲戚乃是忌讳。而他姜辉算是众御史中,最铁面无私的那个了,有时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这不,他此刻正在心里记小本本:文正公无官无职,随陛下同行文华殿,不合规矩……
九方宏德又问:“众爱卿,可知孤请文正公出山,又招你们来,所为何事?”
众臣也是头次与正文公接触,又见陛下和殿下都面无表情,顿时摸不清头脑,暗中忐忑。
还是武将李林峰,性子爽利,替众臣解了围:“还请陛下明示。”
九方宏德扫视众臣,说道:“三个月前,多采城开采过度,引发山震,不仅矿场坍塌,更祸及山下城镇,死伤十余人,众卿家可知?”
此乃近期重大天灾,朝堂谁人不知。
天灾难防,但朝廷反应迅速,九方宏德收到情报当天,连下数道旨意,派遣数人调查此案。
因是山海地泽之事,且是官设工业,此案理所当然的由少府4接管。少府令员近百,不仅为查明事案,更为驰援,下派太医令5,织室令6,厨食令7,藏府令8等数令,外带佑天府一队精锐共同协理此事。随行者,还有御史,理史9,太乐10数名。
少府卿欧阳瑞明全权处理此事,除织室令和藏府令只交物资,无需到场外,他携众同僚亲自驰援多采城。
朝廷分了几批驰援,欧阳瑞明是第一批到的,虽已为少府卿,却未失当年医者仁心,亲自下场给受伤灾民问诊,更自费医药费近千两。
虽然当时由佑天府官兵承接苦力,可他忙前忙后,还是体力不支累得病倒了。回朝后,他便上请朝廷,休假回家,现在还属于休假期间。
也因此,多采城的复杂情况,他欧阳瑞明还历历在。他到场后,后几批驰援剧也陆续到场,由藏府令负责下发朝廷的抚恤金、物资,理史调查坍塌现场,太乐负责安抚城中灾后情绪……还有当地官员协调对接,如此费时费力一个半月,才将此灾情处置妥当。
然而,他方才却分明听到陛下说,是因为“过度开采”导致的山震……那可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欧阳瑞明面露骇色,躬身上前,跪下回话:“陛下,容臣秉奏……”
他欲将此事处理的经过再次上报,但九方宏德根本不想听,冷脸打断他:“你说的这些,统统作假!多采城实情如此?欧阳瑞明!你还要瞒孤到几时?”
欧阳瑞明身子本就虚弱,被如此怒斥,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
稳了稳心神,他抬脸欲辩,可视线触及一旁的姜豫,如福至心灵,顿觉其中利害:是了!这姜豫,不就一直隐居在多采城的山林中?他为何出山?难道就是因为这事?
姜豫见欧阳瑞明猜到,也不为难他,开口道:“欧阳大人有所不知,此山震并非天灾,乃是人祸。矿场主王重,这些年借朝廷经费,在山间私造‘王家矿’,这王家矿日产矿石百斤,且大部分矿产都走私到了国外,所赚颇丰。当时发生事故的矿场,并非官矿,而是王家矿。那些伤亡的矿工,其实都是没入编的山城居民,只是跟着王家赚些苦力钱。待朝廷的队伍走后,那些山民无人救治,都死了。”
众人听得心惊,若姜豫所言属实,这里面桩桩件件,单挑出任何一件事来,都够许多人掉脑袋了。
欧阳瑞明额头冷汗直冒,追问:“死了?下官当时竭力医治灾民,不论他们是什么人,应该都已无性命之忧……”
姜豫看向他,眼底流露出同情:“欧阳大人有所不知,那王重早已收买官府,朝廷下发的抚恤金和药物,后都被当地府丞寻各种理由收回。且城中医者本就不多,没被王重收买的,都弃城而逃了。于是重伤的,无人救治,没撑几日就死了。轻伤的,反抗未果,被当街乱棍打死……
欧阳瑞明听此噩耗,一阵心血翻涌,这回真的当场气晕过去。
姜豫不紧不慢地把后半句说完:“当然,他们的妻眷也多遭厄运,被王重及其王家子弟强占。”
李林峰从后扶住欧阳瑞明,眉头紧皱:“事关重大,正文公,你可有证据?”
姜豫懒得看他,朝上方正色道:“秉陛下,多采城遍地都是证据。老朽是人证,亦是苦主,不仅要状告王重,还要状告多采城三司。”
姜豫是来告御状的,难怪他这等人会出现在这。
姜豫当初是考了功名的,入朝为官三载,政绩上并无过错,却不知因何缘由,自己辞官,跑去山林隐居了。隐居小三十年,期间也未曾歇笔,长篇《书论》被视为文人学书典范,更被奉为皇家教典。
更不能轻视的,是姜氏一族乃九大族之一,家中世代有人入朝为官,姜豫能告御状,肯定不能以平民百姓论处。
九方宏德昨晚就见到入宫的姜豫,得知此事,暗暗憋着一天的火气,此时李林峰胆敢上前质疑,他怒而拍桌,呵道:“好一个事关重大!却无一人上告予孤,难道你们也都被收买了?要跟着那王重私通叛国不成?”
天子怒,众人伏跪,生怕再说错什么。
半晌,九方宏德才又开口:“徽儿,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
众臣又是一惊,朝堂议事,太子旁听也无可厚非,文学再好,也总归是要学习如何治国的。可谁都没想到,陛下会如此问,竟是把生杀大权都交予出去了?
南琹旁听,本是局外人,这会儿也不免为这孩子紧张起来。
九方徽抬脸,面无表情:“严惩。”
“如何严惩?”
“王重斩首示众,王家子弟有牵连者,关押重审,多采城三司及其包庇者,流放。办事不力者……”
欧阳瑞明年老体弱,她多少有些于心不忍:“革职。”
九方宏德点点头,认可她道:“姜辉,此事交由你来查办,你改任中央监御史廉政官,务必严查此事!李将军,你协助姜卿家,捉拿王重,若有阻拦者,一并以包庇罪论处!”
姜辉携李林峰叩首:“臣领旨。”
姜辉与李林峰搀扶着欧阳瑞阳退下,门外一众下属也随之撤离,殿内空了些,气氛却有所缓和。
姜豫与九方宏德是少时好友,现无官无职。南琹是先皇钦点的状元,九方宏德的姐夫。比之方才面对外臣,此时的九方宏德发出一声长叹,放松不少。
九方徽依旧面无表情。
南琹方才一直没敢开口,此时开口,都是满腹经纶的人,与姜豫是相见恨晚,总有话能聊。
九方宏德发完脾气,也坐在中间,同二人说说笑笑。于是,午膳就聚在这文华殿吃了,是给姜豫的接风席,也是家席。
席中有一道绿豆凉糕。
姜豫趁另外两人聊家常,转脸看向九方徽:“殿下,您出汗了。”
九方徽摸了摸额角,确实冒汗了,不是热的,是她今日来葵水,痛得要死。
姜豫又问:“殿下,可是中暑了?这凉糕清凉解暑,殿下何不尝尝?必定能缓解暑症一二。”
才进宫不到一天,这语气,好像文华殿是他姜豫的,她才是客人。
九方徽礼貌地吃了一口。
九方宏德被他们的对话吸引过来,见她面色不好,朝她开口:“徽儿,你要不是舒服,且退下歇息吧!孤用完膳,与他们自行回去。”
父亲知她生理周期,每每来葵水便要腹痛,自觉亏欠她,说话的语气温柔许多。
九方徽将那在口中含了一会儿,才咽下,起身行了行礼,却不为告退:“父皇,请准儿臣随行多采城。”
“你去做什么?”
九方徽忍住腹部疼痛,掷地有声:“儿臣要手刃王重,以示皇家神尊。”
这话惊得南琹差点喷饭:这孩子,平日为人恭谨,待人礼善的……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