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0
第一章
最后一丝暮色也消失在天际，世界像是被人忽然蒙上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黑的彻彻底底。
夜色已至。
街上路灯，楼上窗灯，公园彩灯，悬挂的霓虹灯，花花绿绿的商店招牌……所有能亮的东西，都在这个时候亮起来，像一簇簇火，点燃绚丽的瑰色，将黑夜灼烧成彩色的空白。
白日的喧嚣不会因为夜色而停止，恰恰相反，随着人群蜂拥，人流车流几倍增长，下班或放学，人们暂且从社会中脱节，得到片刻的间歇。
挤下拥挤的地铁，冷风扑面，楚怨拉紧了黑色卫衣的拉链，抬手将鸭舌帽扣得更严实些。
普普通通的运动裤帆布鞋，间隙里裸露出来的的半截脚踝肤色塞雪，系着一根挂着金色铃铛的红绳。只是随着走动，铃铛却好似没有铃心似的，发不出一丁点声儿。
走在既宽阔却也狭窄的街头，平均每两步就要撞到一个人的肩。
夜风吹来不知名的躁动的音乐，城市是冰冷的水泥高墙，也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天堂。
行人来往匆匆，没有人会注意到路边站在垃圾桶旁边黑色卫衣瘦弱的少女。
鸭舌帽挡住大半边脸，从露指式皮质手套里伸出来的五指轻巧地剥开口香糖的锡纸，熟练地将锡纸扔进垃圾桶的同时将口香糖丢进嘴里。
两个动作一气呵成，但凡做反一个，不是吃了纸，就是丢了糖。
清凉的薄荷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凉意顺着呼吸，从口腔到鼻腔，直冲脑门，让人瞬间清醒。
此时，她冷淡的脸上才浮现一点点满意的神色。两手揣兜，厚底的帆布鞋在她脚上格外轻巧，她大步向前，继续穿梭在人群当中。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汹涌的人群，穿过高楼林立的商业区，穿过充满烟火气息的居民区。
最后到达这里。
烂尾楼。它之前还有个洋气的名字，叫普希林顿产业园。
几十年前，开发商在寸土寸金的繁华市区，买下这块风水宝地，规划打造出集商业办公居住消费为一体，全方位服务的商业园区。
但是后来，开发商跑路，投资方撤资，资金链断裂，工程无限延期，最后不明不白的烂尾，这里竟成了繁华都市里的无人之地，幽灵之都。
产业园门口紧闭，推拉门都生了锈，围墙外通了电的网有三米高，谁也翻不进去。门口的保安室黑漆漆的，没有人看守。
楚怨找到行人通道的门禁处，脏兮兮的刷卡器落了一层灰尘，玻璃屏幕裂出了无数个裂痕。
荒废这么多年，应该不通电了才对。但是当她拿出卡刷上去，刷卡器竟然奇迹般地发出了滋滋电流的声音。
“无权限，无权限。”
突然发出的电子音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楚怨换了另一张黑色的卡，再次刷上去，“滴”地一声，小门开了。
喧嚣都是外面的，明明相隔不过百米，却好像被无形的罩子隔开似的。黑暗，死寂，阴森……所有与外面浮华相反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到这里。
方圆几十米，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白日里都空无一人的烂尾楼，更别指望晚上能有什么人来，鬼来还差不多。
此时楚怨站在最高最大的一幢楼前面，这里是烂尾楼区的中心，原本是要建成十几层豪华大商厦的，现在只剩空荡荡的布满黑色空洞的躯壳。
没有路灯，除了外面花花世界隔着老远投过来的淡淡亮光，这里没有任何可以照明的东西。四下一片死寂，寂静地不像话，连几百米外车水马龙的喧嚣，似乎都变得，很远很远了。
阴风拂过楚怨鬓边，带起一缕发丝。周身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都下降了几度，阴气瞬间将她笼罩。神奇的是，方才怎么晃动也不曾响的铃铛，竟然在这个时候叮铃当啷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铛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诡异，越传越远。
没有人敢在晚上孤身一人到这里来闲逛，再五大三粗的老爷们都不敢。
除了楚怨。
她缓缓抬起眼，眼尾下拉，天然一副厌世的模样，半握的右手慢慢抬起，而后骤然握紧。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似乎有什么碎掉的声音。
“没有用的。”她开口警告，“少玩这些小把戏。”
或许是因为薄荷味口香糖，她的声线透着清冷，尾音有一点哑意。
话音刚落，阴冷的感觉在一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好像真有什么听了她的话似的。
楚怨绕过楼宇前废弃的巨型喷泉，抬脚上了大理石瓷砖铺成的台阶，没有一丝怯意。
几乎是方一踏进这里，楚怨就感受到了磁场的震动。是一种阴寒的，麻麻的，不太妙的感觉。
放在常人身上，能叫人毛骨悚然汗毛竖起，扭头拔腿就跑。但是于楚怨而言，她竟然诡异地感觉有一点舒适。
电梯自然是没有的，楼梯倒是建成了，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安装栏杆。
楚怨嚼着口香糖，顺着楼梯间抬腿上楼。
“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无数只看不见的手从台阶下，从地板下伸出来，伸向楚怨，抓向她的脚腕。
没有抓住。
虚无的手穿过楚怨的脚踝，什么都碰不到，也什么都留不下。顶多让楚怨脚踝有些不舒服，发凉发痒。
“救救我，救救我呀……”
“你看不到吗！你听不见吗！救救我们！好疼啊，好疼……”
看得到，也听得见，但是，管不得。
不知道多少怨灵才造就这般炼狱。楚怨不去想太多，目不斜视，大步往楼上走。
师父苍老的话犹在耳边响起：“不要多事，做你该做的，不该我们管的，就不要多管。”
没有电梯，楚怨一口气爬了十楼。腰间挂着手表一样大小的金色罗盘，在她爬上第十楼的时候疯狂旋转。
到地方了。
这一片产业园，其实大部分建筑都已经修建好了，就是还没有开始装修。楚怨站在十楼应急通道楼梯间的出口处，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出来哪些位置是准备来做什么的。
事不宜迟，她走到空地处，拿出了兜里揣着的一张黄色符纸，纸上龙飞凤舞，画的好似是谁的生辰八字。
中指与十指夹住符纸置于面前，几乎在燃烧起来的瞬时将符纸掷了下去。符纸迅速燃烧成灰烬，散落成无数的火星，而这些将要熄灭的火星落到地上，又倏地燃烧了起来。
黑暗被照亮，黄到不正常的火光里，缓缓映出一个男人苍白的面容。
是冤魂。
形销骨立，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面孔苍白得像一张白纸，行尸走肉一般，被楚怨召唤了出来。
而受到楚怨招魂术的影响，大厦之下的亡魂也开始躁动起来。磁场剧烈波动，阴风平地而起，向楚怨袭卷而来。
楚怨毫不在意，区区怨气也无法伤害到她，在符火面前就停止了。符纸好像烧不尽似的，依旧旺盛地燃烧着。
“有人要买你的命格。”楚怨对火光里的男人说，“你的命格很好，可惜，你无福消受。”
没有享福的命。
“嗬……嗬……”
男人猛然抬起头来，死死瞪向楚怨，瞳孔已经是骇人的全白。十几年作为灵体形态浑浑噩噩，现在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类的意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懂楚怨的话。
听得懂最好，听不懂，就别怪楚怨直接动手了。
他肩膀隆起，已经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却发现自己被区区符火困住，动不了分毫。
楚怨没什么表情，继续开口：“你已经死了，命格也没什么用了，不如换给我的雇主，当然，作为报酬，我会超度你，帮你摆脱这个地方，可好？”
男人鬼魂明显愣了一下，露出茫然的神色。
真的可以摆脱吗？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十几年了。
“如果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楚怨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带了一点少女的俏皮，“现在是在和你商量，一会儿，我可就要硬抢咯。”
嘴里的口香糖已经快要失去薄荷的味道了，耐心有限，在口香糖吐掉之前，她得走人才行。
然而，听到超度，摆脱这样的字眼，大厦里其他的亡魂可按捺不住了，磁场又开始疯狂动荡起伏。
黑暗的一整个楼层都是空荡荡的，可在靠近符火，有火光照耀的地方，依稀能瞧见密密麻麻的白色鬼魂，他们想要靠近，却被符火拦住，只能站在符火划定的范围之外拥挤着，怨恨地看向楚怨。
一时间，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低声咒骂的私语。
“看到了吧。”楚怨还笑得出来，“出去的机会，千载难逢，万里挑一。这么多人求之不得，高建军，你还在犹豫什么？”
整个大厦有无数的冤魂，楚怨只来超度他一个。
听到“高建军”三个字，男人显然激动了起来，他几度想要冲破符火的束缚，扑到楚怨面前。
“你……你认识……我？”
或许是许久不曾说过人话了，他的嗓子干裂地像是被毒哑了，嘶哑难听，勉强能让楚怨听清。
楚怨看着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仍是他死前的样子。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内扎腰，脸上架着一副方框的眼睛，普普通通。
谁知道，十几年前，他也曾是一位高知分子。
“我既来取你的命格，你的名字，生平，生辰八字，我都知晓。”楚怨淡淡说，“农村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妻子贤惠，女儿可爱，可是十几年前的某一天，你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
警也报了，寻人启事也贴了，妻子找了他十几年，殊不知他早已经死了，亡魂困在这里，再也没有出去。
男子更激动了，他急到跺脚，嘶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只要想想，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有多少身着道袍的高人，青天白日，带着一帮徒弟背着大包小包的道具来，刚走到楼下，就被骇得连连后退，大喊治不了治不了，大张旗鼓来，复又匆匆离去。
而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敢在夜晚只身跑到这里，轻而易举说出他的过去，实力已经到达了深不可测的境地。
一滴混浊的泪缓缓从男人眼里流了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气音，苦声哀求：“求求你……我，我想见见……我的妻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