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清兽宗篇8(绮)
有时候生为一个女人,才能感同身受另一个女人的悲哀,她们仁慈,她们心软,她们容易听信男人的鬼话。
事到如今,就算长芳长老亲眼目睹了那狼妖盗取应天珠,吸收其中妖力精华,伤我宗门子弟,她依旧想让他迷途知返,好救他一命。
长芳本喜着素衣,为人洒脱不羁,却因为所爱之人变得忽而大喜,忽而大悲,实在不是她往常的风格。
我那时便心生疑虑,终于查到她经常下山买药,我想着什么药是宗门之内没有,偏偏要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买呢?
那自然是救治妖物的药。
我依稀嗅到了农夫与蛇的故事气息,可我不确定,还得继续打探。
一次邀请她吃糕点,她在桌上留下很多碎屑,这种类似于动物的咀嚼方式让我起疑,我问她是否喝酒,她竟然拒绝了,要知道以往她是最喜欢喝我埋在树下的酒,偷也要第一个偷来品尝。
那天过后我便有七八成的把握,她怀孕了,还是怀的妖怪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正影响着她生为人的一些习性。
今晚宴会散去的路上,我单刀直入地告知她:“你身上沾染了妖物的杀戮之气。”
她惊恐地看我一眼,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可能也料到我会察觉到端倪,但没料到我这么快就来盘问她。
她低头不语,继续听我说着:“你很聪明,知我嗅觉禀赋,每次见我都拿熏香掩盖,可是今日你在外面待的时间太久,香味,变淡了。”
长芳“砰”地一声跪在青石板上,眼神凄怆地望着我。
“掌门您听我说,阿昊小时候身世凄惨,为了活命也是身不由己,您要是知道他以前是怎么逃过那群妖怪的追杀屠戮,您也会可怜他的,如今他已经改过自新,而且他向我保证过,他再也不会靠吸食人类的魂魄来提升修为了。”
是了,因为他找到了提升修为更快更有效的方法。
长芳摸着腹中胎儿,眼里似有着慈悯的温柔,“我已怀了他的孩子,虽然不知孩子以后是人是妖,但阿昊说他不介意,我本打算术法大赛之后便向您请辞长老职务,可不曾想您先开了口。”
我蹲下身来扶她,她却拽着我的手不肯起身。
长芳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像是在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了。”
我不禁一声长叹。
或许是一种惋惜,长芳曾经也同我一般豪言壮志,势要统一捉妖界,促成人妖两界永世太平,而今,她却先失了誓言,要同她那心上人远走高飞,弃我于不顾了。
我开玩笑道:“你金屋藏娇倒是将他藏得深,我寻遍宗内大小角落都不曾找着他,他对你来说似乎,比我,比任何人都重要。”
她低声唤我一声,“掌门,我。”
“罢了,我知道你们心意已决,纵使与世界为敌也要在一起,我又怎好拆散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呢?”
她低头一笑,不好意思道:“哪有这么严重。”
“但是,”她不安地看我一眼,“我就算不作为掌门人,作为你的朋友家人,你也不该瞒我这么久,是好是歹,娘家人还是得见上一面不是?”
长芳小时候远住深山,很小便没了爹娘,父母长逝后独自下山,恰逢宗门选弟子,还好上天垂爱赐她天赋异禀,一路过关斩将,如今终于坐上了长老之位,可偏偏她最大的劫难却是个英雄难过的情劫。
她原本眼里含着泪花久久不肯落下,听我一说娘家人三个字,一个噗呲笑出声,眼里的泪憋不住地直往下掉。
我用衣袖给她细细地擦拭眼泪,“好了别哭了,快站起身来,地上凉,小心冻着孩子。”
她哽咽着任我扶她起身,但好像还是不太放心,又回问我一句:“掌门,您真愿放我和阿昊远走高飞?”
我低眼瞧她,“捉妖人的使命不就是为降服妖物守护苍生吗?如今你降住了一只大妖,不惜为他生儿育女,囚困他一辈子,此等牺牲壮举我有何不允的?只是另外两位长老那边我们还得想想对策才行。”
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是揪着疼,我曾在封印塔下嗅得妖味,拾得狼毫,这就证明那只狼妖分明怀有不轨之心,又怎甘心和你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她认真地思索着我说的话,“对,我们得想好对策,不能让两位长老为难,也不能给清兽宗蒙羞。”
凉风悠悠,四下无声。
我们缓步行走在青石板路上,一路灯火绵延,串联成线,就像是天上的北斗七星指引夜行人的方向。
但是,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得连鞋底踩踏石板的哒哒声都显得那样突兀,安静得连风声都显得怪异尖啸。
不一会儿,晚风中似有淡淡的妖气在暗流涌动,而风向交叉错乱,烛台上的火焰开始胡乱跳动起来。
长芳担忧地看我一眼,“掌门。”
我跳上长剑,邀她上来,“没事,你随我去看看。”
她伸手过来,我才发觉她指尖微颤,手心还有些发凉。
想必,她心中已有了不好的猜想。
也许她和我想的一样,某只妖,终于要暴露它的狼子野心了。
还未抵达封印塔,那应天珠便引得天上雷电破塔而出,此刻正高悬于乌云暗月之中,刺眼的绿光还在无限膨胀,似乎要将整片天地都染成妖异的绿色。
暴增的妖气唤起潜伏在山中的部队,一呼应而百妖起,一时间山地像是被那群妖物犁了个底朝天。
我们赶到破碎的广场时,他已经快将应天珠的妖力吸食一半了。
“阿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样做可想过我们母子二人!”长芳跳下长剑,冲着那狼妖怒吼道。
那狼妖体内的妖气爆增,险些有些受不住,颤抖着肿胀的身子,身型面容都变了样,连毛发都炸得像是头变异的狮子。
他在天际狂妄大笑起来,“孩子?你真以为我会把那种不人不妖的怪物认作自己的孩子吗?我千算万算都没想过妖和人能有孩子,真是可笑!真是耻辱!”
我不禁皱眉,手里的剑也握得发狠。
长芳愿为你舍下所有,而你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认,还真是狼心狗肺。
长芳被气得捂住肚子,缓慢地蹲下身去。
据说人和妖本就不易结出孩子,若是怀上那便是逆天之事,怀胎十月里若有一刻不慎,都会导致滑胎。
我连忙伸手扶她,“长芳你没事吧?”
她狠狠咬着牙,额头青经凸起,汗水密密地渗了出来,但依旧向我摇着头,艰难地说道:“掌门,我无碍,你别管我了,快去阻止他吸食妖力,不要让他再酿成大祸。”
我点头,为她设了个防御结界,这才持剑起身,跃升半空,正面对峙这只面目全非的狼妖。
他神情挑衅迷离,不断晃动着壮硕的身子,似乎很是享受七王心血带来的销魂快感。
我冷笑看他,约莫着时辰也到了,大长老三长老也该准备就绪了,于是引得月光流于剑端,施法之际,还是按照惯例问他一句。
“大胆狼妖,夜闯我清兽宗禁地,盗取我宗内圣物,你可知罪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知罪?你们清兽宗拿着这宝物也是糟蹋,何不献给本王,等本王统一人妖两界,赐你们一个开国大宗之称,岂不美哉?”
我微微挑眉,看着剑身流光溢彩的月光,心中觉得好笑,“看来你还真是不知悔改,枉费长芳对你的信任。”
我运法挥剑,皎洁的月光逐渐盖过了膨胀的妖气,他面上一惊,率先打了一掌过来。
那一掌足有摧山之势,我奋力一跳躲避开来,他浓眉紧皱,警惕地看向我的方向,才知我并不打算与他硬战。
我将月华剑气全部注入广场中央的地底,刹那间,事先设好的法阵如金色牢笼般凭空乍现,将整座广场都尽数笼罩起来。
两位长老带着弟子们从四周涌现而出,虽是半夜,各个精神抖擞目光奕奕,真不愧是我清兽宗斩妖除魔的好儿郎。
他们埋伏在此已久,就等我启动法阵将盗珠者困在其中。
狼妖像未开智的野兽一样,警惕地转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喉头虽发着狠狠的冷笑,但面上稍纵即逝的惊慌神色还是出卖了他。
他在吸食应天珠妖力的同时,也被应天珠牵制着暂时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
他没料到我们早有准备,像是等着他来进套一般,于是有些怒了。
他发了疯般连连出击,招式一招比一招狠戾。
弟子们谨遵长老教导,不硬接招式,而是将飞来的骇人法力尽数打偏到阵法上,让阵法将这些妖力吸收殆尽。
我和两位长老位于阵眼的三个方位,趁狼妖分身乏术之际,直捣应天珠的输法通道。
这是我和他俩事先研究好的战术,按理说百密而无一疏。
可惜,我们好像拿到了错误的情报。
那应天珠输法时处于应急保护形态,施于珠子身上的法力多强,反噬就会有多强。
只怪那一击太强,竟全数返还给了我们。
我位于阵眼之首,还受到应天珠额外的赏赐,想我堂堂清兽宗掌门,还从未有过如此重大的失误,那一击打在胸口上,竟硬生生将我打得喷出一口老血。
我能想象,在那皎洁的月光之下,我这艳红的血喷子能给旁观的人留下多大的阴影。
长芳破阵而出,想爬过来接住我,但我最近可能吃得长胖了,她没有预估好距离,我竟又硬生生砸在了她的面前。
她爬来的路上留着一滩血,我下坠的地方也留着一滩血,长老弟子见状,顿时方寸大乱。
我眼睁睁见着狼妖使出的招数胡乱地将弟子一群群打散,他们就像是鹅毛飞雪掉落下来,我试图挣扎起身,却发现胸口如撕裂般疼痛,喉头便又涌出一口热血来。
长芳伸手过来牵我,面上的泪水已经将她的妆糊花了,她痛哭着一声声喊我:
“掌门!掌门!你没事吧?都是长芳的错,是长芳误信妖物的花言巧语,才害得您受此重伤,我知道您之前一直在等我说出真相,一直在给我机会,但是我,偏偏要瞒到这个时候,已经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发声,只得吃力地向她摇摇头。
没事的,没事的,还好我还留有后招。
如无法攻破应天珠,那就只有攻击吸收妖力之人。
我从乾坤袋中掏出鹤千寻留给我的丹药,这枚可以顿生法力的丹药,定可以助我们收伏狼妖,脱此困境。
我艰难地将药丸放至唇边,长芳也许猜到这丹药的危害之处,摇着头劝我道:“不要,不要掌门。”
我向她微微一笑,正准备吞咽下去,却被天上一股残暴之力打了一耳光,丹药落地,滚出去好远一段距离。
我伸手去拿,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那丹药却被凭空击碎了,被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我愤怒地看向他,那只一分钟不见便变得愈发丑陋的妖怪,嚣张地仰天大笑着。
他颤抖着肩膀,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俯下巨大的身子对我嘲讽道:“堂堂清兽宗掌门,捉妖界叱咤风云第一人,如今却要嗑药才能打败我,传出去还真是叫人笑掉大牙啊,哈哈哈哈……”
战斗中的弟子们纷纷看向我,沈烛陆清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了过来,逐渐靠近我的位置。
他们边打边喊着:“掌门,掌门……”
可惜我再也无颜面对这群一身正气,满腔抱负的弟子们了。
我曾教导他们“脚踏实地,行稳致远,进而有为”,如今他们敬仰的掌门却做出此等急功近利之事,实在是愧对清兽宗,愧对天下捉妖人啊。
沈烛在不远处叫我:“掌门您没事吧?您不能睡过去啊,快睁眼看看,大家都还没有放弃,我们定不会让清兽宗沦陷在这只妖物手里的!”
我嘴角轻笑,清兽宗能有此等弟子,我也不算愧对黄泉之下的父亲了。
我只觉着视线有些模糊,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从小时候寒冬烈阳里的苦练,再到每一次猎杀大妖后,百姓们相拥过来送瓜果蔬菜,说着感激涕零的话。
再到,那只心思怎么也猜不透的小半妖。
怎么办呢,今日刚收他为徒,还没有教过他一招半式,就要永别了,我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师父。
也许心中还有挂念,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穿过纷乱的打斗人群,看向对面的山上。
那是我的月华宫,它处于清兽宗的最高处,拥有最良好的视野,拥有我最多的美好回忆。
突然,我看见黑夜里似划过一道红白缠绕的流星,速度极快,竟像是,朝我们这边飞来了!
我瞪大了双眼,试图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却见它直接穿破了牢笼阵法,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只那一瞬,直接贯穿了还在哈哈大笑的狼妖——的心脏!
“轰”地一声,广场骤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注射到了狼妖目瞪口呆的脸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的胸口。
那里,只剩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哗啦啦地流着血,还冒着缕缕青烟。
“……”
战斗,好像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应天珠顿时失去了嚣张的光泽,直接掉落在地上,滚啊滚,滚到了我的手边。
狼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哐当一声掉到了白玉石板上,撞出一个大坑,震得地面颤了颤。
而后,世界依旧极为安静。
此时我反应极快,一个转头看着风来的方向,在那月华宫的金顶之上,在那轮巨大的月光圆盘之内,似乎还站着个人影。
他手持闪光的银色弓箭,发丝在风中飞扬,胸前的银色铃铛也在风中荡漾,他像是尊静物,又像是一幅定格的画。
他看着这边,眼里残留的红光如烟雾般飘散,不知为何,我还能听见他发疯般的喘息声,混合着铃铛的哼鸣,一起在我耳边不住地回荡。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他野兽般鲜活的生命力像是将我瞬间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脑袋里虽幻化出这样的场景,却发觉自己根本看不到这么远,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所有人又都齐刷刷地看向不明物体来的方向,可惜,当他们看过去时,只剩一座空荡荡的金顶,和一轮皎洁无暇的月亮。
虽没找着缘由,但下一秒,大家不约而同地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高声欢呼,一时间,耳膜里变得极度轰鸣。
两位长老急忙穿过人群向我们这边赶来,但看得出两老都受了很重的伤。
三长老还好有轮椅可以坐着休息休息,大长老跑过来时,差点没把扶他的小弟子给压倒。
“大家都没事吧?”三长老率先询问我和长芳的伤势。
我被弟子扶起,摇摇头,再看向长芳时,她面目苍白,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很久刚打捞起来一样。
她盯着远处狼妖的尸首,眼里有恨,却也饱含了倔强失落的泪光。
我看着她被血液浸透的裤腿,心中一阵绞痛,她的孩子,应该是没了。
大长老张罗着掌事弟子清点伤员,分发稳住伤势的丹药,又派人去请医师上山给弟子们诊治。
三长老像是也有些心力憔悴,请奏道:“掌门,我体力实在有些不支,我离长芳长老的开阳宫近些,不如由我和弟子先护送她回去,医师也好为我们两个宫的弟子集中医治。”
我已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是点头应允。
他招来沈烛道:“沈烛,过来,掌门就交由你送回月华宫了。”
沈烛抱拳回道:“是,长老,我定当将掌门安全送回住所。”
我看着广场上的残垣断壁,纷乱又有序的人群,心中又是一阵怅然。
沈烛命三个弟子抬来一架小轿子,低头请示道:“掌门,您伤势严重,让弟子们抬您回山吧。”
我抬头瞧那三个弟子,外加沈烛四人,各个脸上都挂了彩,胳膊腿上都有大小不同的擦伤,让他们抬我,还真不如再打我一耳巴子。
我摇头,杵着一根拐杖起身走给他们看,“我刚刚吃了恢复体力的丹药,休息了一会儿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轿子,就不用了。”
“可是刚刚三长老命我——”沈烛担忧道。
“没事,你要是不放心,便陪我走一段路吧,等我法力再恢复些,便御剑回去。”
不等他劝解,我便朝着长明长老处走去,“长明长老今天辛苦了,若不是你,这一大摊子还不知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垂首,“今日若没有掌门排兵布阵,真要让这狼妖得逞了。”
长明眼神左右扫了一圈,凑过身来,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今日之事却有蹊跷,应天珠的情报有误,还有给狼妖的致命一击,旁人都以为是咱们的阵法特殊,可我看那东西——”
他紧紧地盯着我,眼里似有着某种确定的猜疑,“竟比破月的威力还高出十倍不止呢?”
我对上长明不安的眼神沉默片刻,而后轻声一笑,直言道:“此次能救下整个宗门,方法,没那么重要吧。”
他先是一怔,又恍然大悟般笑着点头,“好,不重要不重要,你这边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好,长芳那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就得给全宗上下一个交代了。”
他叹气转身,余光里似乎有对我和长芳隐瞒之事的不满,我拉过他的衣袖,好言道:“长芳刚没了孩子,等她身子好些了再审吧。”
长明回头瞪我一眼,“还用您说?”
长明长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广场,弟子们几乎已经散去,破败的封印塔此刻变的很是荒凉,风声一过,更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过完了这一生。
“掌门?弟子陪您下山去。”沈烛见我们商讨完,这才靠近询问道。
我点头,任他搀扶着,也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广场。
刚至山脚,对面小路上跑来一个人影,黑夜浓雾里,竟显得有些高大。
雾里传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他脆生生喊道:“师父!”
我定眼一看,竟是纪北秋。
刚刚我感觉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好像突然变了声线,变得有些沙哑,有些低沉,而整个人,像是都变得高大了几寸。
他从雾中走来,身披一层寒霜,深邃的眉宇间竟粘有点点湿露,他向沈烛点了下头,便从沈烛手中自然地接过我的手臂,他低头微笑道:“师父,我来背你回家吧。”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对我笑,沉稳,内敛,成熟得竟不像昨日。
沈烛转头沉思,似乎也在想他的师弟几个时辰不见,好像哪里变了。
我对沈烛说道:“你今日也累了一天,快些回去休息吧。”
沈烛回过神来,行礼告退时还是不免疑惑地再回头看上几眼。
见沈烛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黑夜里,我才重新上下打量起纪北秋。
我冷言问他:“你把隐息铃解开了?”
他无辜地看我,“我又把他系回去了。”
“不是叫你不要解开吗?这样会暴露你的身份。”
我尽量压制自己的音量不要太大。
他忧伤地看着我,“可是不解开,我便看不了这么远,我便救不了你,我也想像沈烛他们一样跑来你身边帮你,可我的脚才接上跑不了这么快,我只有爬到金顶之上,想着能助你一臂之力,我想着,就算师父对我百般疑虑,就算师父哪天不想要我了,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救师父。”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快,发觉自己情绪波动太大,又竭力地放慢速度。
他按在我的肩膀上,有力而又克制,他红着眼一字一句道:“我的性命,我的身份,这些不重要,你的命,才重要。”
我扶去他炙热的手掌,仰头命令他,“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若是你这样不珍惜自己的性命,那就是枉费我当初救你的苦心。”
我说完,便径直越过了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上台阶。
他跑来牵我衣袖:“师父,让我来背你吧,山路遥远,你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用,我能从山上下来,就能一步步走回去,你现在还没有正式拜入我的门下,还是快些回你的弟子住所妥帖一些。”
我瞥了一眼身后,发现他像是顿在了原处。
不过这种伤人的话我也经常说,也就不会愧疚会不会刺痛他了。
“师父。”
他在身后低声叫我,深夜寂静,倒显得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是了,别人不顾一切救下全宗上下,到我这里来邀功不成,还反被冷落,是个正常人都会委屈吧。
但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今日刚成为掌门首徒,便如此不谨记师父的话,以后还得了,我今天必须得给他一点教训。
他在身后嘀咕:“师父说的是,但是师父的身体更要紧些,妥不妥帖的让人说去吧。”
他一把夺过我的拐杖,趁我站不稳脚,一个俯身将我给驮了起来。
“纪北秋,你放我下来!”
我发现我的脸一下子滚烫起来,下意识地靠命令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他走得稳健,任我拍他打他,他都纹丝不动,反而还在窃喜。
“纪北秋,你若还想当我徒弟,我命令你马上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他大摇大摆地摇摇头,“师父你当着各大门派这么多掌门人的面,都已经大声宣布了的事情,怎么能隔天就反悔呢?我们不能被别人看笑话。”
我一时语塞,发觉脸更烫了。
还好他现在看不见我的脸,不然——
我清了清嗓子,威胁道:“可以,很好,现在就知道和你师父顶嘴了,以后有你苦日子吃。”
他低声笑了笑,那夹杂的不稳的气息声像是在刚刚的风里听过。
他无所谓道:“好啊,我倒想看看师父以后怎么给我苦日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