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崩塌
“哎呦，你打我干什么！”小昆布尔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哭丧着对他的老爹喊着。
“蠢货！”老昆布尔声色俱厉地训斥着自己的儿子，“这么简单的项目都做不好！”
“爸！这都是那些该死的吠舍惹的祸！猎鹿苑这项目本来挺好的，那么大片地方，有不少林子，以后建成一个大猎场，让婆罗门、刹帝利，还有修罗人去那里猎鹿，多带劲！既赚钱又方便结交朋友。”
“可是，你是怎么把当地的首陀罗迁走的？”
“我是想省点钱，就把补偿价格压低了30，那些首陀罗，只要吓一吓，骗一骗，这个价格也足够了。历来，咱家的项目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可我没想到，那个利欲熏心的奎尔，竟瞒着我把价格又压低了30，他自己在中间大捞了一笔。更没想到，半路还蹦出了那个石扳子，我的运气糟透了。”
“还蒙我！”
“我没撒谎！”
“那个石扳子求过你，你当时要是多给他一些钱不就没事了么？如今，这件事闹的，乡村管理部，社会局，法院，连当地邦议会都知道了，要不是他们给我面子，这个项目你早就别想做了。可是现在，连修罗人也掺合进来了！刚刚特尔老兄还找过我，说修罗人现在揪住这件事不放，要我们裁军呢！”
“爸，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现在知道问我了！”老昆布尔显然怒气未平。
“爸，这可是我独立做的第一个项目，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了。”小昆布尔苦着脸说道。
“这还像句人话！”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老昆布尔缓和了语气，接着说，“现在这件事，关键的节点就在石扳子，是他找修罗人告了我们一状，也是他拉起一伙子首陀罗反对我们。”
“他怎么跟修罗人搭上线的？我这就找人弄死他！”
“胡闹！你把修罗人关注的人弄死，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那怎么办？”
“让他自己闭嘴！”老昆布尔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儿子，微微一笑， “他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我记得那次在赵太爷和他女儿海伦的海滨别墅里，听石扳子提起过他虔诚的弟弟和他病弱的父亲。他可是孝悌双全的人。今晚就派人去帮他父亲解脱，省得他老人家囿于病苦的渊薮，这也是帮他石扳子尽孝。”说到这里，老昆布尔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脸上绽出发自内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笑容，继续悠悠地说道：“然后告诉他，如果不听话，下一个就是他的弟弟。哦，这话别那么急着说，等人家办完丧事再说，不然显得我们太不大度了。对了，现在那个村子里还剩下多少户没搬走？”
“村里一共一百五十二户，现在还剩十三户没搬走的。”
“让奎尔明天夜里带十三辆铲车，推平得了。等他办完这事，把你们实验室最新研究出来的那种药给他注射一些，然后把他交给修罗人。反正那村子的事闹得这么大他难辞其咎。好啦，我累了，得去休息了。”
此刻，石扳子正在自家院门外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子，那个原本生机盎然的世外桃源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十三间相隔很远的土房，各自孤零零地卧在那里。那些被他砸烂的高音喇叭也换了新的，正以最大音量昼夜不停地循环播放塔尔塔集团对本地村民的最后通牒：“首陀罗们！五道沟村绿化改造项目是瓦尔那帝国确定实施的重大惠民工程，也是本村首陀罗多年期盼、高度关注的大事。五道沟村是整个帝国中面貌最为落后、经济最不发展的村庄。此次改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本村首陀罗进入城市提供一条捷径，帮助本村首陀罗迅速融入工业区文明、现代化的生活。实施五道沟村绿化改造项目，首要任务是拆除破旧建筑，迁出本村首陀罗。经过前期广泛征求意见、制定科学实施方案、深入宣传发动，这项工程得到了本村绝大多数首陀罗的支持和配合。目前，房屋及土地实地测量、数据核实、公示答疑顺利完成，做到了程序文明、规范，数据真实、阳光。全村一百三十七户村民中，绝大多数都已腾空房屋，只有极少数村民无理取闹，干扰迁出和施工，对于这种情况，塔尔塔集团将进行严厉打击。情节严重的，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突然，石扳子感觉手腕一振，他将五指握紧，耳畔便响起了石斧子的声音，“哥，你快回来吧！”
“什么？”石扳子听出了弟弟言语间的惊慌失措，却听不清他说的内容，只好快步跑进屋子里。
“怎么了？”石扳子问。
“爸，爸，呜呜呜……”石斧子大哭起来。
“到底怎么了！”石扳子预感大事不妙。
“咱爸，去世了！”
“什么？”石扳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呜呜呜……”弟弟的哭声让石扳子确信自己听到的消息。石扳子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石扳子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恍惚地走进卧室，翻出所有的钱，装进灰色的帆布包里，挎在肩上，便离开村子，连夜回到工厂区。
在那里，他见到了父亲的尸体，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枪杀的。
三天以后，刚刚办完丧事的石扳子和石斧子在窝棚外的墙上发现了一段用粉笔写成的话：“违背梵天旨意，为了他不能耕种的土地与婆罗门为敌者，实乃贪得无厌之辈，必遭天谴。”
一瞬间，石斧子挥起拳头，把石扳子打倒在地。
石扳子一手撑地，眼睛瞪着石斧子，喊道：“你疯了？”
石斧子不容分说，扑到石扳子身上，抡起双拳胡乱打下去，这几年，石斧子长大了不少，力气也增长了，石扳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石斧子从自己身上翻下去。
他努力把石斧子压在身下，一面试图控制住石斧子的双手，一面分辩道：“是那些该死的婆罗门杀了爸爸，不是我！”
然而，石扳子很快就明白了，现在的弟弟已经不是一个能让他一边说话一边控制住的孩子了，稍一分神，石扳子便被石斧子翻到身下，石斧子的拳头又像冰雹般砸在他的脸上，石扳子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那双暴怒的拳头。整整半个小时，他们你来我往地混战，直到耗尽全部力气，瘫软在窝棚外的地面上喘着粗气。最后，石斧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对脚下的石扳子说：“是你害死了爸爸！与婆罗门作对，就是与梵天为敌！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哥哥，我也不再是你的弟弟。我要回矿上去。你好自为之吧。”说完，石斧子拿了自己的《梵化之路》，决绝离去。
石扳子茫然地站起来，呆望着石斧子远去的背影，又颓然坐到地上……
“我该去哪儿？”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和重重打击，使石扳子疲惫到了极点，可是，躺在父亲和弟弟住过的窝棚里，他却整夜辗转反侧，只是在想这个问题。
父亲没了，弟弟也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去哪儿？我错了吗？也许我真的不该与婆罗门作对，可是那房子是我全部的心血，不过现在看来，我为他们买的房子，到头来却害了他们，所以，应该是我错了吧。小昆布尔要那块地，我就给他吧。可是万一，他得寸进尺，还要别的东西呢？比如，他还打算要了我、我父亲、我弟弟的命，这我是绝不会给他的；算了吧，也许事到临头，纵然他真的想要我们的命，我也还是要给他的，况且我的弟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的头脑已经不那么清醒了。于是，他告诉自己，该睡一会儿了。这时，他却听到外面嘈杂的脚步声。他明白，天快要亮了，这是工厂区的首陀罗在急匆匆地赶去上工。
石扳子虚弱而昏沉地走出窝棚，不知道为什么，他搭了一辆车，又回到五道沟村，发现这里所有的房子都被推平了。
“哦，看来所有首陀罗都签了那个协议，把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卖掉了。”石扳子并没发觉自己已经把这话说出口了。他不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可是现在他就这么做了。
“哦，看来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房子卖掉了。这么做是明智的，虽然他们是首陀罗，却比我聪明啊。可是，我自己的房子呢？”
石扳子在瓦砾堆中慢慢地寻找自己的房子。
“我自己的房子呢？我并没把它卖给任何人啊，它在哪儿呢？”
石扳子依旧自言自语。
过了整整一天，石扳子依然魔魔怔怔，夜里，他就在瓦砾堆中睡着了。等到早晨醒来时，他得了重感冒，发着高烧，鼻子完全不通气，口干舌燥。不过这感冒却让他回过神来。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明白自己的弟弟与自己闹翻了，明白自己的房子已经被奎尔推平了，而这件事并没有得到他的许可。现在他只能回实验室。
当他一头栽倒在通常只有拉奥才使用的行军床上时，拉济娅、艾耶和拉奥都凑过来，惊异地看着一身肮脏、油腻的头发粘连在一起、散发着臭味的石扳子。
拉济娅回过头看了看艾耶和拉奥，忿忿地说道：“你们想看看活的首陀罗吗？这里就有一个！”话虽如此，拉济娅还是给石扳子灌下了一些热水和几片药。这让石扳子觉得好了一些，于是执拗地独自一人回了宿舍。一进宿舍，他先坐在书桌前，给工厂区的楚拉曼写了一封信，请他照顾好石斧子，然后，挣扎着站起来，下楼将信寄了出去，才又吃力地返回宿舍，洗了澡，睡下了。
当他第二天再次走进实验室时，在实验室里等着他的却只有吴桐刚。
吴桐刚沉着脸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要石扳子坐下，石扳子从没见过他这样严峻的表情。吴桐刚严肃地说：“鉴于你的错误，你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技术吠舍为婆罗门和刹帝利服务，现在你的身份是仆役吠舍。我给你放两个月的长假是让你去照顾你父亲的，不是让你去惹是生非的。现在，本德·赛特笑纳了你送出的这份大礼，识芯项目的资金受了影响。”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连累识芯项目。”石扳子机械地道歉。
“你可以作为清洁工继续在这里工作，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情。一会儿，去找小昆布尔，他有事情跟你交代。”此刻，吴桐刚冷冷的话语让石扳子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当一个吠舍可以为婆罗门和刹帝利带来利益时，他将得到他们的礼遇，可一旦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不管他占着多大的道理，也不管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石扳子走进小昆布尔的独立办公室。
小昆布尔懒洋洋地倚在高大的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得意地对石扳子说：“我知道你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不过你也只能想想。”
石扳子咬着牙狠狠地说：“如果你不杀死我，我一定会杀死你。”
小昆布尔笑了笑，说道：“得了吧，我们一直是朋友，不是么？我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父亲的死我深表遗憾，可是，你现在难道不想保护好你的弟弟吗？”
石扳子一怔，不再开口。
小昆布尔继续说：“如果想让你的弟弟安然无恙，下周一，你就拿着这个，去法院听一场审判，然后告诉修罗人，你的诉求已经得到了公正的解决。”说着，小昆布尔把一张带绳子的卡片抛过宽阔的桌面，扔在地上。
石扳子低头弯腰拾起来，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张红色的法院旁听证，上面有自己的证件照。他把绳子一圈圈绕在卡片上，把卡片揣进裤兜里，一言不发，转身打算离开。
“慢着。”小昆布尔喝住他。
石扳子停下脚步，背对着小昆布尔，听到小昆布尔说：“我要帮你搞清楚一件事。你以为成了吠舍就很了不起？这个世界是婆罗门的世界。在我们婆罗门的眼里，你们吠舍和那些首陀罗一样，都是狗，只是品种不同罢了！”
石扳子心如死灰，惘惘地离开小昆布尔的办公室。
当他回到实验室时，发现吴桐刚已经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觉得需要某件事情占据自己的头脑，于是习惯性地继续做起早先中断了的实验。到了下午，拉奥、艾耶和拉济娅陆续回到了实验室。今天，实验室里特别安静，安静到了压抑的程度。大家都沉默不语，做着各自的工作。
直到晚上，当石扳子离开实验室时，拉济娅从后面赶上来，对石扳子说：“最近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石扳子叹了口气，温和地对拉济娅说：“对不起。”
“我听说你回家照顾你父亲的这段时间，跟小昆布尔发生了不快，你不满意他收购你家房子和土地的价格，因此煽动那些首陀罗村民与婆罗门对抗。”
“没想到，我这条小鱼，竟翻起了这么大的浪。”
“你何必这样做？从首陀罗晋升为吠舍，这是多少人毕生的梦想？你这样做不是断送自己大好的前程吗？”
“成为吠舍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你现在吃的食物、穿的衣服、用的生活用品、享受的假期，甚至呼吸的空气哪一样不比首陀罗强千百倍？”
“可是，你说的那一切，再加上我们的命，不都掌握在人家手里？人家想夺走我们的吃的，我们便没有吃的，想夺走我们的喝的，我们便没有喝的，想夺走我们的房子和土地，我们便只能拱手相让，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你太偏激了！”
“哼，你还不知道吧，小昆布尔派人杀死了我的父亲。”
这消息使拉济娅震惊，她顿了一下，轻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七天了。”石扳子回答，语气冰冷，面色凝重。
拉济娅抱住石扳子，侧着头贴在石扳子胸口，哭着说：“求你了，放下愤怒和仇恨，就算是为了我。叔叔是个好心人，他的灵魂一定会回到梵天那里，他会在那里好好看着你。你的幸福才是他最在意的事。”
石扳子伸展双臂将拉济娅环绕在怀中，脸颊贴在拉济娅顺滑的秀发上，无力地说：“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是，恐怕我这辈子都是仆役吠舍了，我配不上你。”
拉济娅说：“我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们能好好在一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晾衣服，一起旅行……”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再对抗小昆布尔。”石扳子温柔却无力地说。
拉济娅继续恳求道：“也不要跟别的婆罗门或者刹帝利作对，答应我。”
“……好的……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