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危机
探亲归来的第一个清晨,石扳子早早等在实验室里。窗外,天空依然蔚蓝,街边的树木像往日一样沐浴在晨曦之中,枝桠轻摇曼舞,翠绿的树叶在橙红的朝阳中闪动着迷人的光泽。如此景致,石扳子全然不觉,只是出神地看着以实验室为家的拉奥躺在实验台旁的行军床上沉睡。
当艾耶走进来,石扳子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人正在睡觉,艾耶便放轻脚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脱下外套,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轻轻坐下,拿起桌子上精致的水晶杯,为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啜了一口,接着,便从小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笑话集,看了起来。石扳子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艾耶满是痘坑的侧脸,想过去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石扳子并不是个害羞的人,在还是首陀罗的时候,他请托工友们办事是从不迟疑的,可是这会儿却犹豫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仿佛漫不经心地来回踱着步子,其实是在积攒勇气,终于,他下定决心,走到艾耶身后,把右手搭在艾耶的肩上,轻声说道:“嘿,兄——弟,我,帮,帮我个忙。”艾耶回过头,一脸困惑地看着突然口吃的石扳子。
艾耶是唯一一个不介意与吠舍称兄道弟的婆罗门,因此,平日里,在他面前,石扳子都是很随意的,而今天竟这样拘谨,艾耶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他关切地问:“怎么了,扳子?”
“我有事求你。”
“哦?说!”艾耶爽快地回答。
“前些日子,我在一个首陀罗的村子为我的家人置了一处房子和一小块田地。可是最近,那里出现了很多运建材的大货车。我猜一定是哪位大人物看上了那块地,你能帮我打听打听是谁看上了那里吗?还有,他打算以什么样的价格购买那些土地以及补偿土地上的房屋、树木和农作物?”石扳子焦虑不安地问道。
“我可以帮你问问,可是我的性格,你知道的,与我熟识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其实不多,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你问出什么头绪来。”
“拜托了!”石扳子恳切地说。
“你还有别的渠道了解这件事吗?”艾耶问。
“哦,我打听到海伦小姐下周将去海滨别墅度假,我打算到时也去请她帮帮忙。”
“请海伦小姐帮忙?我与你同去吧!”艾耶兴奋起来,“你服侍了海伦小姐那么长时间,彼此熟稔,而我只在一次晚宴上见过她。那样的美人,哪怕只是看看她,同她说说话,也令人心旷神怡!”说到这儿,艾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脸陶醉,仿佛闻到了海伦小姐身上的香水味。
“我也正有此意,毕竟我一个吠舍,贸然去见一位刹帝利,总是不大好。”石扳子说着,下意识地抬头向门外张望,他恐怕拉济娅这时候恰好走进来。
在赵太爷的海滨别墅里,石扳子见到了久违的老管家和那个男孩子。这让他很开心。男孩子已经长高了一大截,老管家的身体依然硬朗。石扳子塞给老管家一支新的烟斗,又塞给那孩子一个皮球。接着,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旁的地毯上。
在那孩子为艾耶和石扳子端上咖啡以后,海伦小姐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在她的丰满而矮小的女仆的陪伴下,走到石扳子和艾耶对面的沙发前,坐下,抚平裙子上的皱褶,说道:“您近来好吗,艾耶先生?”像每一个交际场上的引人注目的人物一样,海伦小姐除了惊艳的美貌之外,也有着出色的记忆力,虽然仅仅见过一次,她还是牢牢记住了艾耶的长相、名字、种姓以及他在交际场中的分量。
“哦,您还记得我?”艾耶喜出望外。
海伦小姐笑着说:“当然,您这样的天才我怎么会忘记呢?”
像艾耶这样的书呆子,没有庞大的产业,即便是婆罗门种姓,也只是上流社会沙龙里的中下级人员。但是对于这样的人,海伦小姐也会表现得彬彬有礼,且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因为说不定像艾耶这样的人就与某位达官显贵沾亲带故。
接着,海伦小姐对石扳子轻轻点头,莞尔一笑,眼睛却不自觉地停留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上。“赵太爷近来身体还好吧?”石扳子恭敬地问候道。
这问候让海伦小姐迅速回过神来,她含笑说道:“感谢你的关心,我父亲的身体很好。”
“自从去参加技术吠舍培训,我就一直想找机会来看望您,您的父亲对我有知遇之恩,是他和老昆布尔先生的推荐信让我得到了在艾耶先生的实验室里工作的机会。可是,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吠舍,不敢冒昧地来打扰您,直到最近,我在艾耶先生面前提到您这别墅附近的旖旎景色,他对此颇为神往,我才搭了他的便车,来这里看望您。”
“能被艾耶先生留下,与你自己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在这里,你和艾耶先生都是永远受欢迎的。”海伦小姐客气地说着。她其实并没认真听石扳子在说什么,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石扳子的脖颈上,这脖颈肌肉结实,筋腱突出。
海伦小姐与石扳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友谊,这友谊之所以能够建立,并不只是因为石扳子搭救过她,也不只是因为她是个平易近人、心地善良的好女人,这种友谊还因为某种别的她不敢正视的东西——石扳子的身姿总是谦卑的,然而这谦卑掩盖不了他暴突柔韧的筋肉饱含的强烈的呼之欲出的生命力,也掩盖不了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在粗鄙野蛮的生活中所自然形成的野兽般的机敏。正是这种在婆罗门的世界永远见不到的原始的强力和野性像磁石般吸引着海伦小姐。石扳子对她而言是新奇而神秘的诱惑,她的理智抵抗着这种诱惑,她的本能却迫不及待地迎向它。每次见到石扳子,她的内心里这隐秘的情感就会蠢蠢欲动。
不过,现在,她还是收了心猿,转向艾耶,说道:“艾耶先生,请先喝点东西,一会儿我让石扳子带您去海边转转,这儿的阳光太强,对我的皮肤有害。等您回来,我让我的老管家给您做一道我这里独有的蟹肉煲尝尝。傍晚,我再亲自带您去看日落。”
艾耶痴痴地欣赏着海伦小姐美丽的脸庞,说道:“不去也罢,您才是这里最美的风景。”海伦小姐含羞地笑着,算是对艾耶这唐突的赞美的回应。
海伦小姐看了看艾耶,又看了看石扳子,把艾耶纤细而皮肤松弛的脖颈与石扳子健壮而皮肤润泽的脖颈做着比较,这比较是如此迅速而无意识,以致海伦从没有觉察到,当初她也曾拿小昆布尔与石扳子这样比较过。
艾耶继续说:“其实,石扳子这次来看望你还有一件小事请你帮忙。”
海伦小姐看着石扳子,问道:“什么事?”
石扳子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您……还记得我们一起救助小鸟的那座山吗?我在那山下的村庄为家人买了一小块地和一间房,现在那里出现了很多建筑材料,我猜是哪位大人物看上了那座村子,要搞开发。我的父亲很喜欢那村子,这是他在自家地里种出的鲜花,我亲手摘了给您送来。”石扳子边说边把搁在茶几旁的大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精美的花瓶,瓶子里插满了浅粉色的蝴蝶兰。
“好漂亮!”海伦小姐不禁赞叹道。
“我父亲很喜欢那里。”石扳子接着说,“我想知道看中那村子的大人物打算以什么样的价格收购那里的土地。因为我必须在别处找到类似的村庄,把我的家人安顿下来。您知道,如今,那样的净土已经不多了。”
海伦小姐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道:“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这回事。”
石扳子的脸上立刻闪出希望的光彩。
海伦小姐柔媚地将一绺从发卡跳脱出来的发丝挽到耳后,慢慢说道:“前些日子,我在一个小型舞会上遇到过那个小昆布尔,他向我透露了他正在做的一个大项目,就是那块地。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在吹牛,现在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日落时分,海伦小姐与艾耶、石扳子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看着上涨的潮水轻抚沙滩。海伦小姐很喜欢在石扳子的陪伴下散步。她觉得自己手里仿佛牵着一根无形的锁链,这锁链的一端就套在石扳子的颈项上。他身上虽有一股强力与桀骜不驯的野性,却温驯地追随着自己的脚步。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就像一个柔弱的人驯服了一头雄狮。
太阳完全落了,海伦小姐邀请石扳子与艾耶在海滨别墅的客房里住上一夜,一早再回去,可是,石扳子心事重重,归心似箭,他还是坚持回去,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去找小昆布尔了。
“也许我可以帮你跟小昆布尔说说,这样事情比较容易办。”海伦小姐好心地对石扳子说。
“谢谢您,只是——我想先自己去说,免得他误会,以为我打算借助您的地位漫天要价。”石扳子委婉而略带歉意地回绝道。
“那好吧,如果遇到难处记得回来找我。”海伦小姐宽容地含笑说道。
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石扳子又犹豫起来,他有些后悔昨天那样草率地回绝了海伦小姐。他与小昆布尔虽然很少来往,但他知道,因为海伦小姐的缘故,小昆布尔对自己并不友好;而出于尊严的原因,石扳子又下定决心,决不让海伦小姐替自己出面求情。
最终,促使他行动起来的,竟是石斧子的一通电话——
“哥,出事了!”
“怎么”
“前几天,咱家来了一伙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们拿出一份协议让咱爸签,说是要买咱家的房子和地,但是那个价格太低,连咱当初价格的一半都没达到,咱爸说要加一倍才能卖,他们却哈哈笑着说:‘别不识抬举,甭说加一倍,再减一半,你们也得卖。’”
“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这么横?”
“他们自称是替某位吠舍办事的,到底是哪位吠舍他们又不说。我看他们太横,就依着法律跟他们讲道理,我告诉他们,征购土地和房屋的最低参考价格应由地产价值评估机构在评估后给出,然后双方代表在这个最低价格的基础上协商,且地产价值评估机构应由被征购一方进行选择。不等我话说完,他们就骂骂咧咧地说:‘别他妈跟老子提法律,一提那玩意儿老子就犯困。’我看跟他们说不通,就推托说,要等你回来商量了再签那协议。你也是吠舍,他们不敢乱来的。我事后向周围的邻居打听这事,大家也都没有签。这事过后,安静了两天,我以为他们就此罢手了,谁知前天,他们又出现在村子里。
“他们在村里安放了高音喇叭,不分昼夜地广播:‘这是经过瓦尔那帝国有关部门批准的项目,所有村民必须无条件配合,否则就是不敬神、不爱国!’这巨大的噪音吵得大家白天无法好好干活,晚上无法安心睡觉。咱爸的病情本来恢复得挺好,现在又恶化了。
“就在昨天夜里,有人跳进咱家院子,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砸碎了,石头噼里啪啦地飞进屋子里,我和爸躲到桌子下面才没被砸伤。也是昨天夜里,村东头老孙家的柴火垛着了火,村西头的老王家遭了一伙子蒙面人的抢劫,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剩下的也都被砸烂了。
“今天上午,那些坏人还放出风来,七天内签协议的,可以在原来的价格基础上上浮10,村里已经有些人扛不住,去签那协议了,估计再过不久,大家都会陆续去签了。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小昆布尔很少在实验室露面。为了见他一面,石扳子在一个宴会大厅的外面蹲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小昆布尔穿着剪裁考究的大衣昂首挺胸从大厅里走出来。石扳子快步走到小昆布尔面前,以前所未有的恭敬态度对小昆布尔深鞠一躬,说道:“昆布尔先生,您好!”
小昆布尔正对自己的男仆吩咐着什么,当他发现是石扳子挡了自己的去路,立刻皱起眉头,训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儿也是你配来的?”说着一扬手把石扳子推开,继续往前走。
石扳子跟在小昆布尔的身后,急促且谦卑地说:“先生,听说您要购买五道沟村的土地做开发?”
“你狗耳朵还挺灵啊。”
“可是您出价太低,当地村民生活本就贫苦,若以那样的价格收了他们的地,他们以后恐怕难以维持生计。”
小昆布尔停下脚步,转向石扳子,轻蔑地说:“你成为吠舍才几天?就在一个婆罗门面前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在为民请命吗?别多管闲事!滚开!”
石扳子继续恳切地说:“我为我的父亲在那个村子买了一小块地和一间房,您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那个村子的环境对他的身体康复很重要。”
“我就说嘛,你们首陀罗一向是各扫门前雪,怎么就突然关心起旁人的事情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小昆布尔更加轻蔑地说。
石扳子依旧不放弃,恳切地说:“我希望您能为那些可怜的村民考虑,也可怜可怜我那拖着病体的老父亲,把买地的价格提高一些吧!”
小昆布尔这时已经坐进自己的轿车里,石扳子拉着车门,不让一旁的仆役吠舍关上车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昆布尔的脸,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怜悯,哪怕这怜悯饱含着对自己的羞辱和践踏。可是,在小昆布尔的脸上,除了难以抑制的胜利的喜悦,就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了。他的视线越过石扳子,仿佛他不存在,大声呵斥自己的仆役吠舍:“等什么呢?还不关门!赵太爷在等我呢!”
那仆役吠舍立即和闻讯而至的宴会大厅治安队员一起将石扳子撂倒在地。
砰地一声,车门被用力关上,坐在地上的石扳子看着车子决绝地离去,扬起的尘土不由分说地扑了石扳子一身,还迷了他的眼睛。石扳子不停地眨眼,让泪腺分泌出足够的泪水将眼中的尘土冲出去。过了好长时间,石扳子的眼睛才恢复正常,他擦干泪水,死死盯着小昆布尔的车子离去的方向,脸上的恭敬早已被愤怒取代。
回到实验室,石扳子向吴桐刚请了两个月的长假,说自己的父亲最近病势沉重,需要照顾,吴桐刚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石扳子回到家,一进院门就看见窗户上所有的玻璃都换成了塑料布。石斧子正在给病重的父亲擦身。石扳子摸了摸父亲枯瘦的手,默默地给弟弟帮忙。等擦完身,石扳子拉着弟弟到了屋外,说道:“要购买我们村土地的是塔尔塔集团,这个集团的老板是一个名叫小昆布尔的婆罗门,我特地为了这事求过他,可是,他拒绝了我的请求。”
石斧子说:“哥,你别为难了,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事发突然,一时乱了方寸,其实,过后想想,我和父亲都只是首陀罗,而你是吠舍,如果不是托了你的福,我们爷俩本就该一直住在工厂区的窝棚里,现在,既然有高贵的婆罗门看上了这块地,我猜那也是梵天的意思吧,我们就该让出这块地,更何况人家也是打算给补偿的。作为首陀罗,我们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石扳子对弟弟所说的话并不感到惊讶,但这话却让他仿佛又看见小昆布尔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他怒火中烧,厉声道:“只要一提到婆罗门、刹帝利,你就会放弃自己的一切来迎合他们。可是,他们之中有谁知道你的存在?”石斧子刚想反驳,石扳子却不给他机会,提高嗓门将石斧子刚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还有,你知道为了给你和父亲买这块地和这间房我付出了多少吗?自从我决计在这里为你们买房子,我就没休息过一天,所有的节假日,我都往实验室跑,在实验室里一泡就是一天,你以为我真愿意那么拼命的工作啊?我那么做是因为节假日加班伙食费可以报销,而且在实验室只要穿配发的工作服就行,不用另外花钱买衣服!我不敢参加任何聚会,拒绝了所有的邀请,一是不敢花自己的钱,二是不敢让别人为我花钱,因为我知道,为了买这块地和这间房,我迟早得开口跟人家借钱!现在,我跟人家借的债、向银行贷的款都还没还清,你就要把这房子和土地半价卖给那个小昆布尔?”说完,石扳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他找到村民们,希望大家能团结起来,拿起法律的武器,共同反抗塔尔塔集团的掠夺。可是大多数村民认为石扳子只是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
有的村民说:“我亲戚的房子也被婆罗门强拆了,他们报了案,治安队来了又怎样?最后还不是那些婆罗门说了算?”
旁的人也纷纷帮腔:“做人还是现实一些吧,别因为走运成了吠舍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现在条件比我们强多了,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们跟婆罗门斗怎么会有好结果?”“你说婆罗门这样征地是违法的,可是法律也是婆罗门制定的呀?那样的法律你也信?全是扯淡的!”“你在实验室待得太久了吧,在外面混的经验太少,婆罗门有钱有势,我们这些首陀罗没有办法的。”
还有一些村民只是在听,在看,没有说话。
石扳子呆呆地站在这些人的中间,原本在胸中燃烧的怒火被涌起的无助与凄凉扑灭,只剩下了孤立无援的悲哀。
“这是谁的悲哀?是我的悲哀还是他们的悲哀?”恍惚中,石扳子的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
石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与决心大声向这些首陀罗表示:“我明天一定会去告状!”
看石扳子这样倔强,有人走过来跟他打赌,告状肯定不会有人管的;还有人好心劝他不要再闹了,跟大家一样,再拖上几天,也许婆罗门会把价码再提高一些,到时就把那协议签了得了。见石扳子不为所动,村民们窃窃私语地散去。只有一个又瘦又小的村民没有跟着大家离开,而是问石扳子打算去哪里告状,石扳子说打算先去乡村管理部,再去社会局,如果都不行就只能去法院了。听他说了那么多的衙门口,那个又瘦又小的村民将信将疑地走开了。
十天以后,石扳子回来了,他告诉村民们,自己找了社会局的官员,专门来调解这件事,要村民们推选几个代表同去谈判。村民们看到了希望,便推举了几个场面人物参加谈判。
谈判就在村口的土场上进行。
谈判的时间到了,石扳子带着几个村民蹲在村口的大树下,前来解决此事的社会局官员不耐烦地踱来踱去,石扳子陪着笑脸给他递上一颗烟。塔尔塔集团的代表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一辆大型吉普车和一辆中巴高高地扬起尘土,驶近村口,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他胸前佩戴着与石扳子一样的青铜母牛徽章,石扳子知道他是一个经营吠舍,他身后跟着十几个蓄着胡须包着头巾体格健壮的男人。
只见那个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快步走到社会局官员面前。那个官员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奎尔先生,别来无恙啊!”
那个奎尔用力拍了拍官员的肩膀,大声嚷嚷着:“无恙!无恙!这回又得麻烦你老兄了!这些首陀罗啊!净给咱们添堵!”
奎尔说着看了看石扳子的吠舍徽章,又看了看石扳子身后畏畏缩缩的村民,最后,目光再度落回石扳子的身上,骂道:“你就是那个挑事儿的吠舍?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跟昆布尔大人作对!找死呢?”
石扳子毫不畏惧地反驳道:“那是他逼的!”
社会局的官员见双方火气太大,赶忙打圆场,一手抚着奎尔的后背,面向着石扳子说道:“大家都是吠舍种姓,有话好好说嘛!何必为了一点钱闹得不可开交呢?”
“这些钱对于富有的婆罗门也许只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可是,对于首陀罗,却是全家人一生的积蓄!怎么能说是一点钱呢?”石扳子盯着那个官员的眼睛说道。
奎尔则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训道:“一个人能耕耘、改良、种植多少土地,以及使用多少土地的产出,他就拥有多少财产权。这些首陀罗守着这么好的土地,却只种出少得可怜的粮食,他们并没有好好利用这块土地,只有高贵的婆罗门才配拥有这块土地。现在给他们一些补偿是婆罗门的悲悯,而这些无耻下作的首陀罗竟坐地起价,是可忍孰不可忍!”
石扳子气愤地说:“你这样采用暴力、骚扰的方式强买土地是违法的行为!”
社会局官员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严肃地警告石扳子:“既然你请我来调解,那就不要提法律的问题,我来是希望大家能在梵天的指引下达成一致,圆满地解决这件事,如果你要提法律,为什么不直接找法院呢?”接着官员的脸色缓和了,一手按着石扳子的肩膀,说道:“你已经不是首陀罗了,作为吠舍,应该懂得和首陀罗保持距离,就算还有家人是首陀罗,也不应该为了他们忤逆婆罗门啊!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孩子,你太年轻了!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还是讨论一下你们打算要多少钱吧,只要能达成一致,大家还照样是一个种姓的朋友嘛!”
石扳子说:“我们的要求是,第一,移走那些吵人的喇叭;第二,我知道已经有一些村民签了那个协议,我们要求塔尔塔集团以那个协议价格的两倍购买剩下村民手中的土地;第三,赔偿因你们打砸抢造成的……”
“你他妈穷疯了?”奎尔粗暴地打断了石扳子。
官员转向奎尔,和气地劝道:“奎尔先生,你也让一步吧!”
“让?现在我代表的是婆罗门——昆布尔先生。”奎尔瞪了官员一眼,官员缩了缩脖子。
谈判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官员摇着头,斥责石扳子和他身后的村民:“你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要知道,奎尔先生是多么同情你们,他已经答应把收购价格再提高5了,那些已经签署协议的村民会为这5而眼红呢。可是你们竟如此贪婪,执意不肯!这个事我不管了,你们去法院吧!我保证他们不会受理!”说罢,他用力甩开石扳子试图拉住他衣袖的手。
奎尔对社会局的官员说:“那么大火气干嘛?跟这个首陀罗生养出来的东西,值得么?走,今晚到我那儿去,我请客!”官员微笑着上了奎尔的车子,离开了。
石扳子愤怒地转身往村子里面走。
他后面的村民代表也一个一个蔫头耷脑地跟着,这些在官员和奎尔面前噤若寒蝉的人,这会儿却在石扳子身后小声埋怨起他来:“人家都答应再加5了,咱就坡下驴就完了呗,现在可好……”
又是整整十天,石扳子固执地跑遍了法院、社会局、乡村管理部,甚至邦议会,可是在所有这些号称为民请命的地方,石扳子得到的都只是鄙夷、斥责、嘲讽和冷漠,当石扳子最后一次走出法院的大门时,他回头瞥了一眼那门楣上方悬挂的大大的瓦尔那帝国的国徽,那是生主神普鲁沙手持天秤的形象,可如今,那普鲁沙和他手中的天秤都蒙着厚厚的灰尘。
石扳子再次回到村里的时候,一辆巨大的挖掘机正轻易地推倒一处断壁,在升腾浪涌的扬尘里,破碎锤震耳欲聋的突突声与高音喇叭专横跋扈的叫嚣声交叠在一起,不间断地冲击着整个村庄,根据周围还剩下的两间茅屋,石扳子能判断出这处拆除现场正是曾经与他一道参加谈判的一个村民代表的房子。看来,他已经把自己的房子卖给塔尔塔了,也许塔尔塔给他的价格还比给其他村民的高些。
石扳子回到家,拿起纸笔,不顾石斧子的阻拦,执意写道:“家园,我们的家园!土地,我们的土地!我们不来保卫她,谁来?愿与我一同保卫家园者,明日上午九点,村口土场不见不散!”他把这张纸贴到村口大树的树干上。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升起,石扳子就等在村口土场,他独自一人,站在朝阳里,只有自己那拉得长长的影子陪伴着他,一直到正午,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连影子也放弃了,缩在他的脚下,而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下午,塔尔塔巨大的铲车来干活了。石扳子挡在铲车前,胸前佩戴着吠舍的徽章。
铲车司机叼着烟卷走下车,看了看满脸泥汗的石扳子,一脸困惑地问道:“先生,您在做什么?”
“这是我的家,我不会让你把它毁掉!”石扳子扯着燥得发疼的嗓子吼道。
铲车司机吃了一惊,又认真看了看石扳子胸前的徽章,说道:“我从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吠舍。”说完,摇摇头,开着铲车离开了。
第三天,石扳子照例站在那里,铲车司机依旧摇着头,把铲车兜了个圈子开走了。
第四天,石扳子砸坏了制造噪音的高音喇叭,然后,依旧站在村口,不让铲车进村。
第五天清晨,石扳子长长的影子旁出现了一个短一些的影子,石扳子扭过脸一看,原来是上次那个问他打算去哪里告状的村民。又瘦又小的他站在石扳子身旁,说道:“我叫陈广。这是我的家,我不想搬走,我奶奶也说,她老了,只想死在这儿。不是钱的事!钱能买房,但买不了家,何况他们给的钱连买房也不够!人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我又怎么能当缩头的王八?”
第十天,石扳子身后已经有一百多个人,这里面既有故土难离的老者,有劳苦困顿的中年人,又有离经叛道的青年,甚至还有柔弱的孩子。他们组成了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是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梵天法典》的老人;第二道防线是粗壮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第三道防线是拿着棍棒和锹镐的青壮年男子。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五辆铲车。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大型吉普车和十辆中巴高高地扬起尘土驶近村口,车门打开,奎尔从车上下来,他身后跟着上百个蓄着胡须包着头巾身体健壮的男人。每个男人都拿着一米多长的钢管。奎尔盯着石扳子的眼睛,说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几个男人已经冲了上来。石扳子用左臂格挡了一下抡过来的钢管,剧烈的疼痛使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小臂上,忽然,只觉得脚踝被人勾了一下,石扳子便倒在地上,接下来便是暴风骤雨般的踢踹。偶有几个试图冲上来帮他的勇敢的村民也遭到了同样的殴打。别的村民都吓得发懵,不敢轻举妄动。很快,石扳子和敢于挺身而出的几个村民都被打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头上、脸上都是血。
奎尔从车里拿下一个喇叭,吼道:“你们这些下贱的首陀罗,梵天赐予了你们这肥沃的土地,你们他妈的却不知如何使用,你们的懒惰和愚蠢使这土地的产出比贫瘠的戈壁还要差,你们的贪婪和残忍使这片土地上的鸟兽惨遭杀戮和驱逐。现在,洞彻万物的梵天已将这片土地赐予高贵的婆罗门,你们要么离开,要么像他们一样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奎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石扳子和其他几个人,“你们真的应该感谢高贵的婆罗门,塔尔塔集团的主人,昆布尔先生,他的悲悯真是令人动容,他竟愿意为了你们这些劣等人把收购价再提高3。哦,如果换了是我,为了拯救这片被你们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土地,早就用铲车把你们全都碾死了!”说罢,奎尔带着他的手下扬长而去。留下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石扳子。
直到傍晚,石扳子才缓缓睁开眼睛,父亲在大声地咳着,石斧子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石扳子从床上爬了起来,虚弱地对弟弟和父亲说:“你们这两天就收拾一下,回工厂区吧。”
“那你怎么办?”父亲问。
“我来处理这里的事。也许,要到一个好一些的价格我就把它卖掉了。”石扳子平静地说。
“哥,我听说塔尔塔那边把价格又提高了3,现在已经有不少人都动心了,要不咱也按这个价格来吧。首陀罗不应该冲撞婆罗门,也不可能占到任何便宜。”石斧子劝道。
“我知道了。斧子,去工厂区租个大一点的窝棚,从我的那个帆布包里再拿些钱吧,要好好照顾父亲。我现在是吠舍,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回工厂区了。”
石扳子休息了两天。石斧子见他已经能够自己走动,便带着父亲离开了。
石扳子勾了勾左手食指,抬起左手,将手腕轻贴在左腮上,说道:“打电话给艾耶。”
几秒钟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艾耶慵懒的声音。
石扳子说:“艾耶,我又有事求你了。”这次石扳子的声音特别平静,完全没有了上次的紧张。
“哦,说吧。”电话那头的艾耶似乎感受到了石扳子的决心。
“凭我自己恐怕保不住我的家了,你能帮我吗?这事我只能求你。小昆布尔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乡村管理部、社会局、法院、邦议会,都站在他那边。”
“你当然斗不过昆布尔。我也不行,我对这种事不在行。不过,我的确很讨厌小昆布尔。也许,你可以去找修罗人。”
“修罗人?”
“哦,我忘记了,修罗人的事,你们吠舍也不是都知道。”
“修罗人是谁?”
“《帝国历史》提到的天火,其实,不是梵天的暴怒,而是修罗人的攻击。”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首陀罗,请原谅我用了你以前的种姓来称呼你,不过这样比较容易把事情说清楚。你们首陀罗看到的《帝国历史》并不是历史的真相,而只是被修改过的历史。”
“历史的真相?”
“长话短说吧。其实真正掌控瓦尔那帝国的既非婆罗门,也非刹帝利,而是站在他们身后的修罗人。修罗人用他们的武力征服了我们,婆罗门和刹帝利都只是修罗人的傀儡。”
“我去找修罗人,他们肯管吗?”
“我看八成会管的,听说最近修罗人正因为埃贝克不断扩充军队而不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