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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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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通知

    为迎接总督视察,展现我集团员工的良好形象,全体员工须注意着装,要求穿着整齐、得体。违反此项规定者,将视情节轻重处以相应罚款。

    哈提来集团企业文化部

    2268年5月7日”

    近些日子,石扳子看到“通知”两个字就恼,这些乱七八糟的章程从四面八方飞来,像一群蚊子贪婪地吸着他的血。

    终于熬到月休日的前一天了,早上怕迟到,没吃早饭就下了井,石扳子肚子咕咕叫着坚持到了中午,刚刚蹲下打算吃点东西。芝麻粒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周围的人看到芝麻粒儿,有几个就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毕竟他现在是矿区治安队的人。石扳子白了一眼芝麻粒儿,照旧蹲在地上啃硬面包。

    “你,扣子扣串了,罚款十坦卡。”芝麻粒儿撇着嘴阴阳怪气地说,手里拿着记事本一本正经地记着什么。

    石扳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质问道:“哪条规定说扣子不能扣串?”

    “穿着整齐,企业文化部的《通知》里有这个要求。” 芝麻粒儿慢悠悠地说,斜着小眼睛,挑衅地看着石扳子。

    石扳子仰起头,眼睛向下轻蔑地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芝麻粒儿,说道:“好啊,我跟你走,看看咱这矿里有多少衣着不整的,又有多少不穿衣服的。只要有一个没交罚款的,我就不交!”

    芝麻粒儿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反了你小子了!竟敢不服从管理?我告诉你,总督眼瞅着就来视察了,要是出了问题,哼!别说我没提醒你!”

    班长拉了拉石扳子的袖子。

    石扳子不理班长,盯着芝麻粒儿说:“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我这天生当奴隶的命,怎么敢不服从管理呢,不像某些人,天生当狗的命,你看,给人当了几天哈巴狗,还真就汪汪叫着要咬人了!”

    “哈哈哈!”蹲在一旁的帕哲罗和楚拉曼大笑起来,帕哲罗甚至笑得躺在了地上,就连站着的摩尔加和乔汉也附和着笑了。

    “你们是不是都歇够了,赶紧给我起来干活!”班长发怒了,他可不想让芝麻粒儿在黑蜥面前告自己一状。

    芝麻粒儿依旧不依不饶:“快,交罚款!”

    石扳子站在那里没动。

    班长朝石扳子肩上打了一拳,命令道:“快点,别耽误下午的活儿!”

    石扳子把刚啃了两口的硬面包塞进帆布包,又从帆布包里翻出十坦卡,扔给芝麻粒儿,继续干活去了。

    由于额外损失了这十坦卡,石扳子整个下午都情绪不高。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觉得憋屈,他睁着眼,望着自家窝棚漆黑的顶棚,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和父亲不时的轻咳,琢磨着第二天去垃圾场多捡点儿垃圾,把这十坦卡补回来。

    就这样,月休日一早,石扳子急匆匆来到垃圾场。这里已经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穿梭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间,他们拿着木棍和编织袋,全身脏兮兮的,在五颜六色的垃圾里,翻捡着一切可以换钱的东西。他们就像人类世界里的垃圾,如我一样,石扳子忧伤地想着。很自然的,石扳子加入了这些孩子。孩子们却偷偷地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石扳子。石扳子没有注意到这些,只管低头捡东西,等他再抬头向四周望去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整个垃圾场就剩下他自己了。正在纳闷的时候,石扳子见一个彪形大汉,披着一件土黄色的外衣,散着扣子,肩上搭着和那些孩子们一样的编织袋,被孩子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可当那大汉走近了,大摇大摆的姿势忽然变得僵硬起来,他不时摸摸自己的鼻子,脸上的表情气愤里带些畏惧。然而,那些围拢着他的孩子们似乎给了他勇气。于是,他不再踌躇,向石扳子大喊道:“喂!这里!白天,归我!晚上,归你!”

    石扳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上次打架是在夜里,只记得他的身形和说话的声音,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肿眼泡,细长的眼睛,浓重的连心眉,眼神有些憨。石扳子被这奇特的眉眼逗笑了,他边笑边说:“哼,白天,归你?晚上,归我?我看你是找打。我的规矩是先到先得。我不反对别人和我一起捡这儿的垃圾,但是,不许有人霸占这个垃圾场,尤其是像你这长相的!”

    浓眉受了羞辱,瞪着细长的眼睛,大吼一声:“好呀,你这个混蛋!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石扳子微微一笑:“你还不服是么?”

    石扳子跟浓眉互相拉扯着,到了垃圾场外围的一处空地,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打一场比赛——这些孩子把他们两人围在中间;忽然又觉得这是一场客场比赛——孩子们看他的眼神是愤怒和厌恶的,而他们看那浓眉的眼神却充满关切和期待。石扳子心想,你们这算什么,欺负新来的吗?

    浓眉站在石扳子面前,摆出一副斗殴的架势。石扳子看着他,等着他先动手。浓眉大概是对那晚挨揍的事还心有余悸,只是围着石扳子转圈,却不敢冒然发起攻击。石扳子突然向前一探身,吓得浓眉慌忙向后跳出老远,谁知石扳子两脚根本没动,只是吓唬他而已,石扳子看着他跳出那么远,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刺激了“主场观众”的情绪,也害得“主场选手”颜面尽失。浓眉脸一红,在观众们的嘶喊声中,挥起胳膊一拳向石扳子打来,石扳子腰眼发力,左脚为轴,右脚后撤转身,躲过拳锋,双手捉住浓眉的小臂,往侧后方一带,浓眉用力过猛,收不住脚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次石扳子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等着对手爬起来。浓眉的身体过于庞大,摔倒之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站起来,一抬头恰好看到石扳子嘲讽的表情,他气得哇哇直叫,飞起一脚向石扳子踢来。石扳子向右侧一跳,躲开了。浓眉一转身,伸出双手,整个人像一面墙一样扑向石扳子。石扳子知道,如果被他抓住,一定无法挣脱,可是这么大的块头,这么快的速度,石扳子想躲也很难,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降低重心,身子向右后方转,恰在此时,浓眉扑到跟前,石扳子身子借着右转集聚的能量迅速左转,一拳狠狠打在浓眉的肋骨上。这一拳打得很结实,石扳子的手腕都挫伤了,浓眉又一次倒在地上,石扳子也被撞倒了。但是,石扳子一翻身爬了起来,虽然头被撞得有些晕,嘴里在流血,脖子也扭伤了,脚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却仍然故作轻松,仿佛自己的摇晃只是一种挑衅。浓眉却在地上翻滚了足有两分钟,才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孩子们哭着跳着围着浓眉,对石扳子投来了仇恨的目光,有的还捡起石头丢向石扳子。石扳子躲开那些恶意的石头,困惑地站在那里。浓眉摸摸孩子们的头,温和地说:“咱们走!”

    像一只带着一群小鸡的母鸡,浓眉带着一群肮脏的小孩子慢慢消失在垃圾场的边缘。石扳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奇怪的对手,于是,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腕,轻轻转着脖子,远远地偷偷跟在后面。

    在垃圾场的西面不远处,有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另一个小型垃圾场,不过,仔细观察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由很多破板子搭建而成的建筑物。石扳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找到那建筑物的门——他确信那就是门,搬开,走进去,发现浓眉正坐在一个老太太的床旁。那老太太一头花白的短发,也是一双细长的眼睛,满脸皱纹,瘦弱的躯体倚着叠好被子。床边的小柜上立着一个已经有些发白的粉色暖水瓶,旁边叠放着几个白绿的药盒。浓眉正小心地喂那老太太吃药,周围是那些小孩子,跑来跑去给浓眉打下手。

    石扳子对那汤药的味道很熟悉,也是治肺子的药方,他给父亲吃过。在场的人显然对石扳子的突然造访没什么准备。浓眉一惊,低声说:“那垃圾场归你了!你出去!”小孩子们统一用敌视的目光盯着石扳子,石扳子刚要解释点什么,一个小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裸露着肮脏的上身,走了过来,用脚狠狠踢了石扳子的小腿。石扳子往后退了退,对老太太点了点头,说:“我爸也吃这种药。阿姨,您也有肺病吗?”

    那老太太用发抖的声音说:“哦,是啊,我在纺织厂干了三十年,生病了,棉屑沉着,他们就把我辞掉了。”石扳子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我妈也是纺织工人,不过,她在一次粉尘爆炸中死了。”老太太出神地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墙壁,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厂子,沉吟片刻,问道:“你母亲是在裕兴纺织厂工作过吗?”

    “对,她是第三分厂的。”

    老太太慈祥地看了看石扳子,说:“看来我和你母亲还是工友呢?我是在第二分厂。你母亲叫什么?”

    “王素芬。”石扳子答道。

    “如果她还在世,今年该多大岁数了?”老太太问。

    “嗯,四十六吧。”

    “哦,比我小了十好几岁呢。”老太太想了想说。

    “现在的药太贵了。”石扳子看着老太太的药碗说。

    “可不是,原来的那些便宜又好用的药都停产了。唉,要不是我的儿子照顾我,给我赚钱买药,我恐怕早就没了。”老太太说着指了指浓眉,“这是我儿子,又能干又孝顺,心眼儿还好。这些小孩子都是没了爸妈的孤儿,我儿子除了养活我,还给他们供一碗饭吃。”

    石扳子一怔,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这个大屋子,发现墙角的地上竟整齐地摆着两摞书和四摞本子,下面还垫着一大块硬纸板,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泛白的旧黑板,黑板上是用粉笔工整书写的四则混合运算的题目。石扳子叹了口气,走到墙角,随手拿起一些本子,认真地翻看了一会儿,又仔细地把这些本子放回原处。他走到浓眉跟前,拍了拍浓眉的肩膀,示意他出去。两人相跟着来到外面,石扳子伸出手,说:“我叫石扳子,是个矿工,以后,这垃圾场还是你的,我不会再来了。”浓眉惊异地看着石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忘记了握一握石扳子的手。石扳子见状收回了自己的手,揉着挫伤的手腕回家了。

    没有了捡垃圾的收入,石扳子的生活压力陡然增大。他经常对着自己的左手手腕说:“查询存款。”幻想着自己的账户里凭空多出一笔钱;又翻遍家中的犄角旮旯,幻想着能翻出一沓早忘却了的若干年前藏匿的钞票。然而结果总让人失望。矿上的工资已经拖了三个月没发了,而面包店的老板已拒绝再赊面包给他。

    一天夜里,石扳子对弟弟说要再去垃圾场碰碰运气,便独自走出家门,他走了很远,离家越远,他的背影就越伛偻,脚步也越蹒跚,他总算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靠着墙根慢慢蹲下。他的脸渐渐涨成暗红,痛苦而扭曲,终于,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他牙关紧咬,决计不让下一滴眼泪流出,总算,这唯一一滴眼泪在他的脸颊上干涸,他以为自己赢了,可片刻以后,更多眼泪夺眶而出,他大张着嘴,却寂然无声,就这样,过了一刻钟,或许是二十分钟,石扳子喘着粗气,抹了把脸,重新站起来,挺起了脊梁,快步向家走去。

    第二天,石扳子去十二班找了癞头,托癞头帮自己疏通治安队的关节,又谢了癞头二百坦卡酒钱。从那以后,煤块、鱼尾板、铁丝、电缆,石扳子每隔两天都要往家里带一些这样的东西。

    这一天,天色已晚,昏黄的路灯下,一阵阵旋风卷起路边的尘土、纸屑和破塑料袋,在工厂区的街道上横冲直撞着。石扳子加过班,坐车回家,见石斧子正在家附近的公交车站等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阴沉的颜色,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大的布袋子。

    “怎么了,你?”石扳子明知故问。

    石斧子把布袋子往地上一摔,袋口敞开,里面全是石扳子偷来的东西。

    “哦,我攒的。”石扳子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都是矿上的东西,你偷来的?”石斧子质问道。

    一听到“偷”字,石扳子的火气上来了:“别跟我说什么首陀罗只有手脚干净才能得救。那矿区总经理是吠舍种姓,他的手脚比老子脏得多!就说这两个月,在我一个人身上,各种名目的罚款、赖着不给算的加班工资就得有五百坦卡吧,可我攒的这点东西加起来也不值二百坦卡。算算咱矿上两千多矿工,有几个没被罚过款的?又有几个领到过加班工资的?跟那个操蛋的吠舍比起来,老子下辈子当个婆罗门都绰绰有余了!”

    “我们首陀罗只有在今生改善自己的德行,不怨天,不尤人,不争不抢,安贫乐道,先获得自己内心的安宁和幸福,才有可能在来世得到梵天的恩典,成为婆罗门和刹帝利那样的上等人。”石斧子充满期待地说。

    “梵天的恩典?呸——”石扳子仿佛嘴里进了土。

    “哥,你知道吗?于诺大师说的,梵天,他是无所不能又大慈大悲的。我能感受到这个!”石斧子不在乎哥哥的讥讽,诚恳地说道。

    “拜托,动动你的脑子吧!你的梵天不可能‘既无所不能,又大慈大悲’。你的生活充满痛苦,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你做做礼拜就能免除的。如果他真的无所不能,他就完全有能力解除你的痛苦,可是,他没这么做,那么只能说,他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这样的人,哦,也许是神吧,哪能算得上大慈大悲?我们再换一种假设,如果他真的大慈大悲,一定会下定决心解除你的痛苦,可是你的痛苦却还在那里,岿然不动,那只能说他是有心无力。所以,梵天绝不可能‘既无所不能,又大慈大悲’,他要么是个无所不能却暴躁刻毒的人,要么是个大慈大悲却有心无力的人,总之,他没有解决你的痛苦,如果你真的想得救,还得自己想办法!”

    “我们应该相信梵天,今天的痛苦只是他对我们的历练与考验。我相信他会给我们幸福,我们不应该躲在黑暗里揣测他神圣的心思。”

    “那咱爸怎么办?你倒是不偷,你经得住考验,你干净!我告诉你,咱爸的药还够吃三天的,怎么办吧!”石扳子咄咄逼人。

    石斧子也知道家里确实没钱了,但他又真心不愿意看到哥哥变成癞头那样的小偷小摸。

    石斧子沉默了许久,说:“我去找药店老板赊吧。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也许,总督来视察之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然而,石斧子终究没有赊到药,也没有盼来视察的总督。在整个工厂区精心准备了数月之久,各个工矿企业都达到“最良好的”状态来迎接总督视察的时候,突然被通知——视察取消了,据说是因为在帝国某地举行的某重要会议。反正,所有的工矿企业主和他们的跟班,他们所有的诚惶诚恐、焦躁不安、夜不能寐都瞬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小小的哀怨和甜甜的谅解。

    惯例是个有趣的东西,它很简洁,不像法律那样繁冗,却比法律得到更好的执行。只要是对阔人们有利的,哪怕是偏私的、临时的特例也可以固定下来,成为惯例。对于石扳子和石斧子来说,总督视察取消以后,除了公交车恢复准时,其余一切他们厌恶的特例都“转正”为惯例——安全生产抵押金、各种名目的规章与罚款。既然如此,石扳子只好本着“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则依旧去“偷”。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

    “你,把胳膊抬起来!”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嚷嚷着。

    “矿狗犯什么疯病呢?”石扳子站在等待检查的队伍里低声问。

    “听说最近矿上经常丢东西。”站在他身旁的楚拉曼回答。

    石扳子心里打鼓,打算蹲下去,把藏在鞋里的铁片和帆布包里的煤块倒出去。然而,站在矿工队伍两侧荷枪实弹的治安队员们一直在监视着这些工人的一举一动。如果把藏在鞋里的铁片和帆布包里的煤块倒出去,一定会被发现的,石扳子皱起眉头,想借口上厕所从队伍中出去,却被治安队员拦了下来,示意他回到等待的队伍里。站在石扳子身后的帕哲罗叼着烟卷,拍了拍石扳子的肩膀,含混地说:“让我过去。”石扳子一愣,帕哲罗便挤了过去……

    “你,把鞋脱了。”站在检查口的矿区治安队员对帕哲罗说。

    帕哲罗傲慢地看着那个治安队员,依旧含混地说:“矿狗,你来给我脱。”说着,抬起一条腿。

    那治安队员怒吼道:“混蛋!你说什么?”说着举起枪托向帕哲罗打去。帕哲罗把燃烧的烟蒂像子弹一样吐到那个治安队员的脸上,抬手抓住枪杆,笑着,把枪一转圈,夺了过来,一脚把那个治安队员蹬翻在地。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站在队伍两侧的治安队员要赶过来增援,却被其他矿工似乎无意地阻截、迟滞。

    眼看场面要失控,突然“嘭”的一声枪响,骚乱在惊恐中凝滞了,帕哲罗手中的枪掉在地上。他左手捂着右臂,暗红色的血液从指缝中渗出。黑蜥拿着一支步枪,快步走到帕哲罗面前,举起枪对准帕哲罗的头。帕哲罗喘着粗气,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瞪着黑蜥。黑蜥对周围的治安队员喊道:“你们这群废物,把他给我捆起来!”第一个冲上去的是芝麻粒儿,却被帕哲罗一拳撂倒,其他治安队员一拥而上,终于把帕哲罗绑住。从地上爬起来的芝麻粒儿再次冲到帕哲罗跟前,仔细地搜身,在帕哲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卷盘起的铁丝。他得意洋洋地用双手捧着这卷铁丝,跑到黑蜥跟前,好像捧着自己远大的前程。

    黑蜥抄起一根撬棍,对帕哲罗说:“你偷我的东西,还打我的人,我就让你长点记性!”说罢,命人把帕哲罗的四肢拉直,挥起撬棍,将帕哲罗的两臂和两腿全部打折,整个矿区的上空都回荡着帕哲罗撕心裂肺的叫声。

    石扳子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

    “把他给我扔出去,谁敢管他,就是跟我黑蜥过不去!”黑蜥对所有矿工放话。

    所有下班的矿工都默默绕过瘫在矿区门前的帕哲罗,不时有人低头看看他,却没人敢救他。

    石扳子没有回家。他一直等到天黑下来,才找了一个大大的肮脏的编织袋,偷偷地跑到帕哲罗身边,帕哲罗已经昏死过去。石扳子试图挪动他,可是,帕哲罗只是看起来瘦,其实挺有份量,石扳子的努力除了给帕哲罗造成新的剧烈的疼痛,使他醒来之外,没有别的用处。石扳子只好勾了勾左手食指,同时,下达指令道:“打电话给石斧子。”

    电话接通了,石扳子轻声说:“赶紧来矿区大门口,我在这儿等你。注意,别让人看见了!”说完,石扳子用力把帕哲罗拖到矿区大门右边的树丛里。正在这时候,忽闻急促的脚步声,石扳子一惊,猛地回头,原来是楚拉曼和黄福平。石扳子高兴起来,“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黄福平呵呵笑着,说道:“你这家伙,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在这儿啊!咱们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楚拉曼则埋怨道:“你呀!光自己瞎搞,也不跟大伙商量,能搞成什么事呢?”

    原来,帕哲罗被打断四肢之后,楚拉曼和黄福平也没有回家,而是找到班长、乔汉和摩尔加一起商量对策。

    楚拉曼急急劝道:“班长,甭管怎么说,帕哲罗都是咱班里的人,别人不管他,咱得管啊!”

    班长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黄福平跟着说:“只要咱们趁天黑把帕哲罗送去医院,黑蜥是不会发现的。”

    班长眼眉一立,厉声道:“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在他的心里,黄福平还是个新人。接着,他看了看楚拉曼,语气缓和一些了,说道:“老楚,这帕哲罗千不该万不该偷矿上的东西,还打了黑蜥的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死呀!”

    楚拉曼眼含热泪,恳切地说:“他是咱班的人,咱不管他,谁管他?”

    班长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但是,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再说,这次有错在先的毕竟是他帕哲罗,怪不得黑蜥!”

    楚拉曼一时语塞,偷东西嘛,怎么说都是不对的。

    黄福平却又说话了,他知道班长还会打断他,所以用极快的语速说:“我们挖煤卖钱,养活婆罗门矿主,把他养得白白胖胖,他却宣称是他维持了我们的生活,实际上,我们被维持在贫困之中1,他的所作所为不比偷点儿铁丝严重得多?班长,求求你,救救帕哲罗吧!”

    班长忿忿地看了黄福平一眼,扔下二百坦卡和冷冷的一句“别耽误明天开工”就离开了。

    卷发的摩尔加怯怯地走到楚拉曼面前,手里拿着皱皱巴巴的两百坦卡,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剩这些了。”不敢抬头看楚拉曼。

    楚拉曼叹了口气,把摩尔加的手推开,说:“把钱收起来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会连累你的!” 摩尔加棕色的脸庞羞愧得透出了红,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而且越走越快。

    一直没说话的乔汉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堆起惯常的笑容,对楚拉曼说:“老楚啊,我觉得你做得对,我想跟你一起去,只是我这眼镜磨得不成样子,白天看东西都模糊,晚上几乎啥也看不见了。”说着,摘下自己的眼镜,双手捏着镜腿递到楚拉曼跟前,不等楚拉曼看清楚,又收了回来,戴上,接着说:“我这样的,去了也是累赘……”

    楚拉曼看也没看乔汉,只转过头对黄福平说:“走!”

    就这样,楚拉曼和黄福平在矿区外与石扳子碰了面。

    楚拉曼和黄福平帮着石扳子把帕哲罗移动到编织袋上,三个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拎起编织袋的四个角。一番折腾,帕哲罗疼得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此时,刚刚赶到的石斧子已帮着找了辆三轮车,把帕哲罗送到工厂区的一家首陀罗医院。四个人凑了些钱,加上班长留下的钱,都拿给医院,医院的大夫说,这些钱只够治疗枪伤,再接一条腿的。

    石扳子和石斧子因为之前给父亲治病已经债台高筑;楚拉曼要养儿子,又借了不少钱给石扳子,兜里也干净得很;倒是黄福平对大夫说:“现在天热,容易发炎,不能耽误!您快治吧!要用好药,用最好的药!我这就回家去取钱!”大夫和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白皙、瘦削的人。大夫总觉得这穷得底儿掉的矿工是在吹牛,但是从他刚才说话的气魄来看,又不像个简单的矿工。鬼使神差地,大夫竟然听从了黄福平的命令,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帕哲罗治伤了。

    两个小时之后,黄福平果然带着钱回来了!

    看着一沓崭新的钞票,楚拉曼拍了拍黄福平的后脑勺,笑着说:“行啊,你这家伙还真能攒钱!”石扳子也对黄福平另眼相看,他意识到这个文弱书生似的小白脸一定隐藏着某些秘密。

    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石扳子他们把帕哲罗送回家,说是家,不过是一个破烂的窝棚,窝棚的墙壁上长满了霉,石扳子以为自己的住处已经是最差的贫民窟了,没想到还有更惨的。石扳子的家附近主要住着每天上工的首陀罗,而帕哲罗的家周围全是等死的首陀罗。这里都是比石扳子家更小更低矮的窝棚,这些破烂的窝棚一个紧挨着一个地挤在一起,几百户才有一个公共厕所,窝棚里住的多是无人照料的老人、病人和残疾人,他们直接在自己家的门外大小便,喝着水坑里肮脏的水,吃垃圾堆里腐烂的食物,漆黑的夜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刺鼻的烟尘。抬着帕哲罗一路走进来,到处都能听到人的,或许是鬼的——痛苦的呻吟、呓语;偶尔,又有人的,或许是鬼的——咒骂和狂笑,这笑声是绝望之后的疯狂,听得石扳子心里发憷。

    据帕哲罗说,这儿是被帝国遗忘的角落,很多人独自死在窝棚里,直到腐烂很久才被发现,运走,烧掉。石扳子觉得——这儿,就是地狱。

    把帕哲罗安顿好,楚拉曼急着赶回家,因为他的孩子最近总是发烧;黄福平则不放心自己的母亲;石扳子和石斧子也告辞了,因为家里还有卧床的父亲。可是,刚走出没多远,想想帕哲罗家里的环境,四肢又不能活动,石扳子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他,毕竟,是帕哲罗主动攻击治安队才救了他的。于是,石扳子雇了辆三轮车,让石斧子先坐车回家照看父亲,自己则返回帕哲罗的住处。

    帕哲罗见石扳子去而复返,虚弱地嘿嘿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在严肃地考虑要不要把尿直接尿在床上。”

    石扳子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说:“兄弟,你救了我,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

    帕哲罗说:“不客气,反正我没什么想头了,烂命一条。你还有家人,我什么都没有,而且我也老了,不能再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我的生活已经完了。你,还有希望,去参加考试,你不属于这儿。帮我撒完尿你就走吧,别再回来。”

    帮帕哲罗撒了尿,又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睡去,石扳子也坐在地上,靠着窝棚的墙壁打起盹来,此时,夜色已渐渐淡了。半睡半醒之中,石扳子觉察到有人轻轻走进窝棚,他机警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削的身影。“福平?”石扳子低声唤道。

    黄福平转过头,看到坐在墙角的石扳子,问道:“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不太放心。”

    黄福平笑了笑:“我也是。把一个完全不能动的人独自留在家里,还是挺让人担心的。扳子,你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父亲,帕哲罗就由我来照顾吧。刚刚,我已经跟我家老太太请示过了,就让帕哲罗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养养伤……”

    石扳子从地上站起来,把昏睡中的帕哲罗叫醒,又帮着黄福平把他抬出去,安置在等在外面不远处的小货车上。

    从那一天起,石扳子重新拿起书,准备首陀罗晋升考试。他已别无选择。生活已经把他逼到死角,如果继续在矿上工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死。不过,他早错过了今年考试的报名期,只能全力以赴准备明年的考试。他已二十一岁了,明年的考试是最后一次机会。

    石扳子留意收集与首陀罗晋升考试有关的消息,尤其是加试的消息——今年的加试依旧是与人脑结构有关的题目,于是他把主要精力放在这方面。但是,一时之间又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里学起。

    一天,石扳子跟着黄福平去看望正在康复中的帕哲罗。黄福平的家离矿区不太远,只比班长的家略微远一点,却是一个很大的窝棚,里面的家具也不是一般首陀罗人家能买得起的,在墙角的搁架上,还摆着一个精致的人脑模型。石扳子对此很敏感,他眼睛盯着这人脑模型,问道:“福平,我看你不像首陀罗啊?首陀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黄福平苦着脸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用右手在左手手掌上划了一个“s”形,左手手腕便射出一道光。一幅彩色的三维人脑图凭空显示了出来。黄福平清了清嗓子,以教学的口气说道:“大家请看,这是脑,外面这一层是硬脑膜,这是蛛网膜,这是软脑膜,蛛网膜和软脑膜之间的液体是脑脊液。这是大脑的左右半球。这儿是额叶,这儿是中央沟,这儿是顶叶,这儿是枕叶,这儿是颞叶,这个悬在后面的像菜花的是小脑……”

    黄福平的几句话令石扳子和帕哲罗都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石扳子缓过神来,十分肯定地说:“你绝不是首陀罗。”

    黄福平的脸上飘过一丝的哀愁,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石扳子和帕哲罗说:“朋友之间就应该坦诚相待吧……那就来讲讲我的故事好了。你们可知道咱这矿上曾经出过一个吠舍?”

    石扳子点点头。

    帕哲罗说:“班长好像说起过。”

    “就从那个吠舍讲起吧,他的名字叫黄绍国。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矿工,和我们一样,是首陀罗种姓。他通过晋升考试时才十八岁。那一年他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他成为吠舍后,很快便得到了一份高级秘书的工作,为吴氏药业集团的大股东吴重振先生服务。吴先生是刹帝利种姓。黄绍国工作努力,人又聪明,深得吴先生喜爱,因此他成了吴先生家中的座上宾。他在高级秘书的岗位做了三年,熟悉了集团的日常运营。吴重振先生便派他到摩亨佐邦全权负责吴氏集团在当地的生意。

    “有一天,他收到吴家总管胡大叔的消息:‘吴重振先生的女儿将到摩亨佐地区考察,请务必做好接待工作。’吴先生的女儿叫吴卓雅,年轻漂亮,心地善良,受过良好的教育,是药剂学和认知神经科学方面的专家。她在摩亨佐考察期间,黄绍国尽心竭力为她安排好全部行程,并经常亲自陪同。

    “其实,在黄绍国做高级秘书的那几年里,两人就经常见面。黄绍国早就对吴卓雅心生爱慕之情,而这次吴卓雅特地来摩亨佐考察也是为了黄绍国,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心意,但是,两人也都清楚他们不会有结果。逆婚,是大逆不道的。低级种姓的男子不能娶高级种姓的女子为妻。一旦违反这规矩,两人都会被罚为首陀罗,而且他们的子孙也要永远背负首陀罗的种姓。也就是说,一旦发生逆婚的情况,这对夫妻的子孙将再也无法回到高级种姓。因此,黄绍国和吴卓雅都没有向对方表白。

    “很快,吴卓雅的考察行程结束了。但是,黄绍国却总能在总部信使送来的公文中发现夹带的信笺,是吴卓雅写给他的情书。吴卓雅在信上说,总管胡大叔是个值得信赖的吠舍,她瞒着父亲,请托他把书信夹带在公文里,黄绍国也可以这样做。就这样,他们两人通过书信互诉衷肠。

    “终于有一天,坠入爱河的两人相约一起逃到瓦尔那帝国的云岭,那里峰峦叠嶂,只要逃进山里,外人就找不到他们了。在吴卓雅与黄绍国私奔之前,胡总管曾答应她会定期派人把生活用品和家里的消息送到云岭外围的山林里,那里有一棵百年红松。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吴卓雅和黄绍国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

    “可是,人心难测。吴氏药业集团的最大竞争对手是毗遮罗·赛特。毗遮罗·赛特收买了胡总管,在云岭的百年红松下抓住了前去取信的黄绍国。那时,吴卓雅已身怀六甲。毗遮罗·赛特要黄绍国带路去抓吴卓雅,并许诺,只要抓到吴卓雅,扳倒吴重振,他会帮黄绍国成为吴氏药业的实际控制人。黄绍国没有出卖自己的妻子,而是按照与妻子的约定,向天空发射了一颗隆隆巨响的红色信号弹,并吃下随身携带的氰化钾胶囊。

    “黄绍国死后,吴卓雅躲过毗遮罗·赛特的耳目,艰难地回到家里。父亲吴重振劝她打掉腹中的孩子。但她执意不听,毗遮罗·赛特又揪住这事不放。吴卓雅最终被赶出家门,罚为首陀罗。而我,就是吴卓雅和黄绍国的儿子。”

    帕哲罗和石扳子听了黄福平的身世,心绪难平,黄福平帮了他们这么多,他们竟无以为报。

    黄福平笑了笑,说道:“我母亲对那些惺惺作态、勾心斗角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早就厌倦了,况且,她现在还能不时收到我舅舅托人带来的钱,其实生活也还过得去。不能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我便也没什么可做的,但是,又不能每天只在家里呆着,在家呆久了人就废了。所以我决定去从事每一种允许首陀罗做的工作,去了解世界,同时也了解自己,这矿区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因此我就在这里开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如今,我在矿上也干了一年了。等做满两年,如果还不能升职,我就离开,换个工作……”

    从那以后,石扳子成了黄福平家的常客。他拜了黄福平的母亲吴卓雅为师,学习关于认知神经科学方面的知识。

    他的进步非常快,这令吴卓雅很意外。吴卓雅由衷地说:“你的天赋在我之上,我所认识的人中,能与你媲美的就只有福平的舅舅了。”吴卓雅不光在认知神经科学方面很有造诣,还精通《梵颂》。有了吴卓雅的指导,石扳子对于《梵颂》的学习也突飞猛进。

    这最后一次机会,石扳子背水一战,他辞掉了矿上的工作,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一边向吴卓雅求教。从石扳子的家到吴卓雅的家有二十多公里,如果坐公交车往返,每天要花费四坦卡,为了省下这笔钱,石扳子花了四十坦卡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工厂区有一处二手自行车市场,是自发形成的,那里所销售的大多是偷来的赃车,买卖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丢车的首陀罗也不报警,而是直接到这个市场再买一辆,一是因为丢的自行车价格太低,根本不够立案,二是因为他们丢的自行车本也是从这里买的赃车。石扳子就骑着这样一辆自行车每天往返四十多公里,求学,读书,干家务活。

    作为首陀罗,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刹帝利,石扳子受益匪浅。

    一眼就可以看出,吴卓雅曾经生就一副娇俏的面容,但生活的剧变与磨难使她过快衰老,消瘦的脸庞、刻得很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都暗示着她过去遭受的悲恸与至今仍难忘却的思念。即便如此,她的庄重、高贵和威严从没有过丝毫动摇,她的穿着总是整洁得体,她的神情总是从容不迫,她的言谈举止总是温文尔雅,她的待人接物总是周到大方,这一切都让石扳子肃然起敬。每次听讲,石扳子都聚精会神,不愿漏掉吴卓雅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这段备考的日子里,石扳子每天苦干十九个小时,唯一的娱乐就是收听达希尔的《晋升考试!冲!冲!冲!》。除了吃饭、喝水,他再没有别的花销。石扳子知道如何既省钱又吃得有营养,更知道如果没有家人的默默支持,没有帕哲罗的以命相搏,自己连这个破釜沉舟的机会都没有。他是咬着牙、含着泪度过这备考的一年的。整整一年,除了老师吴卓雅那里,他外出只去三个地方,一是去菜市场买菜,二是去药店买药,三是去对面街角的露天水龙头那里接自来水。仗着自己年轻,身体棒,石扳子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工作强度,他家窝棚的墙壁上,到处贴着梵文词汇的词义解释和读音,门板床上堆满了演算的草纸,他把《梵颂》中的重要段落誊抄在草纸上,揣在口袋里,走在大街上时,在药店、露天水龙头那里排队等待时,他都会拿出来复习……

    还是那趟运煤的列车,还是那处拥挤的湿婆谷,还是那座陡峭的象背山,物是人非,如今,石扳子只能孤身一人在这里闯荡,帕哲罗已不可能再在这里出现——他在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康复的时候,就微笑着辞别了黄福平和石扳子,外出做生意了。除帕哲罗之外,石扳子内心深处还隐隐期盼着能再遇见拉济娅,然而,拉济娅也没有在这里出现。

    石扳子又背负起那二十公斤的包裹,这次,他没有游山玩水,而是一鼓作气爬到山顶,俯瞰象背山下矗立在开阔地上的马鞍型的考试中心。石扳子自言自语道:“马蜂窝,我回来了!”

    三天以后,马蜂窝的顶层,一间被无死角监控的实验室里——石扳子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只盛满海水的箱子里捞出一只乌贼,这乌贼大致20厘米长,不情愿地扭动着腕足,还在它呆过的箱子里留下了一些墨汁。石扳子不理会乌贼的抗议,谨慎地清洗、处置了这只乌贼。

    这次的加试题目是重复认知神经科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实验——记录乌贼巨轴突上产生的“动作电位”。

    石扳子将从乌贼身上分离出来的具有巨大轴突的神经元浸在模拟细胞外液的环境中,神经元实质上是一种长相奇特的细胞,石扳子喜欢把它想成一株蒲公英,而轴突就是这株蒲公英的杆,这巨大的轴突像极细的意大利面条,直径可达1毫米,肉眼可见,是乌贼遭遇天敌时得以迅速逃离的生理基础,也是认知神经科学家研究轴突“动作电位”的天赐之物。简单地说,当神经元受到的电刺激超过一定的阈值,便会自行产生一种固定大小的电位,这就是“动作电位”,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传递就是以动作电位为基础的。

    石扳子将一个玻璃微电极刺入乌贼那巨大的轴突中,这玻璃微电极是由一根小玻璃管加热并拉伸而成的,具有极细的尖端,并充入了导电的溶液,与这个刺入轴突的微电极配对的另一个微电极被留在神经元外,这一对儿微电极通过放大器连接了一台示波器和一台扩音器。通过这些装置,石扳子可以看到也可以听到乌贼巨轴突的“动作电位”。

    接下来,石扳子从操作台的器皿盘里拿出另一对微电极,像刚才一样,他将一个微电极刺入轴突,另一个放置在神经元之外的液体中,只是这次,附加在这一对微电极上的不是放大器,而是一个电流源,这是一套诱发“动作电位”的装置,依靠这套装置,可以产生足以诱发动作电位的电刺激。

    石扳子慢慢调整这个电流源输出电流的强度,心里期待着这电流超出阈值的一霎那,突然示波器上出现了一个如突兀的山峰一样的波形,同时,扬声器响起了令人陶醉的噼啪声。石扳子知道,他成功地重复了这个经典的实验。

    石扳子走出实验室,来到了那位既陌生又熟悉的主考官——刹帝利种姓的埃贝克面前,石扳子清楚地记得两年之前,这位刹帝利对进入最后一轮考试的首陀罗们说出的那个“请”字,也记得他那庄严的服饰和雄健的身姿,更记得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不过,自然地,埃贝克早已不记得石扳子了,或者说,埃贝克从没有打算记得他——一个首陀罗,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呢?

    就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通常表现的那样,埃贝克走到石扳子的面前,礼貌而郑重地说:“年青人,恭喜你脱离卑贱的首陀罗种姓,成为一名吠舍,今后你将获得侍奉刹帝利和婆罗门的荣誉。”

    石扳子恍如隔世,他痴痴地问了一句:“我通过了?”

    埃贝克对这样的情形已司空见惯,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是的。”

    1 《最近济贫税增加的理由,或劳动价格和粮食价格的比较研究》1777年伦敦版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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