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困顿
戏,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还得干牛马活。
第二天,石扳子在井下新的工作面拖了一整天电缆,那盘起的电缆比石扳子的腿还粗,上了肩膀就不敢放下,只能咬牙往前走,因为担心放下就再也扛不起来。脚下全是稀泥,有时候,脚被泥吸住,拔不出来。一不留神,石扳子整个人被电缆压倒,躺在泥里,喘着粗气,感觉生不如死。傍晚,石扳子回到地面时,全身都在发抖。
他正打算和石斧子挤公交车回家,楚拉曼叫住了他:“扳子,你先别走,我请你喝酒,今天累死了。斧子,你先回去,你哥今晚的饭我管了,回家跟老爷子说一声。”
楚拉曼拉着石扳子去了矿区附近的小酒馆。老板用袖子揩了揩别的顾客刚刚用过的酒碗,递给石扳子,石扳子皱了皱眉,不想接,但瞥见楚拉曼热情的脸,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楚拉曼倒上酒,和石扳子碰了一下碗,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这些离不开酒的人,可是你看,咱这些矿工有几个不好点儿啥的?日子这么难,不自己找点乐子可怎么熬得下去呀!”
石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楚拉曼也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我跟你讲,不是我不争气,就连你这样的,脑袋瓜子这么好使,都没通过考试,何况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不像你那么聪明,又不像斜眼黑蜥那么贱,那么损。那龟孙子见了矿区总经理就变哈巴狗,脚前脚后围着人家转,抱粗腿,捧臭脚,顺风接屁,见到咱就变成疯狗,汪汪叫,还呲牙。”
石扳子没吱声,一仰头把碗中的酒全干了。楚拉曼也弓着背,仰头干了碗中的酒。
楚拉曼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接着唠叨:“你看,咱周围这些做工的,要么喝酒,要么抽烟,要么耍钱,哪有几个像你这么魔怔的,成天就想着考试!诶,你别摇头,对,还有一伙子像你弟弟和摩尔加那样的‘好孩子’,吃喝嫖赌都不沾,撅个屁股拜梵天,其实,那跟吃喝嫖赌有啥区别?一样是屁用不顶!
“我是说,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离不开酒的人,这都是苦出来的。每天说是做十个小时的工,谁不是在矿上一待就是十二三个小时?再加上来回的路程,回家做口饭,管管孩子、老人,能囫囵睡六七个小时也就不错了。”
石扳子用拳头凿了一下桌子,抢过话茬:“你知道我每天睡几个小时吗?我,每天只睡五个半小时。我,要照顾生病的父亲。我,每天上下班的路上要背书,在别人都睡觉以后要做题,在井下干牛马活的时候,还得在心里默念那该死的《梵颂》!我这么努力,可还是不行!考什么,怎么考,都是人家说了算!”石扳子越说越痛苦,越说越愤怒,一股恼怒与心酸的热泪在眼中打转。
楚拉曼安慰道:“好兄弟,你还有希望,别气馁!”
酒让人放松,石扳子喝得越多,平日里被压抑的情绪越爆发出来,终于痛哭流涕了。他握着楚拉曼的手,说:“你要当了班长,肯定比他强!他那天打我打得可狠了!”石扳子流着泪摸了摸身上被班长打得青肿的地方,又抹了一把鼻涕涂在楚拉曼手上。
楚拉曼并不在意,说:“班长那位子啊,我干不了几天就得被撤职。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可能下手打你,连骂你都做不到,就连摩尔加,我也不忍心骂,我只对芝麻粒儿那种狗腿子下得去手。”
石扳子叹了口气:“哎,其实,我也知道班长他人还不错,可是你没发现吗,这本来一般高的矿工,一旦当了班长,怎的就变了?班长不就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的角色吗?”
“你说的没错,班长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的角色,只不过他的工资比你高。”楚拉曼铜铃般的大眼睛神秘地眨了眨。
“咋啦?领着大伙儿干活,工资高一点也正常,毕竟想的事儿多了啊!”石扳子一脸困惑。
楚拉曼却得意地笑了:“嘿嘿,听我说啊,你现在跟我一样,一个月挣一千坦卡,对吧。班长一个月挣多少,你知道吗?”
石扳子摇摇头。
楚拉曼得意地大笑,撩起上衣,露出鼓胀的肚皮,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说:“班长一个月挣一千八!比你多八百坦卡。这八百坦卡表面上是因为领着咱们干活、张罗事儿,所以,多得的钱。实际上,只有四百坦卡是领着咱们干活的钱,另外四百坦卡,是帮着斜眼黑蜥平事儿的钱。你没发现他班长从来不管‘黑蜥’叫‘斜眼黑蜥’吗?他那是有意压着我们,怕我们给他惹出事来!”
石扳子若有所思。
楚拉曼继续说:“十二班那张大牛你知道吧。”
“有点儿印象。”
“他本来是十二班的班长,干活儿是把好手,也是十二班的老人儿了,他在他们班里说话有人听。可是,他干班长不到三个月,被扣了四百坦卡的工资,又过了两个月竟变成普通矿工了,原来的十二班也被拆散了。”
“怎么回事,快讲讲?”石扳子急急地问。
楚拉曼拿起酒碗,一饮而尽,指指酒瓶子,对石扳子说:“倒上!”石扳子乖乖替他把酒倒满。
楚拉曼继续说:“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矿上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本来这张大牛带着十二班干得挺好的,可是他一向看不起斜眼黑蜥那副狗腿子的嘴脸。十二班有两个刺儿头,都是张大牛的好哥们,一个叫孙阿德——”
“这个我知道,后来去十班的那个嘛!”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石扳子赶紧插嘴道。
楚拉曼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石扳子不要插嘴,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说:“另一个叫孙阿龙——鼹鼠脸的那个,是兄弟俩。有一回,阿龙去保险公司办事,偶然发现矿上给我们交的意外伤害保险有猫腻儿,本来应该每月从应发工资里扣一百坦卡,交给保险公司,可实际上每月交给保险的只有五十坦卡,另外五十坦卡被矿上扣下了,已经好多年了,也就是说,假如瓦斯爆炸了,一条命本来应该赔五万,现在只赔两万五。于是,阿龙就叫上阿德去找斜眼黑蜥理论,这事在矿上传得沸沸扬扬,斜眼黑蜥本打算让张大牛压一压这两个人,谁知张大牛对这两个手下根本不管。
“于是,斜眼黑蜥便降了他的工资,从一千八降到一千四,然后专门派了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天天到井下看着十二班干活,说白了,就是要找茬惩治阿龙和阿德,斜眼黑蜥每月多给这个治安队员四百坦卡的奖金。你看,张大牛只带着大伙儿干活,不帮斜眼黑蜥平事儿,所以就只能挣一千四,那个治安队员帮斜眼黑蜥平事儿,所以就挣那四百坦卡的奖金。”
“那后来呢?”
“后来,那张大牛也是够狠的,竟然跟阿龙和阿德商量要揍那个看着他们干活的治安队员,结果走漏了风声,张大牛班长的职务被撤了,十二班也被拆散了。我呀,与那张大牛性子差不多,也就能领着大伙干活,不可能帮斜眼黑蜥平事儿。”
石扳子一边听着秘闻,一边喝着酒,考试失败的痛楚逐渐消减了。
从那以后,石扳子像变了个人,也许是真的累了。
他不再在公交车上看书,也不再在别人都入睡以后做题,连每天雷打不动的十五分钟励志时间都放弃了。他每天晚上倒头便睡;一到月休日就跑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随着戏子的表演,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自己就是富有且高贵的达利普·赛特;他还时常偷着找酒喝;甚至有那么一回,他竟让石斧子给他讲解《梵化之路》。石斧子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对石扳子认真地解释道:“嗯,大体来说我们可以通过三种方式获得最终解脱,第一种是业道,通俗地讲,就是做好首陀罗该做的本分,遵守梵天的秩序,尊敬并服从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不做僭越之事,努力工作,有为而不追求结果;第二种是证悟,指通过一定的修持亲证梵,这种方式需要有很高的天赋,我基本上已经放弃这种办法了;第三种是虔信,指对梵天的信爱和皈依,内心的虔信与业道、证悟同等重要,只要虔信梵天就可接近梵天。我觉得业道和虔信是适合我的解脱之道。不过,我还只是梵化之路上的新人,没有更多的感悟可以跟你说,好在,还有于诺大师,哥,你与其问我《梵化之路》,还不如听听这个。”
石斧子将左手手腕射出的光映在墙壁上,那里出现了一个圆润而温软的中年男人的脸,那男人在笑,那笑容是谦恭的,但是那谦恭的笑容下,似乎又藏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石斧子继续说:“我一直擅自以于诺大师的学生自居,他是洁净的吠舍种姓,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我深深地敬仰他,我在礼拜梵天的时候,也会把他作为我的恩师来顶礼。我有他讲课的录像,你可以听听。我这就发送过去……”
石扳子依次将自己左手的食指、中指及无名指与拇指捏合,左手手腕便射出一束光线,这光线打在墙壁上,显出那个圆润而温软的男人,这男人正站在精致的讲台上,微笑,致意。矮个子,肥胖的身躯,粗短的脖子,柔顺而黑亮的须发,他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同样是圆润而温软的:“不幸的首陀罗,我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的生活是清贫的,有时候,甚至是艰难的,其实,我的前世也曾是首陀罗,也体验过跟你们一样的痛苦,但是,今天的我早已赎尽自己的罪孽,成了一个洁净的吠舍。无始以来,我曾犯下无数杀业,这是诸业中最重的。你们的罪孽与我的罪孽相比,就如同蝼蚁与巨象,又如同沙粒与寰宇。这是婆罗门——有前世通的特尔先生告诉我的。
“那么,我是如何消除自己的罪业,最终转世成为洁净的吠舍的呢?很简单,我严格遵从梵天的秩序,坚守根本的道德,我不攀缘外物,只安住内心,与世无争,与人恭敬。其实,我们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我们总是盯着外物,而忽视内心,不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心灵,而与外物无关,正所谓心外无物。只要内心快乐,外部的一切苦难便都成了你来生转世成为高级种姓的资粮。
“在我的前世,我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如意,甚至还有很多我当时认为不合理的现象,但是,事实上,这都是梵天的秩序,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小的首陀罗,根本无法改变那个‘不合理’的现实,即便那些高贵的婆罗门,他们是悲悯的,他们不愿看到首陀罗过痛苦的生活,但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各自过去行为的后果,面对这样的痛苦,抱怨不公是没有意义的,那只会加重你的罪孽。
“正确的态度的是欣然接受,这样,我们遭受的痛苦才有了意义,我们那巨大的痛苦中才会生出永恒的快乐。我们不要苛责婆罗门,更不要苛责其他首陀罗,他们都在按照梵天的旨意,做着当做之事,没人和你过不去,只有你自己跟你自己过不去。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穿着华丽的服饰,而首陀罗只有破衣烂衫;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吃着精致的菜肴,而首陀罗只有残羹冷炙;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可以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城市花园里,而首陀罗只能住在乌烟瘴气的工厂区……前世,我也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但是今生,我理解了,这表面的不公平就是最大的公平。
“今天,我给大家分享这样一个故事,说在一座神庙里,供奉着一个花岗岩雕刻的非常精致的梵天神像,每天有很多人到这里膜拜,但是,通往这座梵天神像的台阶是跟它采自同一块山石的很多花岗岩,终于有一天,这些台阶变得不服气了,他们对那个梵天神像提出抗议,说:‘你看我们本是兄弟,我们来自同一个山体,凭什么人们都踩着我们去膜拜你?这实在太不公平了!’那个梵天神像就淡淡地对这些台阶们说了一句话:‘因为你们只经过了六刀就成型了,而我是千刀万剐才成就的。’
“我们不要再试图改变梵天的秩序,不要再对婆罗门抱着怀疑和不满,我们唯一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贪婪与愚痴,我们要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酒精、《达利普·赛特传奇》加上于诺的讲座,三者共同起效,化腐朽为神奇,让原本不可救药、一门心思要通过晋升考试的石扳子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别傻了,忘了晋升考试吧!”醉醺醺的时候,石扳子总这样自言自语。
石扳子觉得,只要放弃对晋升考试的执著,安心做个普通的首陀罗,乖乖咽下天上的脏雾、地上的污水、面包里的蟑螂,乖乖承受黑蜥的欺压、芝麻粒儿的奚落、井下的劳苦,日子也还是可以过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残酷的现实里,一个首陀罗哪怕只想维持最卑微的生活也无法如愿。
一天早上,公交车出奇地挤,连石扳子这样善于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也觉得难以忍受,他努力支撑,不让越来越大的压力传导到石斧子身上。
“邦总督要来视察。管理工厂区的吠舍们抽调了很多公交车,专门运输首陀罗,打算排练一场盛况空前的欢迎仪式。”石扳子听到身后的人的议论。
“哦,怪不得今天这么挤。”另一个声音说。
“车少了,车隔就长,人自然就多了。”
“该死的总督!”另一个人咒骂着。
“有本事你也当总督啊。”石扳子暗想,瞧不起那些怨天尤人的家伙。
“总督哪天来?”议论在继续。
“得半年以后呢?”
“他妈的,这么早就开始折腾?”
“要训练嘛,找了很多失业的首陀罗,天天练迎接的花活?”
“迎接有什么花活啊?”
“每人发个小花在那里摇,我有个朋友,头一阵子失业了,就被叫去摇小花了。说是必须摇得优雅而整齐划一,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松散;脸上的表情也有要求,要笑,又不能笑得太大……”
好不容易熬到了矿区,从公交车上下来,还没进食堂,就又出了状况。
“他妈的!”
“改个屁!”
“就会想方设法咔嚓咱!”
食堂门前拥挤的人群不时发出凶狠而无奈的咒骂。石扳子跟石斧子挤进人群,仰头看张贴在食堂外墙上的通知:
“ 关于食堂改革的通知
为迎接总督来本地视察,增加早餐营养,哈提来集团下辖各工矿单位,须将免费供应的早餐改为部分免费供应,即每人每天缴纳2坦卡餐费,集团每人每天补贴2坦卡,共计每人每天4坦卡。请各单位遵照执行。
哈提来集团总务部
2267年12月5日”
吃完早饭,等罐笼的时候,班长给石扳子他们传达了矿上的安全生产新规:
“为迎接总督来本地视察,确保安全生产,从本月开始,每月只发全部工资的70,其余30作为各个班的安全生产抵押金,由矿上保管,按季度发放。各班工作中一旦被矿区治安队的安全检查组发现安全隐患,将按《安全生产处罚条例》扣减部分安全生产抵押金;如发生安全事故,则扣减全部安全生产抵押金,并对直接责任人处以追加罚款;若在安全检查中评为优秀,将额外给予工资总额5的安全奖励,由各班班长酌情分配。附件里有一个《安全生产处罚条例》,我就不给大家念了,大家可以自己拿去看看。”
“早餐每天两坦卡,一个月算三十天,就得六十坦卡,再加上安全生产检查,一个月假设被扣一百多坦卡,算下来,咱以后一个月就剩八百多坦卡的工资了?”石扳子瞬间估算出每月的损失。
“这总督还没来呢,咱哥们先少拿二百坦卡。”帕哲罗忿忿地说。
“你们这帮混小子!不会别让人家挑出毛病啊?”班长瞪了帕哲罗一眼,骂道。
“安全生产一堆啰嗦事,别的活又一点都不减,那就只能加班,可加班费呢?”楚拉曼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扔,瓮声瓮气地抱怨起来。
“你们几个!学学人家摩尔加和乔汉,人家什么时候抱怨过?”每当石扳子他们牢骚满腹的时候,班长总是搬出摩尔加和乔汉。
摩尔加是从不发牢骚的,他把一切压迫和不公都看作自己前世的罪孽在今生的报应,因此,只要可以继续跪拜梵天,忏悔自己的罪孽,便不觉有什么不妥。而乔汉是从来不在班长面前发牢骚的,他只背着班长,附和着石扳子他们抱怨一下。
“对了,还有黄福平,你看人家,虽然是新来的兄弟,但是也能遵守矿上的各项规定,多好啊!像这样的,以后有了安全奖励,我在分配上,那肯定是要优先考虑的。”班长发现以前很少说话的新人黄福平似乎也要发表意见,摸不准他到底站哪一边,于是赶紧用话先把他笼络住。这招似乎有效果,黄福平欲言又止,终于低头不语。
“那也得先有那5的奖励才行啊?你看看这处罚条例,比他娘的《梵颂》都长,不就是为找茬准备的吗?”帕哲罗直截了当地反驳道。
乔汉忽然插嘴道:“要我说啊,不如从那奖励中预支一些出来,给安检组买几包烟,不就坏事变好事了?”
“还是你小子弯弯绕多!”班长满意地拍了拍乔汉的肩膀。
可是到了月末,十一班还是被记了罚款。
楚拉曼一拳捶向乔汉的后背,大声嚷嚷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烟送了,还扣了老子一百坦卡!这才一个月,安全奖励就没希望了,等到季末,还不一定扣多少钱呢!”
乔汉瞪了一眼楚拉曼,扶了扶眼镜,显出看他不起的样子,微闭双眼,摇着头,撇着大嘴,不紧不慢地说:“要不是我的妙计,你那一百坦卡都不够扣的!我跟你讲,这都怪十二班!那十二班班长杨腾飞跟斜眼黑蜥关系铁,安检组不敢到他们班撒野!净到咱们这儿……”
“少胡说!”班长一嘴巴扇掉了乔汉的眼镜。显然,乔汉的大嘴触了班长的霉头……
总之,安全新规的出台并未真的促进安全,仅仅是使石扳子们的生活更加拮据。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1。收入越来越少,工作越来越难,石扳子父亲的病也越来越重,终于卧床不起。
石扳子有些害怕了。
在一个月休日,天才蒙蒙亮,周围的窝棚都漆黑一片,石扳子却忽然翻身起床,他摸索着开灯,又在门板床下掏了半天,从一只破棉鞋里找着了五千一百零三坦卡,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塞到自己的帆布包里,拉好帆布包的拉链,按了按,随后,背起父亲,走出窝棚。
乌蓝混沌的天空下,石扳子背着父亲快步走着,小路转到大路,在大路的十字路口,石扳子停下来,焦急地张望,但愿能遇到一辆拉脚的三轮车。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一辆,于是又向前走了一个路口,总算碰到一辆。然而,车夫见石扳子背着病人,又要去百十公里外的邦立首陀罗中心医院,便撇着嘴,不愿意接这趟活。石扳子赔着笑脸,说着好话,又答应多给一百坦卡车费,车夫才不情不愿地让石扳子把病人搀上车。
刚到中心医院,打前站的石斧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石扳子看着满眼红血丝的石斧子紧张地问:“排到了吗?”石斧子拿出一张纸条,晃了晃,咧开嘴笑了,就像中了彩票——这是他在医院大厅里排了一夜队排到的吠舍专家号。周围几个号贩子不远不近地围着石家人,心有不甘地看着石斧子把那纸条交到石扳子手上,就像错过食物的饥饿的狼。
石扳子背着父亲快步走进医院,不去理睬周围徘徊的号贩子,一口气爬到三楼,把父亲安置在紧挨着诊室门口的凳子上,让跟在后面的斧子坐在父亲身旁,自己则蹲在诊室门口。这样,后来的患者就别想插队了。
等了很久,诊室门外已排起了长队。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个蓄着花白胡子的医生才慢慢踱到石扳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石扳子,石扳子赶紧识趣地让开。花白胡子一言不发,从裤兜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抖了抖,打开门。石扳子刚想跟进去,却差点撞上花白胡子随手带上的门。
“何大夫是要先换衣服的。”排在后面的首陀罗颇有些瞧不起一大早就堵在诊室门口的乡巴佬。
“一号。”诊室门口的扩音器响起了何大夫厌倦的声音。
石扳子赶紧背起父亲,石斧子则推开诊室的门。石扳子走进诊室,小心翼翼地把父亲从自己背上放下,让他坐在凳子上,石斧子在一旁照顾。石扳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着专家号、病历本和化验单,弯着腰,赔着笑,对花白胡子说:“何大夫,您看我家老爷子的病怎么样?我们工厂区的医院说没法用药,他别的脏器也不大好了。”
花白胡子看也没看石扳子,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既已无法用药,你还来寻我做甚?”
他的态度令石扳子觉得自己是一种令人厌烦的生物,比如苍蝇。而花白胡子之所以回答石扳子的提问,并不是要解决他的问题,只是为了让石扳子快点从他面前消失。石扳子继续赔着笑脸,弯着腰,对花白胡子说:“您是专家,麻烦您想想办法。”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医生从门外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石扳子旁边,跟石扳子并排站好,也弯着腰,轻声对花白胡子说:“何主任,打扰了,麻烦您看一下我的论文。”说着递过一叠纸。
花白胡子同样不看这个年轻的医生,一把拽过那叠纸,扫了一眼,同样不耐烦地呵斥道:“不知所云!”
年轻的医生惶恐地申辩道:“我是按照您要求写的呀。”
“一派胡言!单说这第二段,就文不对题!”花白胡子把手里的那叠纸摔在桌子上,翻着眼,瞪着那个年轻的医生,盛气凌人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刺得那个年轻人往后缩了缩。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无事时,多亲近你的学长,彼之德业文章,汝皆可效法。他去年作的论文你没看吗?”花白胡子质问道。
年轻医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学长的东西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他的第二部分才写了几十字,我写了一千多字,而且我去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我是想更充分地介绍一下背景?”
“你学长的论文呢?拿来我看!”花白胡子命令道。
年轻医生显然有所准备,赶紧又拿出一叠纸,恭恭敬敬地递到花白胡子跟前,花白胡子一把抢过这叠纸,向后一仰,靠在高大厚实的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慢慢地翻看。过了好一会儿,花白胡子依旧不看那个年轻的医生,只是看着那叠纸,慢悠悠地说:“他这个——差强人意。你去找小刘,看看他写的,那个是极好的。”
年轻的医生赶紧轻声解释:“何主任,刘同学的那个我也看过,我觉得跟他的那个比起来,似乎还是我的这个比较……”
“我让你去找小刘,按他的标准写!哼,画虎类犬!”花白胡子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年轻医生不敢再说话,手忙脚乱地接住花白胡子扔过来的两叠纸,胡乱抱着,可怜兮兮地偷眼看了看石家父子,发现石扳子也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同情,于是羞红了脸,狼狈地离开了。石扳子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继续他和这位花白胡子之间的谈话。
“你怎么还立在这里?”这是花白胡子第一次抬眼去看始终弯着腰垂手侍立的石扳子,那神情好似把刚才的问话又翻译了一遍:“你这只苍蝇,怎么还没从我眼前消失?”
石扳子赔着笑脸说:“我们家老爷子的病到工厂区医院看了好几回了,那儿的大夫没法子,说只有请到您老才有救。您就帮忙看看吧,何主任。”
不知是石扳子赖着不走的决心打动了他,还是“何主任”三个字比“何大夫”听起来更顺耳,又或许他想到了更好的打发石扳子的主意,花白胡子终于接过石扳子递上来的单子和病历,扫了一眼,说:“先去交检查费,一万坦卡。”
石扳子诧异地轻声质疑:“这些单子里有检查结果的,在这儿……”
石扳子刚怯怯地伸手去翻花白胡子手中的单子,意在指出检查结果的位置。花白胡子却忽然气愤起来,似乎受了极大的冒犯,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单子拍在桌子上,对石扳子怒目而视,吼道:“那你另请高明吧!”
石扳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开罪了当下最不该开罪的人,赶紧赔着笑,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然而,一旁的石家老爷子急了,怎能因自己的病,让儿子这样作贱自己,于是,拽着石扳子的衣襟,大张着嘴吸了一口气,竭力却无力地喊道:“咱不治了,回家死去!”
石扳子赶紧蹲下,安慰道:“爸,没事的,我有钱。”说着,对石斧子使了个眼色,石斧子赶紧连哄带劝地把老爷子搀到外面。
石扳子站起身,笑嘻嘻地向花白胡子道:“您看,老爷子岁数大了,老小孩儿,总闹人。对不住啊!呃,何主任,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我,我有钱,在家里,嗯,您看,我先交五千坦卡可以吗?剩下的明天我就拿过来……”
石扳子回到矿上,向工友们借钱。有能力借钱给他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不愿意借他的,这事也没办法,谁都知道,这治病救命的钱,借出去了,想还回来,下辈子吧。
最后,还是班长和摩尔加分别借给他两千坦卡,楚拉曼和帕哲罗各自借给他二千五百坦卡。出乎意料地,黄福平借给他一万坦卡;意料之中地,乔汉说最近耍钱,折了本儿,拿不出钱。
石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下定决心:这钱,一定要还!
他先从借到的钱中拿出一百坦卡给了黑蜥,黑蜥同意石扳子请几天假且不扣工钱,还一反常态地关心起老爷子的病情。
石扳子把剩下的钱拿到邦立首陀罗中心医院。让父亲在那里接受了三天治疗,待父亲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就赶紧转到工厂区的小医院。否则,刚刚借来的钱也不够花了。
一周之后,借来的钱花完了,父亲的病似乎也轻了一些。
于是,出院回家。
为了还债,也为了继续给父亲买药,石扳子每天下班后,除了做饭照顾父亲,还要去离自己窝棚一公里的垃圾场捡垃圾。石扳子觉得这个垃圾场挺好,深夜过去,总能捡些废铜烂铁,多多少少可以换几个钱,补贴家用。
一天夜里,微风徐徐,许多热心养生的婆罗门正在自家的后花园散步,享受着初春的花香。
石扳子则照例独自一人向垃圾场走去。
和风拂面,垃圾场独有的酸臭涌进石扳子的鼻腔。石扳子仿佛闻不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只顾在垃圾场里寻宝。他刚弯腰捡了个瓶子,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迎面一个彪形大汉正挥起一根铁棍。石扳子惊出一身冷汗,猛地跳开,铁棍擦着他的衣襟划过。石扳子随手将手中的瓶子向那大汉扔去,那瓶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狠狠砸在大汉的鼻子上,那大汉的鼻孔立刻涌出鲜血,剧烈的疼痛使他丢下铁棍,捂住鼻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石扳子见机一个垫步,飞起一脚,正踹在大汉的膝关节,大汉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石扳子弯腰捡起大汉丢在地上的铁棍,站在大汉面前,用铁棍一指大汉的脑袋,厉声问道:“你是谁?敢阴我?”
大汉被打蒙了,鼻子剧烈的疼痛使他一时无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骂道:“你妈的!这片垃圾场是我的!你偷我东西!”
石扳子一听这话,气得乐了起来:“嘿,我还第一次听说捡破烂也有划地盘的。这垃圾不都是先到先得吗?”
“滚!”大汉嚷道,带了哭腔,“这儿的垃圾场一直是我的。我每天都来捡,我就觉得这几天怎么好东西这么少呢。原来是你这狗东西,半夜来偷!”
石扳子一铁棍打到大汉的大腿上,骂道:“他妈的!把嘴给我放干净点!我告诉你,以后这垃圾场我说了算!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滚吧!别在这儿碍事!”
那大汉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按着大腿,一瘸一拐地跑了。石扳子继续捡破烂,却总觉得不安全,不时猛地回头,担心再被人偷袭。
1《醒世恒言》冯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