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11
方丈静坐榻上,手执佛珠,合眼细细诵经。
直到房门轻叩,他才停顿下来,开口:“进来。”
来人身着白麻僧衣,一脸漠然,见着方丈颔首行礼,姿态恭敬又显得疏离。
“禅和,你来寺中已三载有余,可否有所参悟?”
禅和掩下眸底情绪,道:“弟子愚钝,不明师父所言。”
禅和看着眼前与三年前依旧淡漠的人,微不可闻地叹道:“当初你执意出家,我虽看出你尘缘未了,却依旧允你入门。你知何意?”
“还望师父明言。”
“你性子偏冷,一向甚少理人,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事。但我瞧你与施公子闲聊甚欢,互为知己,甚感欣慰。”
禅和闻言,语气疏离地道:“佛以慈悲为怀,救人于难,是为造福,谈不上知己。”
“阿弥陀佛。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随缘,方得自在。若哪天执念尽了,你便是真的遁入空门。”方丈重新合眼,拿起佛珠,语调淡然:“但佛渡人人,人不渡己,又奈何?学会放下,也是一种缘。禅和,等你参透了这道理,心中自有一番答案。”
禅和垂眸不语。
12
施南云在寺中一住便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禅和送的药依旧没停过。
施南云的精神时好时差,他原本就重病在身,不可能就靠着几贴安神汤药痊愈。
之后,施南云喝腻了药的苦涩之味,便逼问禅和寺中可有蜜饯之类的小食可以用来解解苦。禅和多次被闹得无奈,便允了他的请求,等到下次来送药时手上又多了一包东西。
见禅和被逼迫应允他的要求,施南云乐得像个孩子,看着这个外冷内热的人儿在自己跟前无奈叹息。
偶尔无聊了,施南云也会缠着禅和说些佛理。施南云志不在听明白,他只是觉得耳边有禅和的声音萦绕能让他倍感安心。
有时候施南云觉得他话太少了,便会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缠着禅和再给他讲一遍,这样他又可以听着禅和的声音入眠。
有时候禅和讲完了,就轮到施南云倾诉自己的平生琐事。
他会告诉禅和,自己从小是孤儿,体弱多病,总是被仗着自己体格壮的同龄人欺负。后来稍微长大了些,就开一间小店铺赚了不少银子,直到觉得自己油尽灯枯,才关了店铺四处游历。
他语气平淡,话语中没有夹带着多少伤感,宛如在诉说其他人的故事。
施南云在说时,禅和鲜少搭话,有时会默默地望着窗外许久。
一日,脸色苍白的施南云靠着禅和的后背,喃喃地说:“我不想再走了,古刹是神圣的地方,我便于此终老吧。”
禅和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声:“好。”
13
施南云觉得这日子就这么淡着过也很自在,在自己弥留之际还有禅和在身边陪着,觉得上天待自己已经不薄。
可是平静的日子就是用来打破的。
一日,施南云如往常般奔至禅和的禅房,想借着找佛经为由来寻禅和乐。
这些日子里他们混熟了,自然也不讲究太多拘泥小节,见敲门没人应答,施南云驾轻就熟地推开门,踏入房中等禅和回来。
他不是第一次来禅和的禅房,只是次数比较少。禅和顾念他体虚,所以虽然嘴上不说,但都会主动到他那儿去给他解闷。
他踏入门槛,左顾右盼。禅房里流转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跟禅和身上的味道相似。
床榻旁摆放着檀木制成的书架,上边并排着参差不齐的经书,错落但齐整,看出主人平日里也没少在打理与拾掇。书架旁还摆了一个木制大箱子,箱子上落了锁,只是此刻像被闲置,并未上锁。
箱子是普通箱子,施南云来过几回都没对他留过眼,今日乍看之下,发现箱子不但未上锁,而且盖子边沿还露出一条黑色丝带,显然是没完全放入箱子里盖好。
施南云走了过去,想着该是禅和一时匆忙没来得及拾掇好,便想顺手将它藏好。
他轻轻打开箱子,见丝带源自一幅画卷,便想将它重新系上。可结果他刚拿起身,手一滑,画卷随着他的松手毫无保留摊开在他眼前。
施南云手忙脚乱地想重新卷好,却被画卷上的景象定住了目光。
画上画着的是一位身穿淡绿衣裳、眉目清秀的男子。
男子手中执扇,风姿翩然,气宇不凡。
画卷末尾还残留着浅浅的黑色墨痕,模糊不清,想来该是一个落款,但像是被人刻意抹掉了一样。画像旁也有题字,是唐代诗人的《离思》。
施南云望着画上的男子,心里“咯噔”一沉,愣了几秒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虽然与禅和相处的时间不长,即便禅和表情十年如一日的冷漠淡然,但他依旧感觉得出禅和心里藏着些事。
大概人一旦心底装了谁,便举目皆是他。
禅和表面待人谦卑有礼,骨子里却有自己的傲气。这一点傲气,在岁月长河中渐渐沉淀、落下,却并未消散。人的气质很奇妙,有些人什么也不做,你就是能从旁感受到他这份与生俱来的风骨。
禅和就是这样。
施南云不是没有好奇过,只是不愿过多的过问与干涉。他没想过道破,觉得这般悠哉过日已经不枉此生,不敢奢求太多。
只是现在,他突然又不甘心了。
他原本觉得自己已是将死之人,本该将这份隐晦的、难于外人言的情意自己生吞入腹,不给旁人徒增烦恼。只是他现在又不满足了。
我本似蜉蝣,飘浮不得入沉,朝生而暮死,又何惧世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