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隔墙
凌逍被门外的轻缓的脚步声惊醒，他偏过头，看见侧睡的李青风微带朦胧的明亮褐眼。
“嘘——”凌逍将食指压上淡色唇，惹得淡色唇的主人甩了好几把眼刀，翻过身去。
凌逍没管那软刀子，仔细倾听隔壁的动静，一只手还在轻轻梳理李青风落到他手边的乌黑发丝。
隔壁是四舅的房间，没有落下放止偷听的屏障，听觉灵敏的二人可以轻松透过并不怎么隔音的墙听到隔壁的动静。从脚步声判断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那就是四舅、清肃真君、清鸾真君。
三人落座。
“不必担心，我凌氏少族长为人正直，不会对青风不利。”凌芸十分悠闲，短暂出现了瓷具水声，应当倒了茶。
“凌逍？那孩子也这么大了。”清鸾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啊，不过我们还年轻呢。”清肃真君安慰师妹。
“他刚出生那会儿，我家乖徒，就是青风，将将二十，大好年华啊。”清鸾语气怪异，凌逍想象她现在的表情，大概是阴阳怪气？
“年纪对于修者算不得什么，真君还是要放宽心。”凌芸圆回来。
“身高对于修者也算不得什么。鸾儿你看唔！”
“喝茶，师兄。”杀气隔墙依旧腾腾逼人。
“清肃，何必呢？”
“你可知，鸾儿从前说，绝看不上比她矮的修者，鸾儿这样高。她一直没个体己的，如今青风也到了时候……”
“师兄，师妹不需要什么体己，还有，您说青风，什么时候？”
“诶？”
“还有，本君怎能屈居人下？！”慷慨激昂之言穿过墙壁，震得几人说不出话。
“真君好志向！”
“凌芸，你凑什么热闹？”
“绕远了绕远了。凌少族长认识我们青风？”
“应当不认识，他唯二两次离开凌云城都是为了任务，向来速战速决。算得上好友的也就一名季氏族人，绝没有认识其他。”
“青风对于外出之事向来懒怠，此前只在宗门附近。”
“真君想说什么？”凌芸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思。
凌逍隔墙替李青风按摩头部，力度拿捏得正好，李青风泄出几句舒适的低吟。
隔墙的气氛明显凝滞了一会儿。
刀剑出鞘声。
“哈，哈哈。逍儿向来敢作敢当唔！”
“喝你的。”清肃清鸾师兄妹异口同声。
“青风，你刚刚梳理的时候没把握好吗？”
“嗯……”李青风背对着他，凌逍完全可以想象他把脸皱成包子褶的样子。
——“酸！青风这个好酸！”
——“是吗？有这么嘶——”
“你转过来，另一边我再帮你揉揉。”
“嗯。多谢。”李青风翻过来，眸中闪着难以描述的水润光泽，满满印着凌逍。
凌逍想抚摸一下那刚刚阖上的柔软眼皮，不过停滞一下还是老实把手搭上李青风的太阳穴，认真揉按。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收好，鸾儿，收好，这里只是普通客栈，经不起的。”
刀剑入鞘声。
“师傅他们在聊我们？”
“大概。”凌逍的目光一寸寸下移，从前额英眉，到睫毛鼻梁，最后划过浅唇下颚，落在颤动的喉结上，过一会儿缓缓离开。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可能？”凌逍梳理李青风长发的手顿了一下。他小心翼翼把那根泛着光泽的发丝挑出来，是银灰色。和前世的最后，李青风满头的银灰长发一模一样。
李青风敏锐察觉到凌逍的奇怪举止，睁开眼，定定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似乎陷入了一段似远还近的往事，沉思的眼里流出一点悲伤。
凌逍看李青风睁开双眼，好像再次看见了灰发青年最后露出的黑红异瞳。青年眨了一下眼睛，明明是闪着温和光彩的褐瞳。
“怎么？”
凌逍故作轻松，将银发撩到李青风面前，道：“青风不要太操劳啊。”
李青风看见那根银灰色的发丝，瞳孔放大一瞬，表情微微凝滞，但眨眼的瞬间就恢复正常：“这个啊，正常现象正常现象。”他将银发藏回黑发中，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是吗，有点奇怪，但挺美的。”
“哼？等你大了自然也会有了。”
“哈哈，何必何必。青风不过比在下多了二十年。”
“二十年啊……起来了。”李青风还未感叹完，突然翻身坐起，凌逍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他正要回头询问，感到披散的长发被一绺绺挽起来。
二人走到镜前，李青风却将铜镜反盖在镜台上。
“怎么了？”
“这种事有点奇怪。”
“不会的。”
凌逍站在后面，有些笨拙地帮端坐椅上的李青风扎马尾，这边刚推上，那边就漏下去，最后还是李青风帮忙固定，凌逍才把头发束好，顺便将发现的几缕银灰发丝藏住。
好像缺了点什么。
凌逍伸手将自己脱下的发冠戴到李青风头上，舒口气：“好了！”
少年轻轻按肩将青年掰过来，笑容灿烂：“到青风了。”
凌逍享受李青风熟悉的手法，随口问道：“青风很熟练，经常帮别人吗？”
“嗯，不算经常，师兄师弟之间偶尔帮个忙。”
凌逍自认倒霉，坚决不再问下去。
“阿逍看着休息，我去隔壁看看。”李青风梳好头发，习惯性拍了一下凌逍的背，转身离开。
凌逍突然有一种毫无缘由的不爽感。
有些奇怪。
凌逍从袖珍小箱中翻出一个发冠套在头上，和他给李青风的极为相似。
嗯，还在问安。
凌逍走到桌前，倒杯茶细细品饮，有些涩。
“的确投缘。”
嗯嗯，还是相当有缘来着。
“师傅，我们何时离开？”
“今日或者明日？青风若是还想待一阵子也可以。”
太急了。
“凌少族长似乎对那味药很有兴趣。”
“嗯？什么药？”
“凌公子不知道吗？”
“我等此行任务已经圆满完成。逍儿准备好就可离开。”
“追命。我们师徒此行的任务。说起来，师兄你为何在此处？”
“凌芸他……”
“在下只是恰好遇到清肃真君。”
“师兄告诉你了？”
“嗯……只是恰好……”
“花了多少？”
“不多，就……”
“那个——家伙！”
“师傅师傅！冷静冷静！咱们可以买很多坏掉的茶点报复回去！”
凌逍摸向茶点的手拐了个弯，回到茶杯上。
“不是，青风，谁教的……”
“诸位，何必如此呢。和气一些，和气一些。”
“四舅！我不回凌云城了。”凌逍隔墙插进谈话，扇出新风。
“什么？！逍儿你可还受伤呢！”
“小芸，冷静，冷静。和气一些，和气一些。”
“怎么？要跟青风一起寻药？”清鸾的声音清清凉凉，一点不见刚才的暴躁。
“真君肯吗？”
“哦——自然可以的。不过你的伤？”
“已无大碍。”自那一阵风后，他伤处混乱的虚明显服帖起来，可青风目前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风……风中人影？
“凌逍，我们谈谈？”
凌逍已经猜到未来的长篇大论，直截了当：“四舅不必担心。我会平安回城。”
“……我需要向族里请示。”
凌逍取出一张符纸，手指翻飞，捏出一只憨态可掬的纸鹤。凌逍闭眼，默念几句，食指轻点鹤首，白色纸鹤头上出现一点红色，而后突然化作灰烬，消失不见。
“已经通知族长。”
“隔墙说话，多少有些麻烦。”李青风意识到几人交流的……方式有些麻烦。
“没办法，有伤在身，不便见人。”
“哦，嗯？”我不是人？
“青风，你这发冠？”清鸾温温柔柔。
“大概是礼物吧。之前帮凌逍处理伤口。”
“头发呢？”
“互帮互助。之前在山上，师兄弟姐妹之间也会这样……师傅师伯你们什么表情？凌公子？”
“是吗，不知为何感觉有些奇怪。”清鸾不知在担心什么。
“奇怪？确实有些，一见如故毕竟不常见。”
“嗯……青风，你多保重。”
“倒不必如此在意，逍儿为人……”
叮哐——
饰品掉落在地的声音。
凌逍想起清肃真君头上的两支玉珠钗。
“凌芸？”
“阿肃，冷静冷静！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但在下不是故意的！”
“这是鸾儿和柔儿亲手做的。”
“师兄，改日我们再做一个。不要心疼。”
四舅，一路走好。
追命，或许可以……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吱呀——”李青风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没退下。
他走到他身边：“我瞧瞧。”
凌逍放下茶杯，任李青风将手掌放在自己伤口的地方。那双手很大，指节修长而不纤细，不过远没有当时莹润。
青风，属性好像是金水冰。
那棵只有他能看见的白色树胎。
银灰发丝……
“确实。阿逍莫不是有了什么奇遇？”
凌逍离弯腰替他检查的李青风很近，近到他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楚。
阳光穿进来，给他的褐色双瞳撒上了别样的流光。
左边黑色深沉，右边红色澄澈。
凌逍情不自禁抬起手，不出所料被李青风握住拦下。
“怎么了？不久就要动身，你确定已经说好？”
“确定。”
“多喝水，好好修养。”李青风给他添了一杯茶，转身离去。
凌逍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青风，相当聪明，也相当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