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偌大一个秦王府,因着那点儿微妙的关系,东院这边严格说起来,只有谢晀一个主子。
圆脸丫鬟名叫丹桂,是东小院负责洒扫的丫鬟,青簪临走之前交代过了,日后丹桂留下来,依旧洒扫,还能当个跑腿的,传个话。
燕南熙自然不会拒绝。
丹桂年纪小,套话要更容易些。
南洛本就是活泼性子,这一路艰难走过,稳重了不少。
燕南熙瞧着她和丹桂笑嘻嘻的你来我往,心底升起一点酸涩。
这近两个月间,除了在老猎户家的那两天,她几乎没怎么见小七这么笑过了。
以前是多么爱笑的人呐。
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吧。
丹桂娇憨纯真,和南洛性子投契,两人不一会儿就混熟了。
从丹桂口中,她们知道了些旁的事情。
大体上和青簪与管事说的相同,更多了些谢晀的风流逸事。
譬如含元堂后边的芙蓉园,当真是园如其名,不仅种了满园的芙蓉花,还养了满园人比花娇的美人。
说到此处时,丹桂红着脸瞧了一眼燕南熙:“我和姐妹们偷偷去瞧过,没一个比得上青衣姐姐的。青衣姐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她言语真挚,只是想夸她生得好看,却把南洛憋坏了。
想不让她这般说,但又没什么好理由;若是让她说了,却又是将燕南熙和世子满园姬妾相比,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
燕南熙身份尊贵,数着九州的女儿家们,鲜少有及得上她的。
别的不说,单是一个执掌兖州,就是旁的女郎们比不上的。
是的,燕王死后,兖州权柄并未归回中州,是由燕南熙的姑姑山阳公主暂管,待她年到十五,接管兖州。
这是先帝与燕王定下来的,燕家退居兖州,将天下让与谢家,只要谢氏仁慈,燕家不会反。
先帝即位后,改元燕宁。
燕王身子骨弱,本以为不会有子嗣,没想到燕宁三年秋,燕王妃为他诞下唯一的女儿,燕南熙。
其时,皇帝还是太子。燕王心知太子心量狭小,特意拖着病体,拿兖州十万兵马,换了独女继王位的圣旨。
如今兖州尚有兵马五万,皇帝仍旧是等不及了。
今年是昭平十年,燕南熙将到十五,早些年在外游历,正准备回了兖州熟悉政务,哪料到竟出了叛徒,泄露了行藏,被昭平帝抓住空子,设计埋伏。
她是燕王嫡女也是独女,是圣旨上唯一有资格继任兖州的,她若是死了,兖州无主,最后自然是落到皇帝手里的。
想来如今她不知踪迹,姑姑应当十分担忧吧。
燕南熙暗暗一叹,轻轻扯了一下南洛,对丹桂道:“相貌嘛,没个定然的说法,好比我觉得你娇憨,也是十分好看呢。”
丹桂脸更红了,紧张的都不敢和燕南熙对视。
还是南洛又问她,她才慢慢缓了过来。
“含元堂内外两个管事,内院的是秦王妃身边的老人了,人称戚媪。外头的是谢信,他父亲名谢良,是王府主管。”
丹桂絮絮讲了一些,含元堂便到了,她就住了嘴。
另有小丫鬟引着她们到了东厢的一小厅,正中坐着一个面容肃整的老媪,想必就是戚媪了。
左右各站两个颜色出众的小娘子,戚媪左手边的是燕南熙才见过的青簪,想必其余几个便是钗簪环佩中的余下三个了。
她二人行了礼,戚媪才平淡道:“规矩不错。”
想来是平常积威甚深,没人敢接话茬。
戚媪又道:“郎君点了你回来,以后名青衣,前尘旧事便忘了吧。至于你——”
她说到了小七。
“郎君未有交代,从前如何日后仍旧如何。”
“小七明白。”
戚媪点点头:“小七是吧?可是受过伤?若是没好,暂且养一阵,再说活计。”
不愧是跟在先王妃身边的老人了,眼神毒辣。
“至于青衣,和她们四个一样,今日正好轮到你值夜,旁的活计,之后让青簪与你细说。”
“是。”
想来她是来当美婢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秦王世子竟还唤她来伺候。
莫非马车上印象不够深刻?
胡思乱想着,戚媪命小七回去,又喊来小丫鬟,道郎君要见她。
她只得过去。
燕南熙说不上来她是如何心绪。
谢晀的行为称得上是当众羞辱,若是让人知道她是日后执掌兖州的王女,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但眼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又吐了人一身,也算是报了仇。
正如她与南洛所说的,目前要紧的是联系上秦王府内兖州的钉子,将信儿传回兖州。
只好虚以委蛇一番了。
若是秦王世子要对她动手动脚,她自有法子应对。
东稍间。
古朴端肃的房间里,俊美异常的男子斜斜倚在案上,脚尖时不时轻点铺满青石的地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懒洋洋的样子与满架古籍格外不符,眉宇间遮不住的不耐烦则显露了主人的真实情绪。
头发上犹带水珠,想来是刚刚沐浴过。
旁边立着两个相同打扮的青衣小厮,一左一右。
右侧的一眼便知沉稳持重,规矩极好。
左侧的稍近,眼睛滴溜溜地转,打一进来,就四处张望。尔后点头哈腰的谄媚样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谢晀似乎是极喜欢这人,手里细细把玩着青木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小摆件。
青木小心觑他神色,又小意试探:“郎君,不如饮两杯?”
谢晀不在意地点头,眼神盯着手里的小玩意,道:“那便饮两杯。”
青木便熟练地从外厅找到事先藏好的酒,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盏白玉杯子,跪坐一侧,殷勤倒酒,嘴里还叨叨着:“郎君,这杯子可是孟家郎君前次送您的,说是盛以桃花酿,色泽通透不说,更能使酒香醇厚,非是凡品,这般才配得上您的尊贵身份。”
“拍马屁拍到我这来了?”谢晀漫不经心叱了他一句,“说吧,收了孟启章多少好处?”
青木陪着笑,轻轻往脸上拍打一下,嘴上喊冤:“郎君火眼金睛,奴虽是收了银子,但可都给您买桃花酿了,奴这般为郎君着想,您万万不可罚奴。”话语间似有似无为自个儿邀功。
谢晀端起白玉杯,举到眼前,轻轻晃动间,玉杯通透,酒液流转也看得清清楚楚。
是上好的桃花酿,香醇无比,后劲极大。
青木瞧他眯着眼,不由心里打鼓,“郎君,可否满意?”话音刚落,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又开了口:“不如您还是罚奴吧,奴再也不收孟家郎君的银子了。”
“看你委屈的!”谢晀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指着他对右侧小厮道:“青竹,赏。”
青竹眉眼不动,垂手应是,仿佛没有看到青木瞬间得意起来的嘴脸,以及频频对他露出的挑衅。
不怪乎青木得意,得了赏是小事,重要的是谢晀的态度。他来到谢二郎身边尚不足三载,费尽心思钻营讨好,才讨得谢二喜欢,甚至使计将他身边能干的贴身小厮赶走两个,对外说辞是二郎君信任其人,担外出巡视重任,实则是被其放逐。
那二仆去的是荒郊野岭般的地方,走之前更是被郎君厌恶,不消说一年半载回不来,没死在半路上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这于青木而言,简直是上天赐予他的好时机好运道。
二郎君身边原本有三个小厮,皆是陪着郎君从小长大,情分自与旁人不同,多少人眼馋垂涎,而他竟然即将取三人而代之
情分深厚又如何?自称属下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一个自称奴才的贱籍之人挤兑得没有落脚之地?
想到此处,青木压下心里窃喜面上傲然。
现下只剩一个碍眼的青竹,青竹一走,他可就是郎君跟前的第一人了。是以又瞟了一眼青竹,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谢晀挑挑眉,似没发现底下的暗潮涌动,自顾自垂眸。却是没喝手中的酒。
不过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叩击杯身,青木近期越发不知收敛,须寻个时机敲打敲打。
少顷,书房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门被轻轻叩响:“郎君,人来了。”
谢晀扬声:“带进来吧。”
燕南熙一踏进这里,便闻到一股酒香。
上首懒洋洋的郎君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燕南熙走到近前。
谢晀端起酒杯在她眼前晃了晃,玉白通透的杯中盛着醇香的酒液。
燕南熙奇异地看了一眼他,她还以为,被吐了一身,这世子会几天不想见她,更不会碰酒了。
他身边的青木呆了呆:“郎君,您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天仙哟。”
谢晀没理他,对燕南熙道:“还想吐吗?”
她不知该不该摇头。不过这个小厮眼神,让她觉得不舒服。
谢晀却是将酒杯递了过来,命令道:“喝了。”
“郎君,我酒量浅。”
“无妨,醉了正好不用你值夜。”
这话着实让燕南熙有些动心,留下来值夜,谁知道大半夜的,谢晀会做甚?
“郎君当真?”
谢晀颔首。
燕南熙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坛桃花酿,掂量了下自己的酒力,喝完应当不会醉吧?
接过白玉杯,一饮而尽。
“何时来的婢子,这般不懂事儿?那是郎君的杯子!你怎敢?”青木急了,这可是他收了好处送来的杯子。
燕南熙瞥他一眼,“谁家的疯犬,不看好跑出来乱吠?”
主子她都不客气,别说走狗了。
对她客客气气,她自然会回一个客客气气,譬如戚媪和青簪,青木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忍着?
谢晀轻笑一声,将人扯进怀里,看上去十分亲密,实则隔着一段距离。
“恼了?”
燕南熙鲜少和旁人这般亲密,一时间竟然没意识到。挣了挣,没挣开,暗啐了一声登徒子!
她不语,谢晀轻飘飘斥道:“要你多嘴!竟惹了青衣生气,青衣,你想如何罚他?”
燕南熙一时搞不懂他想做甚,只是道:“郎君的下人,我又做不了主。”
“怎会?何必这样说,伤我的心了。”
谢晀温声,像是安抚闹脾气的小情儿,直把燕南熙恶心到了。
“赶出去!”
青木大惊,脑筋转得飞快,低头认错得很干脆:“郎君,娘子,都是青木的错。但求娘子开恩,饶恕奴先前冒犯之罪,郎君救过奴,青木只求留在郎君身边。”
字字泣血,情深意切,身体深深跪伏下去,将姿态放得极低,一派无辜但英勇献身的忠仆模样。
谢晀勾勾嘴角,仿佛被这一番剖白感动到了,犹豫着轻哄道:“青衣,你看,他先前当是无意的,不如让他留下,在院里当个洒扫的?”
青木什么都看不见,亦不敢抬头看,只听见谢晀轻言细语哄着,许久才让他退下,他的指甲死死掐入掌心,暗道只要他能留下,此仇来日必报!
面上丝毫不漏,故意声音哽咽道:“谢郎君、娘子宽恕。”
谢晀听见哽咽,叹口气安抚道:“我知你的好,但你惹了美人生气,那便是你的错,日后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再犯。”
活脱脱一个糊涂的纨绔世子。
青木咬牙切齿,满腔郁愤压在心底,垂手应是。
青木退了出去,一直安静的青竹同样跟着出去了。
留下看了一场戏,凭空变成红颜祸水的燕南熙,一时无言。
“郎君。”颇有些咬牙切齿:“可以放开了吗?”
“一时忘了。”谢晀道。
他毕竟是一个为了美人斥责忠仆的昏庸之人,美人要求,自然是要从的。
谢晀放开时,燕南熙连退了几步。
他的手从她的裙边拂过,好似碰到一个细长冰冷的物件。动作微微一滞,面上不动声色,亲自给燕南熙斟酒。
喝了大约有小半坛的功夫,青簪扣了扣门:“郎君,该用夕食了。”
此时燕南熙头脑清醒,还未喝醉。
谢晀停了手,“不如先用夕食,过会儿接着喝?”
燕南熙脸颊微红,点了点头。
许是等着要她喝酒,谢晀让人添了一份碗筷,让燕南熙陪他一起吃了。
待重新捏起白玉杯时,燕南熙晃了晃头,有些晕。
谢晀激她:“若是不能,还是别喝了,值夜吧。”
“就要喝!”她自己抱着坛子,开始倒酒。
谢晀忍笑,忽地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怔了下,神情很快恢复自然。
他上前取下她手中的坛子,有意无意和她贴近:“我来给你倒。”
果然剩下的还没喝完,她已经醉了,非要抱着坛子喝。
边喝边嘀咕:“阿耶,我不是故意喝酒的,是坏蛋逼着我喝的。”
谢晀抢了她坛子,她非要抢回去,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这一次,谢晀确定了,她腿上绑着的,就是匕首。
他本来没想把人灌醉的,只不过是一时心生厌烦。
昭平帝在他身边放了一个青木还不够,还想插手别的。
但是从青木刚刚的表现来看,两人不像是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且这女子随身带着匕首,是要做甚?杀了他?
不如给她一个机会?
既然灌醉了,也是个机会。
他身量高,燕南熙蹦来蹦去抢不到,抱着他的肩膀咬了下去:“坏!给我!”
谢晀倒抽了口凉气,放下酒坛,将人掰开。
现在天黑得早,方才已经有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了灯。
微黄的灯光中,少女两颊酡红,眸光潋滟,显然是醉了酒。
“你姓甚名谁?”
“燕”她声音低得可怜,含糊不清:“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就、就是不能说。”
谢晀又问了一遍,她才道:“说了,杀、杀我。”
她打了个酒嗝。
谢晀面色凝了凝。
“谁派你来的?”
燕南熙奇怪地看着他,烛光下,眸子里仿佛落下了九天星河。
而他,就在其中。
这样的眸子,让谢晀忍不住动摇了猜测。
“被卖掉啦!”
“嗯?”
“被坏人卖掉啦!”
他收到的消息确实是,她们姐妹二人在平阳边上的村落中,被亲人卖掉了。
牙侩们知道高门水深,所以特特与管事讲了由来,包括栓子曾来买迷药,说她们姐妹也是苦命人。
其中仍有古怪。
若是贫家凡民,怎么会随身携带匕首这等凶器?
怎会连名字都不能告知?
他故意羞辱,这二人也是能屈能伸,尤其是他面前这个。
有急智,但年纪太小了,太好骗了。
他回过神时,她不知道何时绕到了他身后,抱起了坛子,小口小口喝着。
谢晀失笑。
她眉眼弯弯,难得的可爱。
他不自觉也跟着弯弯唇角,忽而谢晀一怔,贫民家的小娘子,怎会有这样的仪态?
那坛子说是一小坛,实则比她的脑袋都大。但是她的仪态,却是分毫不差。
等酒坛空了,她摇摇晃晃抱着,放到了他怀里:“空了。”
谢晀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燕南熙固执道:“空了。”
他这才想起来,答应她的,若是喝完了,就不值夜。没想到她醉了酒,竟还记得。
只是恶趣味上来,他突然想逗逗她。
“该歇息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又四下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人。
不过东稍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自然是没找到。
“小七?”
“不在,小七让你和我睡。”
谢晀本是想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却没想到她自己摸到了东稍间里边的榻上,指了指脚上精致的鞋子和满头的钗环。
他又愣了。
她撅了撅嘴,有些不满,又指了一遍。
竟是要他伺候她脱了鞋袜,取了首饰。
谢晀默了默,这个机会看来是别要了。但还是喊了个小丫鬟进来给她收拾。
她时不时看向他,许是怕他走了。只要他一动,她也跟着动,于是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她才安生地让人给她洗漱。
本以为没事了,她还极热情地让人给他洗漱。
明明是他的人,她使唤的更加顺手。
等收拾妥当,燕南熙躺在榻上,朝里缩了缩,拍了拍空出来的半边榻,亮晶晶的眸子锁着他。
谢晀:
骑虎难下。
他回去就要查查这小七是何方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