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仇
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将善恶非黑即白地划分开来。
从二长老的角度来看，玖心自然是世上最大的恶人——修仙证道本非易事，几十年几百年的修行搭进去，好不容易才羽化登仙，结果还没来得及享受成果，就被玖心一扇穿心，何其无辜；可从大庸的角度来看，玖心不过是将仙人从这片土地汲取的灵气还给大庸而已，身为开天辟地的九心狐，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持大庸的平衡。
夏明桉忽而想起，那是在蜃妖之泉某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她与玖心肩并着肩，一路回归住处时，玖心同她说的话语。
——历史是个滚动不已的车轮，人族妖族彼此倾轧，今日他势大，明日你式微，若是放到长远来看，不过是场循环往复的轮回，纵使千百年过去，也毫无休止之意。
——若是妖族势大，便是如你见过的那般，我将在人族灭亡殆尽前觉醒狐王之力，带领人族征战杀伐，换得人族海晏河清；待到人族势众之日，我便是那传闻中十恶不赦的妖王大人，手刃名门正派掌门半仙，挑起人族内乱，予妖族以喘息的契机。
二长老依旧站在台上滔滔不绝：“……然，今日诸位所见之人，却并非我等熟识之大长老，而是方才所言那缕无主戾气。”讲到这里，二长老沉重地叹了口气，“如诸位所知，前朝天子登基之日，大长老召金龙降世，方换得人间百年太平，海晏河清。迩后大长老名为闭关修炼，实为孤身赴死，命陨叠燕宫。大长老肉身有灵，无主戾气见状顿生贪念，遂觑机夺舍，挟大长老肉身，行此等大逆不道弑神之事……”
夏明桉闻听此言，俯下身，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小狐仙。
无主戾气？在哪里？
“怎么？你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夏明桉摇头：“我没看到无主戾气，你就是你，在我眼里，你从来没变过哪怕一丢丢。”
玖心哈哈笑了声，却不小心扯到了胸口的伤口，不受控制地咳了半晌，呕出一口血。
“大长老不可能是弑神者，不然你要叠燕宫如何自处？自然要硬着头皮寻个由头……”玖心顿了下，又抬起眼，“现下还有一事，你可愿为我做成？”
夏明桉吸了吸鼻子，嗯了声。
纵使有捆仙锁缠在身上，依旧有一道法术的光亮从玖心掌中迸发，哗啦一声锁链片片断裂，夏明桉正要伸手去接，却发现玖心仍被捆着，断裂的锁链并非玖心身上这条。
“在那处。”玖心微微颔首。
顺着玖心指引的方向望过去，夏明桉这才注意到，渡妖冢里并非只有玖心这一位活物，不远处的石碑后还缠着一条毛茸茸，是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母狼妖，肚子比上次那时大得多。
随着身上束缚被解开，母狼妖低低呜咽了声，双爪护着肚子，艰难地喘息着，不信任地瞥了夏明桉一眼。
“她快生产了，得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玖心命令道。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推了夏明桉的背一把，那力道不算强硬，却也不容拒绝。
夏明桉：这感觉我熟啊，这不是老狐狸精的蛊惑之术吗。
她回头看了玖心一眼。
奄奄一息的男人对她露出个鼓励的笑容。
渡妖冢，顾名思义，就是要在这里把‘非我族类’的妖族渡到另一个世界去。
要是夏明桉不快点把母狼妖从这里救出去，结果肯定是一尸两命，小狼妖出生就要被剖开肚子拿走内丹，母狼妖自然也活不成。
咬了咬牙，夏明桉小跑到母狼妖面前，一把将母狼抱起来，任凭不信任人族的母狼妖一口咬住小臂。
逆时针旋转蜃珠，眼前一花，又回到了那处平平无奇的山坡，山坳中小狼妖的尸体早已腐化为森森白骨。
见到眼前景色，母狼妖顿时忘了啃咬夏明桉的小臂，只嗷呜嗷呜地叫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溢出眼眶，四只爪子死死抱着滚圆的肚皮，生殖道不受控制地溢出稀粉色的液体。
夏明桉看也未看待产母狼妖一眼，用颤抖的手顺时针拨动蜃珠。
漫天剑气纵横，席卷着惊天动地的力量着直冲天穹，叠燕宫数千弟子全员到场，手掐剑诀，祭出万千剑光。
渡妖冢嗡鸣，脚下石板震颤，连带着那些被锁在石碑上的骨架也跟着咯咯作响。
——就算玖心为了更改成仙法则而妖力尽失，他也依旧强得要命，叠燕宫众人不敢小觑，只各自驱动诛仙阵法，试图将‘无主戾气’于渡妖冢击毙。
玖心沉默地注视着一切，眼望璀璨如星芒般的剑气摧枯拉朽般呼啸而来，即将贯穿他已经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躯。
他算的时间刚刚好，等笨蛋女人协助那母狼妖生产完毕，他这边便也结束了。
他在这片回忆幻境中徘徊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可以记清每一道剑气贯穿身体时的苦痛，九九八十一道剑气，倒也不比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更痛几分。
眼看着笨蛋女人逆时针拨动蜃珠回归下界的那一秒，他有半句‘别走’含在嘴里，却也终究未能说出口。
毕竟已经跟你拉了勾勾，保证不会再死在你眼前，不是么。
渡妖冢下埋着永不融化的千年玄冰，玖心跪着的双腿早已被冻得麻木，连带着胸腔里的数颗心脏也跟着细细密密的痛了起来，天上地下独无二的九心狐王，唯独在临死前才勉强把杂念抛却开来，只剩下那最简单也最纯粹的念头。
——我不想孤零零的死。
——骗骗我也好，让我死在被人爱的那一刻。
诛仙剑阵威压犹如海潮般层层荡漾开来，蓄势待发，玖心眼前华光暴涨，现出夏明桉身形。
笨蛋女人表情决然，一把扑进玖心怀里。
千万瑰丽剑气宛如千万颗来自远方的星辰，从亘古闪烁至今，刹那间时光停滞，无可言喻的潮汐瞬间漾满玖心全身。
“……为何回来？若是真让你见了我的死状，你又要唤我老骗子。”
夏明桉侧脸贴着玖心支出胸腔的肋骨，笑了：“是你叫的我。”
“我没说。”
那驱散严寒的温暖怀抱松开些许，夏明桉还是笑，脸上沾着他的血，踮起脚，亲了亲他苍白的唇。
“但我听到了。”夏明桉说。
“——呦——”
雪狐见风长，耳尖尾尖红艳似血，庞大身躯近乎要将渡妖冢的深坑完全填满，一声狐鸣震碎诛仙剑阵万千剑气。
叠燕宫修为最低的弟子最先口鼻溢血，痛苦地倒在地上，狐王威压之下，除却被护在暴风眼中的夏明桉外，就连台上方才意气风发的二长老也被威压欺得跪倒在地。
“——呦——”
千年玄冰铮然碎裂，满地血液顿时化为不灭不休的厉火，将渡妖冢万事万物夷为平地。
二长老一脸的不可置信，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然不重要了，以九心狐为圆心，一道极为强力的波纹不容置喙地推拒开来，凡是触碰到那波纹的东西无一例外，俱在瞬间化为灰烬。
这便是说书人提过的故事：
——千年前叠燕宫初成，那是人人都能修仙的年代，全宫上下几千号修仙人士。那时候与现在不一样，那时候妖族式微，咱们人族其实只要再稍稍努力一点儿，就能从妖族手中夺回所有的大庸国土。然而也就是那时候，狡猾的妖王玖心混进叠燕宫，血洗全宫，除却大长老手下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一支弟子外，上上下下，竟无一人幸存。
——从此叠燕宫与妖王玖心结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趁着我还未死，你该回去了。”玖心哑着嗓子道。
染着血的狐爪在额头重重一拍，夏明桉猛然坠落下去，那坠落却只持续了半秒钟的时间，她结结实实地落进了软乎乎的垫子。
血与战争已然远去，此时阳光正好，头顶豁然开朗，正是初春澄澈的天空，身下则是被晒得味道很好闻的床铺，不远处狐型的玖心只有一人大小，爪腕上系着那根遮眼丝带，毛茸茸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正软趴趴地瘫在椅子里晒太阳。
再看回家进度条：百分之六十一。
“娘亲娘亲，娘亲醒了，是娘亲醒了。”有幼童的声音这样说。
“是娘亲，是娘亲。”
夏明桉一个激灵坐起身，跟床边七八个半大孩子大眼瞪小眼。
小孩：“娘亲？”
夏明桉：“……………………”
第一反应是赶紧摸一下肚子，没有开刀痕迹；然后再收缩下面，也没什么不适。
应该没怀过孕，也没生过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凭空多出这么多儿子女儿。
其中一个小孩目露委屈委屈：“娘亲不说话，娘亲只看着我，呜呜，好可怕。”
夏明桉崩溃：“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我可不是你们的娘亲，你们认错人了，啊。”
所有小孩都开始委屈，连连叠声：“可是爹爹说你是我们的娘亲，爹爹说的永远是正确的，呜呜呜娘亲不要我们了呜呜呜呜哇哇哇哇——”
夏明桉：喜当妈啦——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