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夫君
漫天大雪飞扬，北风呜号。
雪山山脉一向少有人族来往，此时却有一行不算壮大的队伍踏开雪原，踩出一条用于进出的路。
最前面是身穿枣红色貂绒的大理寺差役，各自骑着高头大马，顶着寒风前行，马蹄咯吱吱推开新雪，为后面的囚车开道。
夏明桉孤零零地坐在囚车里，手腕被足有拇指粗的锁链捆着，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头发上眉毛上，又被蜃珠的内力蒸腾，化成稀稀落落的水珠，落进单衣。
“大理寺卿有令，原地休整，生火扎营——”
囚车左右的差役显然做惯了野外休整的活计，闻言立刻垮下肩膀，从马上跳下来，钉桩拴马，不消片刻便在漫无边际的雪山中辟出一方小天地。
“两位大哥，能不能打个商量，”夏明桉头抵着囚车的栏杆，对看押她的两位大理寺差役指了指队伍的行李，“那个御寒的冬衣，分我一件行不行？”
大理寺差役多半是只有内力没有法力的普通人，二人闻言对视一眼。
“行倒是行，”差役甲犹疑道，“可你不是修仙人士么？修仙人士也用冬衣御寒？天气这么冷，你穿得又这么少，不是也活了这么久吗，你怎么会需要冬衣御寒。我跟你说你可别骗我啊，我们哥俩的水火棍法可是大理寺一绝啊。”
差役乙躲在差役甲背后附和：“对对对，我们俩的武功排大理寺前三呢。”
夏明桉垂下眼。
修仙人士确有不辨寒暑的能力不假，可夏明桉毕竟不是修仙人士，就算生吃了鲸头鹳那金贵无比的血肉，却依旧是肉体凡胎，身上单衣毫无保暖能力，要不是口袋里的三千年蜃珠源源不断地释出法力，护她性命无虞，她恐怕早在半日前就已经冻死在茫茫的风雪里。
只有玖心能一眼看穿她的寒冷，给她披上厚厚的狐裘，再笑着搂她入怀。
不行。
不要再想了。
身边现在没有玖心。
夏明桉抱紧双腿，慢慢把身子缩成一团。
“……匀她一件也不是不行，”差役甲挠了挠头，把鼻子埋进厚重的貂绒里，对差役乙道，“刚发现她那日，咱们大理寺卿不是拿照妖镜验过了，她定是人族无疑，不用怕有妖族想方设法混进咱们人族堆里。”
差役乙点头：“说得也是，而且她都沉默了这么久了，好不容易说句话……还是问我们要衣服，肯定冻坏了，小姑娘家家的，要不——”
两名差役短暂达成共识，负手摘下水火棍，挑起一件貂绒大衣，像是生怕她突然暴起发疯般，小心翼翼地把大衣从栏杆缝隙里塞进去，又急忙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
“这回行了吧？”差役甲警惕道，“还有什么要求？你一并说了，说完我们哥俩要去休息了。”
差役乙忙用手肘戳了下差役甲的肋骨，轻咳了声：“值班，我们哥俩要去值班了，我们不休息。”
差役甲：“对对，值班值班，我们哥俩眼睛一直盯着你，快说吧，姑娘你还想要什么。”
从被关进囚车那日算起已不知过了多久，夏明桉裹紧御寒的貂绒，悄悄在下面摸了摸凹陷的肚皮。
“……吃的东西。我想要点能填肚子的食物吃。”
两名差役又互换了个眼神，差役乙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倏地丢进囚车。
“辟谷丸，只剩一粒了，你们修仙的平时只吃这个，对吧。”
……
不该是这样的。夏明桉在心里微微叹息。
那日被玖心冰冷的手指按住了后颈，没给她留出半分反抗的余地，等她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时，她便已经被关进了囚车里。
路上听差役闲聊，她那时昏迷在雪地里，身上盖着厚厚的积雪，还是喻音眼尖，叫停了南下的队伍，把她从积雪中打捞出来，算是免了她被活活冻死的命运。
气运之子虽屠了蜃妖全族，却对昏迷的人族夏明桉抱有来自主角的同情心，梅应湛只把她当成诛妖不成反被抓的修仙人士，因着雪山之中未有安顿她的条件，便随意把她关进囚车里，一路押运南行。
于是自那日起，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玖心。
往好了想想，她不过是回到了刚到大庸的第一天而已，孤零零的来，又要孤零零地去，虽然什么都没有，却也什么都没失去。
只是有点难捱罢了，那辟谷丸吃了也白吃，不仅胃里空空如也。
连带着胸口心脏那块也空了一处。
风雪将息。
天色渐渐转暗，差役甲手里拿着个火折子，在背风处捣鼓了半天，只可惜火折子浸了雪，眼下无论如何也起不了火花。
差役甲骂了句什么，把火折子塞进差役乙怀里，张开双臂给他挡风。“别催别催！你行你上！”
差役乙自然也生不起火，跟着骂了两句，窝在柴火堆边上坐着生闷气。
夏明桉：“不介意的话我来吧。”
差役甲哼了声：“是火折子受了潮，换你也——”
夏明桉虽然不会多少法术，好在驭火术倒是炉火纯青，光是给灶台生火就不知道锻炼了多少次。一手掐诀，一手按住蜃珠，差役甲话音未落，一团火焰砰地在柴火上炸开。
差役甲乙俱是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熊熊火堆再看看夏明桉，下意识摘下负在身后的水火棍，倒退半步。
“……你不是被捆仙锁捆住了吗？！”差役甲声音颤抖，连带着手上的水火棍也跟着哆嗦，“为何还能使出术法？”
“因为——”
还以为腕子上小指粗的锁链不过是普通的镣铐。夏明桉暗叹。没想到居然是捆仙锁这么高阶的法宝。
只可惜她并非半仙之身，法力来源全靠玖心给她的蜃珠法宝，以至于捆仙锁用在她身上和用在普通人身上没什么分别。
玖心，还是玖心。
蜃妖天生地养，死后就连内丹也极难在这世上留存，唯有一枚法力超群的三千年蜃珠，外能扭转乾坤，内可逆天改命。
分明是如此贵重的东西，玖心把它塞进她怀里的时候，却也不过是为了让她看得到他的脸，争一件‘喻音好看还是我好看’的小事。
——是玖心救她水火，是玖心给她蜃珠，是玖心分她鲸头鹳的血肉，放任她在他晦暗不明的过去中畅游。
是玖心把她从身边赶走。
夏明桉嘶地吸了口冷气，只觉五脏六腑通了电似的灵台通明。
还能是什么原因，定然是狡猾的狐狸精要做什么不得不瞒着她的事情。
“——因为什么？”见夏明桉半晌不言语，差役甲追问了句。
夏明桉猛然回神。
“因为我是从天上下来的大罗金仙，我法力超群，”夏明桉一跃而起，双手抓着冷如冰柱的囚笼木桩，恶狠狠道，“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把我从囚车里放出去，我饶你们不死。”
差役甲吓得抓紧了水火棍，哆里哆嗦地问她：“你……你要去哪里？”
原来这就是当坏人的感觉，好像也蛮有趣。
夏明桉低笑了声：“我要去找我的夫君。”
夜彻底深了。
偌大雪山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鸡蛋大小的三千年蜃珠散发着薄薄的光晕，勉强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区域。
夏明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大雪齐膝，冻得脚趾的触觉都开始变得不太明晰。
“我聪明着呢……”夏明桉牙齿打颤，自言自语道，“你想甩开我，我偏不依……”
是了，时隔几日，夏明桉终于从失恋的痛苦里抽离些许，意识到这阵子的玖心有多不对劲——冬天到了，正常人分明会选择南下躲避寒潮，玖心却反其道而行之，逆流北上，特意带她来蜃妖之泉过冬，显然是对即将发生的灭族事件心中有数。
同样心中有数的还有族长细语，她分明无数次从族长的话中听出不详的隐喻。
——在为族中几百岁的小孩子们念《山海经》后，细语说谢谢你，在最后一程到来之前，给族中孩提一个他们想要的人族童年。
——在细语给她春秋大梦一场之前，细语说感谢你连日来为蜃妖之泉孩提所做的一切，无以为报，唯赠春秋大梦一场，可于此间见到平生最想见到的光景。
未有一字是离别，却又句句在说着离别。
就好像从见到玖心那一刻起，细语便成为了那即将推着石头到达山顶的西西弗斯，明知悲剧必然降临，却依然挺起胸膛。
夏明桉脱离气运之子颜如莺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差点忘记了《莺莺燕归》的剧情——这会儿的颜如莺之所以能与苏咏思在南方发展感情，正是因为喻音与梅应湛走了趟寒冷的北方。
原书只提他们带回了重要素材幽昙冥雾，却并未提及代价是蜃妖一族的灭亡。
夏明桉的手指被北风吹得通红，天太晚了，手中的蜃珠是唯一的光源，照亮一小片满是冰雪的前路。
这真的是对的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了杀死十恶不赦的反派，宁可屠掉一整个对人类无害的妖族。
好感度面板上，蜃妖诸人的名字已永久性地灰了下去，好感却依旧定格在一百点的满值，怀抱着对她的喜爱慨然赴死。
而正中央的回家进度条：百分之四十七。
翻回前页，是玖心的好感度，男人分明是亲手把她从身边赶走，可好感度却是不会骗人的，依旧是纹丝不动的满值。
“……还以为你的读心术很厉害呢，结果还不是连我的心思也看不清，”夏明桉小口小口的吸气，勉强用冻僵的手指揉了把凝满碎冰的睫毛，“小孩子才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选择题，我是成年人，我全都要，我既要回家，我也要你。”
春秋大梦里有她最想见到的光景，男狐狸精又总时不时问她的愿望是什么，所以在入了她的梦，见到那些异世界的模样后，理所当然地把她想回家、想抱主角团大腿跑完进度条的念头当成了愿望，所以才会把她丢进气运之子南下归乡的队伍里。
“……看我找到你以后怎么教训你，至少禁欲一年，不，三个月，……其实不禁欲也行，容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惩罚方式……”
眼前倏地亮了起来，身体也跟着回暖，不远处是红衣雪发的漂亮狐狸精，背对着这边，正立于风雪。
“玖心——”夏明桉顿时高兴起来，丢下身上的貂绒大衣，飞奔过去，“玖心——”
而就在将触未触的瞬间，玖心的身影刷然消散，脚下猛然一空。
是幻觉。糟糕。夏明桉瞪大了眼。
咯吱声响，陈旧雪块片片碎裂，直坠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