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狐王
“哈啊……哈啊……滚——！”
就算落于马下，银铠玖心依旧是那战无不胜的战神将军，方天画戟横扫一圈，将扑上来的妖族横着切为两半。
有的妖族忌惮玖心的力量，且战且退，或者索性放弃了这个人的血肉，去撕咬惊慌逃窜的平民百姓；也有的妖族不畏生死，躲在远处虎视眈眈，只等玖心什么时候力竭倒下，再扑上去大口分食。
玖心且战且退，抡圆手中方天画戟，硬生生从妖群的洪流中撕开一道口子，奔往长安城侧方的华阳山。
长安城已破，天子龙威亦散于浓郁妖气之下，百姓哀鸿遍野，显然已是救不活了，然而华阳山上却还有人，是他于战前派出的人族探子，就算他未能救下全长安城的百姓，至少也要救下哪怕一小队人。
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玖心身后跟着数百只尾巴，踉踉跄跄撞入山脚的树林。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没办法以一己之力屠平数万妖族，好在妖族各自为战，没多少团结协作的精神，在进入树林之后，妖族便也分散开来，单打独斗的妖族极难在他面前走过一个照面。
“……哈啊……哈啊……”
从山脚到山顶，长路漫漫，华阳山靠近长安城的这边乃是风景绝佳的龙眼，玖心连屠数百妖族，一身伤痕累累，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族尸体，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少年，匍匐在地上，护着肠肚横流的肚腹，死不瞑目。
越是往上爬，人族鲜血留下的痕迹便越多，玖心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他一手按着血迹斑斑的银铠，右手方天画戟脱手而出。
“呜——”
杀死附近游荡的最后一只妖族。
没有。
没有人族最后的薪火。
最后一队人族也被妖族杀光了。
他全靠一身血性撑到现在，此刻终于撑不住了，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倒在泡满鲜血的泥地上。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头顶却依旧满是漆黑夜幕，在群星之下，玖心慢慢闭上眼。
然后听到有轻而又轻的脚步声接近。
玖心蓦然睁开眼，目露凶光。
是夏明桉，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无意识地后退半步，缩了缩脖子。
不是敌人。玖心眸光微垂，微微叹了口气。
“……我记得你。”玖心说。
夏明桉飞速眨眨眼睛。
也不管她有没有给出反应，玖心只继续道：“我六岁那年初识死亡，我的黄狗被人生吞，我的肢体也被村人分食，你那时在边上看着，没有插手。”
“我十二岁那年被人抛下，冻死在风雪里，是你给了死前的我一场饱足的虚假幻梦。”
“今年的我十六岁，我又要死了，而你也按时出现。”
“你是谁？是收割灵魂的无常？这次又会带我去往何方？”
夏明桉无意识地靠近了许多，她跪坐在玖心身边。
玖心看过来。
他头顶的盔甲是染着血的，可眉下一双狐眸却依旧干干净净，像冬日里积压薄雪的枝桠般黑白分明，正平静地看着她，眼里不含任何起伏的情绪。
啊。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夏明桉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了，她究竟是入了玖心的梦里，还是穿回了玖心真实存在的过去。
在这个过去里，玖心不是什么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妖王，不是打个响指就能毁天灭地的灭霸，而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于战争时代生，也于战争时代亡。
然而每一次死亡，都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复生，让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在这片废土之上辗转流离。
倒是少年的面庞轮廓已有了后来的模样，棱角分明，却又饱经风霜，他战得太久了，身上伤口无数，有鲜血不停地渗出来。
夏明桉不舒服地动了动。
手腕却突然被松松圈住，男人手指轻飘飘按住她的脉搏。
“别逃，”玖心低声道，“我已经没有力气抓住你了。”
夏明桉：“我只是想给你找口水喝。”
连年征战，不仅那张脸不如后来水嫩滑腻，嘴唇也干裂起皮得不成样子，夏明桉挣脱玖心没怎么用力的手指，在探子尸身上逐个摸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个并未被刺破的牛皮水囊，晃了晃，里面存着为数不多的清水。
玖心的头微微垂着，似乎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夏明桉喂了半天，总是不得要领，洒了不少在玖心满是血污的前襟上，没能给这位尚未成为妖王大人的少年喂下去。
嗯……算了。
夏明桉心一横，自己仰头灌下清水，含了一大口，然后手指抬着玖心的下颌，口对口地哺过去。
不带半点旖旎的念头。
玖心的唇瓣终于被润湿些许，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夏明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有乌鸦虎视眈眈地落在地上，显然已经把玖心当成个死人了，用喙去啄他的靴子。
“去去去去去。”夏明桉跳起来把乌鸦赶走，叉着腰道，“人还没死呢，啄个屁啊！”
玖心被她的野蛮劲儿逗笑了，分明是如此严肃的战场，却只有她，就只有她，干干净净的一小只，像他垂死前的唯一一道光，又像是暖融融的太阳，帮他把进食他身体的乌鸦赶走，仿佛这是一生中最大的要紧事。
玖心笑出声，却也只笑了两下，很快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哇地呕出几大口血，他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濒死的声响。
女人立刻注意到他的情况，急忙扑到他身边坐着，鹿眸里蓄着泪水。
别哭啊。他想。
“你有什么愿望吗？”夏明桉用力吸了吸鼻子，“别说什么家国天下，我说的是自私自利，只为你自己的那种。”
“……愿望？”
这倒新鲜，他为人族鞠躬尽瘁几十年，在战场上以命换命的拼杀，他是自愿的，所有人也都知道他是自愿的，所以还未有一人，问他自己有没有什么自私的小愿望。
玖心想了想，忍住眼前的晕眩感，微微摇了摇头。
“我喝到了水……我最大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夏明桉勉强憋住眼泪，又问：“那第二大的愿望呢？第二大的愿望是什么？”
玖心已经有点看不清夏明桉的脸了，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也可能是别的，他只能感受到冷暖的变化——离小太阳近一点的地方是暖的，离小太阳远一点的地方是冷的。
“……我希望，希望能暖和一点吧……实在是太冷了……”
然后那热源便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贴着他。
“还有呢？”那人还问。
玖心的声音越说越低：“……还想……在看一眼……日出啊……”
他鏖战了不知多少日夜，眼下连脑子也有些不转了，玖心用力眨了眨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夏明桉咬着下唇，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头顶有树荫遮挡，他看不到东方遥远的地平线，玖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弹出这样的念头，他突然想看看温暖的旭日照耀在这片充满杀戮的土地之上。
夏明桉咬紧牙关：“那我得把你往上挪点儿，这里有树荫挡着。可能有点痛，你忍一下哦。”
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夏明桉将玖心沉重的胳膊挂到脖子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只任她摆布，女人的力气明明小得很，却不知为何，生生将他背在了背上，四肢着地，拖着他残破不堪的身体，生生爬到了头顶没有树荫的土坡上。
啊，原来这就是被人实现愿望的感觉啊。玖心慢慢勾起嘴角，薄唇无意识地擦过夏明桉的耳侧。那我还有一个愿望，你会为我实现它么？
“……我这一生……太短暂了……短到……还没有被什么人……爱过……”
“……不管……你是谁……骗骗我……也好……”
“……让我死在……被人爱的……那一刻……”
玖心的双眼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听觉，从遥远的地方传进心窝。
“嗯，我有爱你哦，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我这个人，我不撒谎的，我保证陪你走到最后，好不好。”
玖心笑了。
“……是太阳……升起来了吗……真暖和呀……”
“快了。”
在极为遥远的东方，一轮红日终于破开地平线，跃上天幕，它无悲无喜，平等地照耀着每一处满目疮痍的大地。
“太阳出来了，”夏明桉轻轻推了推玖心，小声说，“玖心，太阳出来了。”
怀里的少年将军没有任何反应。
尸体早就凉透了。
世有九心狐仙，一心开天，一心辟地，一心化作人世间。
然而伴随过于强大的力量所到来的，往往是过于强大的代价，九心狐仙神力尽失，被迫化为人族孩童，于大庸坎坷求生，携记忆历三生劫。
被陌生人背叛，被同伴背叛，被家国背叛。
三世劫毕，方能寻回始终。
怀里‘尸体’突然动了动，身形急速变化，从人的形态蜕化为一只通体雪白的狐。
雪狐啾了声，从繁复的盔甲中挣脱，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夏明桉脸上咸涩的泪。
她抽抽鼻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变化，试探性地叫道：“……玖心？”
雪狐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拿头去蹭她的手。
毛发暖和又柔软，夏明桉怔住了，下意识地挠了挠小狐狸的头顶，然后是耳后，是下巴，小狐狸舒服得眯起弯弯的狐眸。
夏明桉分明满脸是泪，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个小小的，微小的弧度。
雪狐只享受了片刻的挠痒，很快抖抖身体，从她的怀里跳出去，站在崖顶，身形暴涨。
幼狐见风长，不过瞬息，已足有小山那么高，容姿优雅，纤长狐毛迎风飘扬。
巨狐前爪并在一处，深吸气，昂起头颅。
“——呦——”
尖啸响彻天际，崖下原本张牙舞爪的嚣张妖族蓦地静了。
然后纷纷膝弯一软，噗通噗通地跪了满地。
狐王现世，万妖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