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军议,进退之争
傍晚,跑堂小伙计到门前敲门,热情道:“老爷夫人,晚膳还需要小的给安排吗?”
“想吃什么?”张奋看向仍在与自己置气的少女,不就多看了两眼,至于要死要活的嘛,先前两人抱都抱过,也没见她这般伤心。
好在今天还算顺利,成功进了军营,日后也算有了营生。
听到“夫人”二字,小乔脸蛋通红,擦了擦眼角,有些哽咽道:“你······你定就好了。”
两碗粥,三张粟饼,一碟咸菜,就这么点东西,又一两银子,惹得张奋有些心疼。
为了节省不太够用的盘缠,房间自然只定了一间。
青烛泪尽,只剩些许月光洒在屋子里面。
张奋累了一天,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只是靠着门板随意一躺,不会工夫,就发出了鼾声。
躺在床上的小乔则是紧紧裹着被子,害怕这个登徒子会做些更过分的事情,露在外面的小脑袋死死盯着他。
然而见对方似乎睡去,她也慢慢熬不住,眼皮变得越来越沉,最后睡着,嘴里似乎小声呓语着“对不起”。
张奋早早起床,用酒舍提供的盐水刷了牙,再次忍痛点了些吃食放在桌上,瞄了眼床上仍然熟睡的少女,想她这些日子定是受尽了苦头,难得睡个安稳觉。
到了校场,又从营中军士口中得知,李典让自己去郡府衙门。
东武阳的郡府衙门,曹营诸将齐聚,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或唉声叹气,或破口大骂,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李典确实仗义,他自己的官职是长水校尉,下属两部,每部长官名为千人督,也叫牙门将或者牙将,除了那位昨天被踹下擂台的陈牙将,把另一个牙将位置给了张奋,让他入营第一天就有机会参与军议。
张奋身怀目的而来,没想到如此顺利。
他来东武阳自然不是为了做个牙将,对于挤占了别人位置,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来李典也会安抚手下,只是那陈牙将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刻在自己身上,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张奋终于见到了曹操。
曹操头戴紫冠,细眼长须,身着儒铠,约莫七尺的个头算不得高,脸上表情随和,眯眼带笑,全然不似左右忧心忡忡的文武官员。
“主公!”
众人齐拜礼,曹操随意摆了摆手,率先坐到了上座。
见曹操落座,众人纷坐到两边,曹操左手边坐的多是些锦袍文官,右手边则是披甲将军,可谓是泾渭分明。
“主公,今早刚从冀州来的粮草,又短了三成!”曹仁起身大怒道。
“袁绍这厮莫不是想卸磨杀驴?忒不地道!若不是咱们扼守发干抵挡徐州援军,还帮他震慑南阳的袁术,他能在界桥龙凑打赢公孙瓒吗?一而再再而三的克扣粮草,当真不是个东西,怕不是觉得咱们好欺负?主公,这次不能忍了,必须跟他讨个说法!”又有一名张奋不认识的将军帮腔道。
“就是!讨个说法!”
武将们群情激愤,曹操左手边坐着的一位青袍儒士起身,朗声道:“公台知将军们所言有理,但咱们现在寄人篱下,吃点亏也不见得是坏事,还望诸公稍安勿躁,以免惹来不必要的祸事。”
青袍说罢,左边的文官开始纷纷附和。
“陈宫你这叫什么话!他袁绍敢不把咱们兄弟当回事,大不了转投陶谦袁术,直接打他的邺城!哪有把吃亏当福气的道理?!”曹仁大声反驳,惹来武将附议。
“将军说得轻巧!袁绍连胜公孙瓒两场,锐气正胜,我们不过东郡一郡之地,何异于螳臂当车!”又有一名文官起身驳斥曹仁。
“你莫不是收了袁绍的好处!”
“你血口喷人!”
“呸,我还就喷你们这些软骨头!”
张奋站在李典身后,有些头皮发麻,他看明白了,这以陈宫为首的东武阳文官,与夏侯惇为首的武官看起来不对付。
只是让他不解的是,自己的新上司长水校尉李典,明明是个武官,为何坐在了文官的一排。
其实张奋有所不知,在察举制的背景下,能读数识字的文官多是世家大族出身,像陈宫所代表的陈家,本身就是东武阳的地方世家,而武官多是曹操从沛国谯县带出来的族亲,自然派系分明。
眼下天下大乱,王道失序,在世家大族看来,包括曹操这个主公在内,不过就是一群趁火打劫的强盗,与黄巾并无区别。
曹操一言不发,乐呵呵的,任凭两拨人吵来吵去,直到两边纷纷往他这里要说法,他却看向了李典,大声道:“李典!”
“属下在。”一直低头垂脑的李典闻声起身,满脸苦笑。
李典虽是武将,却不是谯沛出身的粗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兖州豪族,他的叔父李乾便坐在上头,紧挨着陈宫。
所以由于身份特殊,每当军议产生分歧的时候他都不愿意掺和,看上去好似听得认真,实际上魂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差睁着眼睡觉了。
“你说说。”曹操挑了挑下巴道。
“这······”李典先看了眼对面凶神恶煞的武官,又看了眼与自己同排的叔父,苦笑道,“末将觉得都有道理。”
“嘘!”
对于李典的和稀泥,不仅惹来武官们的嘘声,也惹来文官鄙夷的眼神。
见自己的上官困窘,张奋心思斗转,盘算正好可以表现一下。
于是他上前一步走到中央过道站定,朗声道:“我家将军说得没错!两边的意思,确实都是对的!”
“你是?”曹操看张奋眼生,忍不住问道。
“末将张奋,是李校尉手下新任牙将,向主公请安。”刚入营就能与曹操搭上话,张奋眉开眼笑,显得十分开心。
“张奋?哦!你就是那个打赢了李典的新牙将?昨日元让倒是对你好生称赞,来来,说说你家将军的意思。”曹操上下打量起张奋,在旁的李典倒是臊的脸红。
跟曹操接上头,算是墨门的任务走出了第一步。
张奋心中窃喜,然后朗声道,“我家将军话里有话,诸位没听明白罢了。”
“戚,诸君听不明白,偏生你个后生小辈懂得,你莫不是你家将军肚子里的蛔虫?”身份文官阴阳怪气一番。
对于文官的嘲讽,张奋不以为意,只是看着曹操,继续大声道:“虽然两边的意思都是对的,但考虑问题的方向却是大大的不同!”
“方向?”曹操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开口道,“那你好生说说,怎么个不同?”
除了暗暗叹气的李典,还有脸色变得阴沉的陈宫,衙门里的众人都把视线都聚集到张奋身上。
“大人们考虑的是退路,而将军们考虑的是进路,这进与退,可不就是方向不同嘛,当然,进一步退一步都不见得是错事,一切还得看主公怎么想。”
“我怎么想?”曹操捋了捋胡子,笑骂道,“好一个滑头,本太守让你拿主意,你倒好,最后又把问题扔回给我!”
呵呵呵。
“讨巧之人,令人不齿。”有人鄙夷道。
“怎招上来个首尾两端之辈!”又有人不满道。
众人虽是嗤笑张奋,但大家慢慢发现曹操并没有笑,似乎还微微点头,赶忙安静了下来。
曹操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简,看着张奋道:“你这进退之说,与文若的想法倒是一致,他的意见在这,是进是退,你说个准信!”
竟然与文若一致!
屋里再次炸开了锅,文若指的是荀彧荀文若,他是曹操手下的文官之首,因感风寒抱恙在家,没有参与此次军议。
“进!”张奋痛快道。
“为何?”曹操挑眉,脸上露出丝丝笑意。
“因为家不在这的,都已经没得退了。”张奋大声道。
“竖子休得狂言!你莫不是敌人派来离间我们的探子!”有文官大怒,拍案而起。
“主公,请将此人拿下,交给校事好生盘问一番!”
虽然群情激奋,张奋却是不以为意,因为看着他的曹操笑了,而且笑的很开心。
“说得好!”一直沉默不语的夏侯惇起身抱拳,对着曹操朗声道,“张牙将所说甚得我心,主公,进!”
见夏侯惇表态,众武官纷纷起身,齐声道:“进!”
“夏侯将军,请谨言慎行。”陈宫面色凝重,看向夏侯惇。
张奋话说得并不隐晦,明显把矛头指向本地世家,他们无论谁来当太守当刺史,都有退路,而谯县出来的这帮曹氏夏后氏武官们,总不能再缩回谯县种地去。
“公台此言差矣,军议就是群策群议,对错又有何妨?何须谨言慎行。”曹操起身拍了拍陈宫让他坐下,又对夏侯惇摆了摆手,让他带着众将也坐下。
待到室内嘈杂退去,曹操走到夏侯惇身前,正声道:“夏侯惇!”
“末将在!”夏侯惇再次起身抱拳。
“你且照着文若的意思办吧。”说罢曹操把荀彧给的简牍递给了夏侯惇。
“喏!”
军议散去,屋里只剩下寥寥数人,脸色尴尬的李典就是其一,跟在他身后的张奋自然也走不了,而另一位陈牙将更是眼神不善,就等李典一声令下,把这个喧宾夺主的新人给就地正法。
陈宫与李乾也留在了最后。
陈宫先是对着李乾一礼,然后深深看了张奋一眼,语气不善道:“张牙将,本官有一言说与你听。”
“请大人指教。”张奋不以为意,抱拳道。
“若是硬要把一伙人分成你我,也就真成了你我,话尽于此,望将军以后谨言慎行。”
张奋躬身一礼,哑然道:“受教,不过呢,本就是你我,何来的一伙?”
陈宫闻言脸色大变,冷声道:“很好,很好。”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身后的张奋再拜施礼。
陈牙将先行告退回了军营,临走前仍是面色不善得瞪了张奋一眼。
对于李典来说,眼下没了外人,也就放松了下来,他起身拍了下张奋的肩膀,不满道:“你要争脸面,别拉我下水!”
“拉你下水?我所说的,难道不是你所想的?”
“你······嗨,算了,你懂不懂中庸之道?本将军可是什么都不懂,话说你认得陈军师?”李典伸了个懒腰,作为曹营里的夹缝中人,自然没人比他更懂两班人马的所需所求。
“中庸之道说起来简单,就怕你不表态,天天有人逼你表明立场,比如主公。”张奋刚点破李典,瞧见李乾走来,赶忙杵了杵李典,两人一起行礼。
李乾穿着白袍,看起来像名俊朗的中年儒生。
他脸带笑容,上前拍了拍张奋肩膀,爽声道:“小子不错,刚来东武阳,还没地落脚吧?”
说罢不等张奋答话,李乾又踹了李典一脚,气道:“你这不叫藏拙,叫小聪明!把你隔壁的几间房子收拾好,给张牙将安个家。”
“知道了,叔父。”李典赧然,对于自己的叔父,他显然十分尊敬。
张奋眼下确实很需要个住处,闻言心中大喜,赶忙拜谢道:“谢过李大人。”
李乾哈哈大笑,再次拍了拍张奋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
在李乾送的新宅子里住了半月,转眼就到了年关。
年,相传是一种头长独角目露凶光的猛兽,每逢春节就会跑到村子里吃人,因为它害怕响声和鲜红色的东西,所以人们就会在春节放爆竹,贴大红,以此驱赶它。
所以过年之说由此而来,因为年兽还有一个别称叫夕,所以冬月的最后一个晚上也叫做除夕,意喻除掉年兽。
去年这个时候,张奋身边热热闹闹,有着师父师母和师兄师妹,今年却只有自己和一个丫头,借着外头的冷风,心头难免生起丝丝寒意。
院子里的柴火烧得通红,他快速把李典送来的几节竹子扔进里面。
张奋刚刚转身,就看见想要凑过来看热闹的小乔,赶忙一把抄起她的腿弯,拔腿跑进了屋子。
噼!里!啪!啦!
竹子爆炸的动静可真不小,吓得她紧紧捂住耳朵。
响声渐歇,被抱在怀里的小乔脸蛋羞得通红,竟是比那炉火还要艳丽三分。
“你快放我下来!”小乔羞臊道,使劲踢腾小脚。
张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恶作剧般快速转了十几圈,然后才把她放下。
落地的小乔羞恼,刚想抄起小拳头打那坏痞子,谁知被他转的天旋地转,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张奋自然是扶住了她。
小乔恨恨拍掉肩膀上的爪子,感到头晕目眩,泫然欲泣道:“你这坏人老是这般乱占便宜,当我好欺负是吗。”
张奋见她那副可怜的模样,心底没心没肺的想笑,但大过年的总不能真的惹哭她,赶忙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不是怕爆竹炸着你吗?恭喜啊,咱俩又老一岁。”
“谁跟你咱俩,你才老了呢,”小乔白了张奋一眼,抹了抹眼角,然后低声道,“我去年才行的结发礼。”
女子十五及笄,及笄礼也叫行结发礼,意喻小女初成,可以谈婚论嫁。
及笄又过一年,也就说她今年十六了。
两人又忙活小会,张奋往炉子里添了两把柴火,小乔把晚饭摆到了桌上。
肉糜酱,蒸鱼,白菜汤,热面饼。
看着桌上略显丰盛的菜肴,张奋食指大动,因为这不是小乔做的。
李典去他叔父李乾家过年了,菜肴都是他妻子柳氏临走前送来的,小乔只是简单热了一下,张奋也是久违的能吃顿好的,不用再吃那各种糊糊。
“饿了吧,吃吧。”
张奋对着小乔摆了摆手,自己抓起面饼,趁热啃了大口。
小乔也是馋了,眼睛笑得跟月牙一样,有样学样,抱起饼来啃了一口。
“不想爹娘吗?”张奋把鱼往她面前推了推,唔,他不喜欢吃鱼。
小乔不动声色,也把鱼往前推了推,她也不喜欢吃鱼。
听张奋问自己,她咬在饼上的小嘴一顿,微微垂下眸子,然后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小乔忍不住反问道:“你呢?”
“我?我早没爹娘了。”张奋说罢喝了口白菜汤。
“对不起。”小乔没想到戳了他的痛处,小脸满是歉意。
“呵,没啥大不了的,反正他们走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在家有伯父婶婶,在外有师父师娘,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奋说罢狠狠咬了口饼。
父母至亲,他怎么可能不在乎,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家人,否则也不会下山后入城就想见一眼未婚妻。
小乔瞧出他的言不由衷,脸上满是同情。
张奋吃了张饼,刚想拿下一张,瞧见那张满是暖意的小脸,皱眉道:“干嘛?你又感了风寒?”
说起风寒,小乔又想起两人初见时的那羞人一夜,这下脸蛋是真的烧了起来,赶忙转移话题道:“家人不止父母,你以后会有自己家人的。”
“那当然,我会娶个老婆,生一窝孩子。”想起成家,张奋脸上露出憨笑。
“你又占我便宜,懒得理你。”小乔哼声低下了头,喝起白菜汤。
我怎么又占你便宜了?张奋心中纳闷,却见丫头像是真生了气,死活不准备搭理自己。
今年,两人都过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年。
只有彼此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