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金掌勺大赛(一)
翌日晌午,尚清将温阮送回粥铺,匆匆赶往梁州码头。
“掌柜的,你回来了。”声音从房梁上传出,吓了温阮一跳,一抬头,原是大丁探着半个身子,看着房檐上的鸟窝,手中还拿着半块兽皮。
雌鸟还是没有回来,大丁变成了这窝雏鸟的奶妈。
像是闻到了兽皮上残存的气味,两只秃毛小鸟叫得愈发声嘶力竭。
听着耳边的声响,温阮问道:“你拿块兽皮是作甚?”
“我瞧着这鸟光秃秃的,没有毛,怕是会冷,就那块兽皮当做被子。”
听到这话,温阮一时间哭笑不得:“它们会害怕吧,兽皮上还沾有气味,拿块布也比兽皮强。”
大丁恍然大悟,直愣愣地搔着后脑勺。
明月站在大堂内,见到门外的温阮,整个人如同要飞起来一般,飞扑向温阮,嘴中喊着:“林姐姐!”听到明月喊声,秋娘从后厨走出:“师父,你回来啦。”
温阮扒拉开扑到她身上的明月:“回来了,这也才一天半,你们就这么想我?田家二郎呢?他不是说要来帮厨么。”
秋娘回道:“田家大郎的大儿子十日后娶亲,田家一家人都去京州了。”
温阮看着脚边的箩筐:“这可不巧,这两筐竹笋可放不住。”
既然放不住,那今日就做个笋丁烧麦明早特供。
温阮回到后厨,从仓库中拎出大丁今早才杀的鸡。
粗壮的土鸡被剁成块,放在一旁泡出血水,剥开灰紫色的笋衣,切成滚刀块。
水儿鼻尖带着泥点,迈着小短腿跨过后厨门槛,抱紧温阮的大腿。
腿上一重,温阮才意识到,小挂件又来了。
她转身蹲下,与水儿平视:“今日怎么没和虎丫去上学堂?”
“先生说,我们温习功课辛苦了,让我们休沐两日。”水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温阮摸摸她的脑袋:“我们水儿去私塾辛苦了,得吃些好吃的。”
水儿白嫩嫩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她将脸埋进温阮怀里,瓮声瓮气地说:“谢谢”
温阮先前明令禁止过水儿叫她主子,至于水儿要叫她什么,也一直没定下来。
叫姐姐的话,水儿和明月成了同辈。
叫掌柜的话,又太过生分。
温阮手心里捧着她的笑脸,额头抵着额头:“叫姨母。”
水儿睁着澄澈的眼睛,跟温阮学:“姨母好。”
奶声奶气的,温阮的心都要化了。
“对了,你们最近和那个小胖子玩了么?”温阮忽然想起,段娘子一直躲藏在文祥阁后院,高厚每日像无事发生定时去衙门上值,唯一的变数段娘子的儿子,不知道他如何了。
那小子不过是该趴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年纪,温阮怕他生出什么变故。
“小胖子?姨母是指小霸王哥哥?”水儿奶声奶气地说:“他不和我们一个书院读书,不过休沐时他总找我们玩,他每天都摆着指头数日子,等他娘回来,给他带好吃的,有我和虎丫一份。”
温阮听到这话,五味杂陈,她不敢想象一个每日幻想做个大侠,行侠仗义的孩子,突然得知他爹是害了他娘满门的帮凶时,对于他幼小的心灵会是多大的打击。
她摸摸水儿的头:“姨母知道了,去找虎丫玩去吧。”
水儿握着温阮给的一包蜜饯,蹦蹦跳跳出门。
或许是温阮眉间的愁云久久不曾散去,暗卫甲背着剑,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掌柜的不用担心,那日后主子就派暗卫暗中护着那小孩了,所以您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这也算是一则好消息,温阮松了口气。
她回到灶台前,将洗净的鸡肉块丢进沸水中,只需汆烫一分钟的功夫,待鸡皮微微卷翘变色即可捞起。
今日做的不是一般的竹笋炖鸡,而是不加多余调味的清鸡汤。
砂锅放置在灶台之上,温阮将鸡肉放进锅中,从井中打上满满一盆水,秋娘见了,刚忙来搭把手。
温阮毫不犹豫,直接将冷水倒进锅中。
秋娘在一旁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做汤不都是直接加沸水么,师父为何要加冷水?”
虽然她知道师父不会错,但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温阮耐心解释道:“因为我们今日要做的是清鸡汤,清鸡汤是靠锅中满满热起来,将鸡肉从内到外煨熟。这样一方面尽可能保留鸡肉的鲜味,另一方面则是口感会更柔嫩。”
秋娘恍然大悟:“若是这水不够怎么办?中途加热水么?”
温阮见秋娘开始主动思考做法,说明她开窍了,欣慰地说道:“中途加热水就行。”说罢,将焯完水的香菇块与竹笋块丢进锅中。
柴火熊熊燃烧,砂锅上不断冒着热气,温阮教秋娘怎么撇去表面的浮沫,只见她手持木勺,沿着砂锅外沿,轻轻撇去浮在水上的褐色沫子:“撇浮沫切忌浮躁,不可鲁莽行事,若是将上头搅乱了,血沫混在在汤底,做出的汤会变腥。”
秋娘接过木勺,学着温阮的模样,将砂锅表面沸腾的沫子撇个干净,露出清澈的汤底。
锅中仿若是一汪泉眼装在其中,沸腾的波纹呈现出菊花状,温阮将锅盖盖上,侧身对秋娘说道:“过上半个时辰就好了,我们去院中坐坐。”
两碟毛豆,一碟花生,温阮、秋娘、明月和大丁围坐在院中树下的石桌旁。
一壶寿山黄芽摆在桌上,这是尚清临行前塞进温阮布兜中的,让她拿回去喝,不够还有。
众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今日生意如何?”温阮手中剥着毛豆问道。
明月回道:“同往日一样,就是有些小厮私下里给我说,咱们粥铺食客太多,家中女郎想来,却又怕被人冒犯到。”
“楼上不是有包间么?”秋娘不解地问道。
明月将花生丢进嘴中:“楼上是有,但秋姐姐你想想,咱们粥铺就一个门,进出总会撞上,咱这种打小混在市井中的自然不会觉得有啥,可有些女郎夫人,都金贵着呢,规矩严着呢,要不这梁州城十三坊怎么会被用上中下三坊划分得清清楚楚。”
明月抬手,手动将秋娘惊讶到微张的口合上,说道:“秋姐姐,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从前你活在村子里,都是邻居,顶多大家伙中出个富户,也就是二十两家底和一两家底的区别,但这梁州城里可不一样,上三坊的几乎不会踏足其他地界。”
温阮把玩着手心的茶杯:“我们那日去春日宴,不是见了许多金贵的车马么?上三坊的人不去春日宴么?”
明月摇头:“当然不是,林姐姐,她们走的别的道,同我们从正门进的碰不上。至于那种世家大族,都不是去金玉楼里的,而是去落梅别苑。”
听到落梅别苑,温阮脑海里回想起昨日看到的那错落有致,幽深宁静的白墙青瓦院落,她对落梅别苑的主人愈发好奇了。
笑谈间,半个时辰已过。
温阮揭开盖子,带着鲜味的热气,窜进她的鼻腔。
汤面清清淡淡,连一丝金黄的油花都不见。
倒点盐与黄酒,上下搅和。
清鸡汤就做成了。
鸡汤做成,还缺一碗手擀面,秋娘站在案板上,流畅地洒下面粉,面团随着擀杖的推拉,逐渐扁平。
将面片折起,刀起刀落,细长的手擀面做成。
刚煮出的手擀面,微微弯曲,口感劲道,也正是这样弯曲的沟壑之处,最容易挂上汤汁。
煮好的清鸡汤,浇在手擀面上,温阮拿着食盒走向文祥阁后院。
迎春花已谢,艳丽的垂枝海棠开得正旺。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种医疗条件下,段娘子是摔断了靠近心口的肋骨。
她一身白衣,靠在床头,静静看向窗外。
见到温阮的瞬间,段娘子立刻面色红润,嘴角噙着笑意:“你来了。”
温阮将食盒放在一旁,打趣道:“段娘子见我,突然从愁云满面变成晴空万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灵丹妙药。”
卧床半月,段娘子消瘦不少,从前圆润的脸盘,如今消减,露出小巧的下巴来。
温阮打开食盒,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尝尝,我做的清鸡汤面。”
听到清鸡汤,段娘子眼神一亮,倒是有几分从前的风采,她感叹道:“你的厨艺,我别的不敢多说,今天就冲这道清鸡汤,在梁州城里首屈一指。”
段娘子打量着碗中的竹笋:“这是冬笋还是春笋?这个时节大概率是吃春笋,春笋炖鸡,吃的就是一口时令的鲜美。”
温阮摇头,神秘地说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段娘子闻言,心中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她用瓷勺舀起一块笋子,一口咬下。
她从没想过鲜嫩与脆韧这两种本身有些矛盾的口感,竟然能同时出现在同一块笋子上,细细品来,这笋不仅没有半点酸涩味,后味甚至于还带着微微的回甘。
莫非,莫非,她看向温阮,双目相接,段娘子福至心灵,喊出:“牛尾笋?!”
温阮点头。
段娘子不经啧啧称奇,感叹道:“这种食材都能被你寻摸来,我今日真是有口福。”
说罢,段娘子丝毫没有尚在休养中人的病弱姿态,她夹起手擀面就开始暴风吸入。
良好的教养让她嗦面不能发出声响,但不声不响间,一碗鸡汤面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一滴。
温阮将空碗放进食盒中,段娘子眼巴巴地望着她:“还有么?”
听到这话,温阮心中惊喜,还爱吃,说明段娘子至少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乐趣。
她摇头:“有,但是你不能再吃了,如今你躺在床上不能下床活动,若是一次吃的太多,容易积食。”
温阮坐在床榻旁,静静望着段娘子。
气氛寂静,段娘子嘴角的笑缓缓滑落,她将嘴唇抿成一条线:“说罢,你这样望着我怕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我能受得住,你不必担心,直说就是。”
温阮深深叹了口气:“你想过你家小霸王么?”
温阮说出这话,自然不是劝段娘子看在孩子的份上,闭着眼睛糊弄着过日子,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待到那日,段娘子又该如何给她儿子讲述爹娘之间的血海深仇呢?
段娘子自然是想过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在想。
桦儿是她十月怀胎,从肚子里落下的肉,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她的桦儿。
只是当她又想到,桦儿身上留着一半仇人的血,父母惨死的模样仿佛就在她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为仇人生子,简直是她这辈子的耻辱。
她的心仿佛被架在天平的两端,一端是让她夜不能寐的血债,另一端则是桦儿抱着她喊娘的场景。
天平的两端隔着天堑,连带她的魂魄也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
温阮见段娘子眼中复杂交织的情绪不断翻涌,一时无言,若是易地而处,她也会这般纠结。
片刻后,温阮轻叹一声:“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他也没法选择来不来这世上,这事对于你来说都难以承受,更何况还是他还是个孩子呢。”
段娘子闻言,双目通红,泪水滑落脸颊,她哽咽地说道:“都怪我,是我识人不清,我不该不该啊”
温阮拉过她的手,用帕子拂去段娘子眼角的泪水:“这件事里,你没有错,桦儿也没有错。受害者又能有什么错处呢?完全是高厚那个丧心病狂的,他有错。你莫要将错强加在自个身上,长此以往,只怕是会憋出心病来。”
温阮轻拍段娘子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桦儿,高厚没对他下手,还有暗卫护着,不会出什么事。高厚对外宣称你回了云州,桦儿信了,所以你不必太过焦虑。”
段娘子拉过温阮的手:“我真不知该怎么偿还你这份恩情。”
说罢,竟然想起身向温阮行拜礼,温阮吓了一跳,直接从床榻边蹦了起来:“段姐姐,你别这样,你若是这样,我下次可不敢来了。”
温阮头也不回,拎起食盒迈着小碎步:“段姐姐,我下次再来看你!”
迈过暗门,后院空无一人,石桌上剥落的毛豆皮没人收拾,随意堆放在一旁。
温阮神色一凝,不对,秋娘手脚最是利落,她不会对着这乱糟糟的桌子视而不见,除非事出紧急。
她将食盒放在手边,快步走向大堂。
一推门,大堂内的氛围低沉,仿若被紧紧绷住的弦,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引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金玉楼管事右手捻着八字胡,站在一人身侧。
温阮走近,被大丁身影挡住的人,逐渐露出模样。
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穿着青褐色长褂,手持镶东珠的楠木拐杖,坐在长桌一端。
管事见温阮到来,欲俯身向老人介绍,老人将贴近耳边的头挥开:“来者是客,主人不先介绍下自个么?”
温阮冷笑一声:“来者自然是客,可这不请自来的,就算不上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