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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灌汤包与百合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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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九打开食盒,两荤一素,大米饭颗颗晶莹。

    焦褐的牛腩表面挂着浓厚的酱汁,八角与桂皮的香气与番茄的风味相得益彰。翠绿的芫荽点缀在表面,看着都让人食指大动。

    更别说焦黄酥香的多春鱼和清炒鸡毛菜。

    裴九施施然,竹筷夹起一块牛腩,茄红的酱汁从竹筷上缓缓滑落,落在晶莹透润的米粒之上。

    周照咽了咽口水:“裴小九,咱俩可是生死之交,竹马竹马,这不得给我来一口?”

    裴九没有回答,牛腩炖得极为软烂,唇齿轻轻挤压,柔嫩的纤维便散落在口中。

    一点腥味都没有。

    这酱汁是他从未吃过的口味,酸与咸平衡得极好,出锅前加的一点糖更是将鲜味提升到了极致。

    裴九不吃荤腥的原因说来也简单,当年从宫变活下来,让他对腥味极为敏感,后来与西戎交战,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血腥味终日不消散,从那时起,他就无法接受荤食了。

    温阮因她嗅觉灵敏,所以对食材的腥味极为敏感,她会花大量的功夫祛除食材的腥味。

    这也是裴九能吃下温阮所做菜肴的原因。

    周照见裴九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急躁地拿起一旁的竹筷,试图夹走一块牛腩:“我今天定是要吃上一口!”

    裴九如白玉质的手腕轻轻一点,就拦住了周照的筷子,微微一笑:“说点好听的。”

    真是个黑心的芝麻团子,朝堂上就没人能在裴小九手中讨到好处。

    周照心知肚明,这是在报之前调笑他的仇。

    周照神情肃穆,一脸虔诚:“我宣布林娘子和裴小九是天作之合,若是以后有人说你俩不配,我周照第一个不答应!”

    裴九闻言,满意一笑,周照终于吃到牛腩。

    越好吃,越严肃。

    周照一向眯起的桃花眼,多了几分认真,他思考片刻,郑重向裴九说道:“我可以加入你和林娘子的家吗?”

    裴九双眼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照。

    周照后脖颈寒毛直竖,口中尚且留有番茄炖牛腩的余味,拿出仅存的胆气,说道:“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只是想加入你们啊啊斩一轻点轻点,拽我领子了,呼吸不上来了。”

    斩一提溜着周照的衣领拎出窗外。

    空气中还留存着他最后的呼喊:“裴小九,考虑一下啊啊”

    拿着结了青涩果实的辣椒苗,裴朗月来到食味粥铺,她指着空中,歪头对温阮说道:“林姐姐,我好想听到有人在喊表哥的名讳。”

    温阮侧耳,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接过辣椒苗:“我怎个没听到。”

    裴朗月耸耸肩:“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饭菜被摆好,温阮、尚清、明月和秋娘逐一落座。

    “水儿呢?”温阮问道。

    “和虎丫一同去私塾读书了。”秋娘接过茶壶,逐一满上:“泽福书院的老先生闲了就会叫坊里疯玩的孩子去听听三字经。”

    尚清闻言倒显得有些惊奇:“女子也能去这个书院学习?”

    明月解释道:“给十岁以下的孩子启蒙,等女子长大就不行了,毕竟书院还是男子居多,名声要紧。”

    温阮接过茶盏,轻叹一声:“这不是就是不让女子读书的意思吗?”

    裴朗月托腮:“没法子,这世道女子读书多了也没用处,做不了官。就连京州那些大家族,专开女子私学也不过是为自家的未嫁女博个名声罢了。写诗作画,嫁了人就变成后宅的管家,生儿育女,伺候夫君,孝顺公婆,天老爷,想想都头疼。像尚姨奶奶和林姐姐这般的,到底是少数。”

    尚清打趣道:“也不知是谁前面追着周家大郎君跑,想要嫁给他。”

    裴朗月嘿嘿一笑,倒像是从情伤中彻底走出来了,她晃了晃脑袋:“我也不知晓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看来只感觉脑子进了水。”

    说罢,她神色间带着分认真:“各位姐姐妹妹,我今日来其实是和诸位道别的。”

    “为何?”温阮心下一颤,裴朗月也是大家之女,怕不是被许了婚约。

    “林姐姐,别担心。我要去从军了。前朝开了先例,有女兵专门的行伍。打小我就不喜女红,只喜刀剑。林姐姐开导我时,我突然怀念起手握长剑,在寒风中习舞的日子,以剑作伴守卫一方平安,也算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

    昨日还当是寻常的朋友,明日可能就不复相见。

    世间的离别总让人猝不及防。

    温阮一时间心头酸楚,声音带着哽咽,但又想到是裴朗月内心所愿,她哑声道:“那便祝我们朗月早日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尚清带着几分欣慰:“裴家朗月总算是长大了,来来来,既然是离别,那无美酒作伴多无趣。”她从马车上提溜出赤釉酒壶:“这酒名叫一枝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今日我们喝个痛快。”

    略带惆怅的离别氛围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连不怎么喝酒的明月,都小酌了两杯。

    灼烈的入口,带着酸涩花香气的底味,和一枝春这名完全符合。

    两三盅下肚,温阮有些迷糊,她眼眶湿润,眼尾晕着娇媚的红:“朗月,你早说你要走,我今个至少得做个满汉全席给你吃,这几道菜够吃什么呀。”

    朗月也不客气,她捧着温阮的脸:“没事,林姐姐,我总归要回来,一休整我就来找你,我吃个天翻地覆。”

    温阮有些上头,她迷迷糊糊地答道:“吃!想吃啥我都给你做,天翻地覆”说罢,眼皮阖紧,像是要睡过去。

    尚清常去应酬,酒量深厚,就成了在座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她一边将裴朗月扶上马车,一边指挥大丁收拾残局。

    大丁动作利落将温阮架起,往后院走,服侍她睡下,才吹灭蜡烛,离开后院去前堂照顾明月与秋娘。

    月色昏黄,修长的身影遮住了烛光,立在温阮床头。

    温阮小声嘟囔着什么,裴九听不清,只能俯身去听到底说些什么。

    墨色的发,在如水般月光下,交叠在一起。

    温阮似察觉到熟悉气息的出现,睁开双眼,就看到那双如星子般的双眼,满满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情绪翻涌,她突感委屈,一行清泪无声无息从眼角划过。

    怎么喝酒还能喝出委屈来,裴九轻叹一口气,扯过帕子轻轻擦拭她的眼角,低声问道:“谁欺负我家阮阮了?”

    温阮不说话,只摇头,泪水就像没有尽头似的,不断落下。

    她不愿说,裴九也不强求,只是一遍遍擦拭她的泪水。

    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我谁都留不住,我爹我娘都走了,今日朗月要走,明日我也见不到你了。”

    体面地面对每一场离别是每个成年人的必修课。

    温阮并不是处理不好,只是在她的生命里,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离别。

    一场车祸就带走了她生命里最亲的两个人,太过突然,以至于到了忌日一周年,温阮看着父母的黑白照片,准备祭祀的水果时,才恍然大悟,这天地间原来就剩她一人。

    来到这个时代,温阮本就没多少牵挂,在食味粥铺遇到的人,就变成了温阮的羁绊。

    如今有人离开,她知道因缘际会,不可强求,但总归是心里难受。

    裴九将她拢起,娇小的身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下一下给抽泣的温阮顺气。

    “你没有留不住谁,朗月若是遇到休整,还是能如常回来。我下月便能回来。若是想我,找裴叔送信给我便是”

    平日里惜字如金的裴九,也不知为何今日唠叨个没完,连送信的嘱咐一连说了三遍。

    潺潺如清泉的嗓音,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温阮揪着他的衣摆,情绪逐渐恢复平静。

    困意袭来,温阮呼吸渐沉,唯独揪着裴九衣摆的手不曾松开。

    直到斩一在窗边低声提醒该动身了,裴九才轻轻地拿下温阮的手。

    担心温阮着凉,他将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小手裹进被子中,脚步极轻踏着清冷的月光离开。

    一夜好眠,日光路过窗沿,打在床头的雕花内格上。

    温阮迷蒙地睁开眼,昨晚的记忆不断闪回,最终定格在裴九絮絮叨叨的嘱咐。

    左手抬起,修长的手指盖在眼皮,挡住过于明媚的日光,红唇勾起,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今天是粥铺的休沐日,也是温阮研究新品灌汤包的日子,她拍拍泛着红晕的两颊,喃喃自语:“清醒点,赚钱是头号大事。”

    翻身下床,洗漱完成,温阮撸起袖子开始和面。

    灌汤包与发面包子不同,无需添加老面引子,否则过于暄软的外皮将汤汁吸个干净,就失去“灌汤”二字的意义。

    面皮亦不能用开水,烫面让面粉失去筋性,就无法延展拉伸面皮。

    用温水和面,加上两撮盐,手下一推一拉,光滑的面团形成,细陶盆里鼓鼓囊囊的雪白面团,属实乖巧可爱。

    接下来便是到了调馅的步骤。

    灌汤包的馅有两种做法,一种是通过加皮冻,在蒸腾的过程中,皮冻渐渐化为鲜美的肉汤,第二种名为水馅,将肉馅中搅打入足量的水,在薄薄面皮中,搅打进去的水,被高温炖煮成汤,和肉汁混在一起,成为灌汤包中的汤的来源。

    皮冻的做法操作虽然简便,但程序繁复,皮冻的量把握不好容易生腻。

    温阮考虑到效率的原因,选择水馅灌汤包的做法。

    将调好味,打足水分的馅料,用瓷盆装着,吊进井中,瓷盆表面光滑,不好操作,温阮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瓷盆稳稳落入井中。

    冰镇过的馅料更好包,温阮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擦额角落下的汗水,一抬眼一蓝一绿的鸳鸯眼便吓她一跳。

    “十五!怎么又神出鬼没的。”

    原来是裴九养的豹子,待在院中槐树上,不知来了许久。

    温阮没想到在一只豹子脸上居然看出了思考的神情,它片刻后仿佛懂了什么,转身跳回文祥阁三楼。

    片刻后,十五叼来个双耳绿釉瓷盆,放在温阮腿边,随后用头示意院中的井。

    “你是想让我去给你打水?你渴了?”

    十五还是示意着水井,白色的豹尾悠闲地摆动着。

    一人一兽,双目相对间,温阮福至心灵:“你莫不是想让我拿这个盆装肉馅吧?”

    豹尾越发欢快,十五还拿硕大的豹头顶了顶温阮的小腿,似是在催促着。

    好家伙,双耳盆是好装肉馅,吊进井中也方便,但这明摆着就是个古董啊。

    温阮拿起绿釉盆,看着盆底的官印,嘴角止不住抽了一下,拿宫廷里的东西装肉馅,被人发现怕不是要人头落地,她赶忙拎着瓷盆,走进文祥阁。

    裴叔笑眯眯地站在木柜之后:“林娘子是来送信的吗?”

    昨晚裴九趁夜色离开之际,专门嘱咐他若是林娘子来送信,务必最快送到他手上。

    啧啧啧,自家小主子终究是铁树开花喽。

    温阮听到这话,脸一红,她清清嗓子,将瓷盆放到柜台上:“十五叼来的,瞧着就是个贵重物件,我来归还。”

    裴叔瞧着桌上价值三百两的瓷盆,面色不变,仿佛看着后院的咸菜缸子,他极为嫌弃地摇摇头:“这物件配不上林娘子,若是需要双耳瓷器,且随我来。”说罢,便引着温阮往内侧房间走。

    文祥阁的物件,温阮暂时还买不起,她摆摆手,连声拒绝。

    “不要怕,林娘子,这屋里的瓷器都不贵,我做主送您一个,这些都没有官印,您放心用。”

    没有官印?那就是平民能用得起的瓷器喽,温阮被勾起了好奇,跟着裴叔进了屋子。

    琳琅满目的瓷器,晃了温阮的眼睛,鎏金的、高温窑变的、珐琅的

    裴叔怎么还唬人呢?

    见温阮被吓退,裴叔笑眯眯地指着冰蓝色通体冰裂纹瓷盆:“您看这个,虽然有裂纹,但是不漏,瑕疵品您拿去用!”

    如果冰裂纹有嘴,只怕是要大喊一声:你全家都是瑕疵品!

    虽然裴叔看着老,但把自个当小孩糊弄就过分了吧!

    温阮心中吐槽,面上笑着婉拒。

    裴叔心下了然,哎呀,竟然没骗过。

    他抬手一指墙角边落灰的白瓷双耳盆:“那个,这个最便宜,我捡的,送给你。”说罢,抱起瓷盆就往温阮怀里塞,塞完后,脚底抹油一般,扭头就走,嘴上还不忘喊着:“我有急事,林娘子回见!”生怕温阮拒绝。

    温阮哭笑不得,只得抱着瓷盆回到后院。

    此时的温阮还不知道,这个瓷盆后来也成为食味粥铺的传奇物件之一。

    尚清坐上在城郊的马车,西洋货一部分放到了明月郊外的庄子里,她要去清点清点。

    修长的指尖,轻轻按压着额角,昨夜饮下的酒,今日才上额头。

    “吁————”

    马车骤停,车夫慌张的声音响起:“主子,这路边突然滚出一个人。”

    尚清掀开帘子,皱眉望向路边,衣衫不整的长发男子倒在一边,裸露的浅蜜色皮肤上还带着些鞭痕。

    常在名利场里行走,虽然尚清洁身自好,但不妨碍她知道某些作弄人的阴私手段。

    一瞧这鞭痕就是某些“兴致”的人手下鞭打出来的。

    虽然有同情,但尚清没有随手捡人的习惯,丢下自己的备用衣袍,盖住此人裸露的肌肤,转头欲走。

    “谢谢”

    有趣,这人不求着自己救他,反而只道谢,尚清生出些兴趣来,她转头,便看到那人抬起一双湛蓝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湛蓝色?如此剔透的蓝,只怕是西戎皇室才有,眼前这位不会是某个皇室成员的外室子吧?

    尚清嗅到了商机,西戎与大业虽有摩擦,但不影响民间往来通商。

    通商通商,搭上路子,才能通商,她正愁没路子呢。

    但也不能让眼前人瞧出自个的目的,商场上互相猜底牌,猜中的人才会是赢家。

    她面色极为冷淡地瞧了地上人一眼,对着随从吩咐道:“去,把他扶上后面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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