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腌笃鲜(一)
三位穿着靛蓝色长袍的汉子,是城南布坊的伙计,相约坐驴车去上值,这赁驴小儿迟迟不来,早起又饥肠辘辘,在寒风中啃着干硬的馒头。
闻到米粥的香气,却又不敢入内,生怕一顿朝食就没了几天的工钱,奈何这香气太过勾人,以往还能勉强下咽的馒头,如今越发难嚼,三人只得在店门口伸长脖子观望。
见田聪穿着朴素,其中一个方脸汉子耐不住性子,他喊道:“兄弟,咋样啊?”
都是数着铜板过日子的人,田聪自然是知晓方脸汉子的言下之意,打了个饱嗝后,缓缓说道:“实惠!好吃!我这一顿花了十六文。”
一听这价钱,还合适,方脸汉子拎起袍角跨进店中,身后的矮个汉子,搓搓手,跟着跨了进来,只余个高瘦的汉子吸着鼻涕,摇摆不定。
明月送上食单,方脸汉子一瞧,确实不贵,冲着高瘦男子喊道:“顺子,来吃,白粥三文一碗。”
“一碗吃不饱可以免费续的,我们新开的,八折活动,满十文收八文钱。”明月笑着补充道。
一听还能续,高瘦男子跨过门槛,坐在方脸汉子身旁。手中抓着食单上下翻看,他犹豫半晌:“三份白粥,三份肉饼,一碟腌芥菜。”明月记下,秋娘拿着纸单去后厨。
“顺子,大根,今日朝食我来付,布坊管事前几日提了我的月钱,哥哥我手里还算有些余钱。”
矮个汉子爽快道:“那小弟先谢谢大哥了,我得攒点钱,待我与春花成婚了,请哥哥喝喜酒。”
大堂内热火朝天的聊着,后厨里,温阮手脚麻利地将千层肉饼放入锅中,葱香与肉香合为一体,被风带到了大堂之内。
三人同时皱着鼻子嗅着空气中的肉香,眯着眼睛目露陶醉,这味道真香!
田聪眼前一亮,唤来明月:“小娘子,这是便是千层肉饼的味道吗?”
明月收着碗筷,拿粗布擦着桌面回道:“是的,我们林掌柜的手艺这梁州城里没几个比得上的,没有骗你,这味道香吧?吃到嘴里比闻着还好吃!八文一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给我来两块带走。”
“好嘞,诚惠十二文。”田聪从布兜内拿出十二个铜板,交给明月。
金灿灿,焦脆脆,一压就留肉汁的千层肉饼端到了众人面前。顺子三人无暇说话,这一口白粥一口肉饼,偶尔夹上块腌芥菜,只听“呵喽呵喽”的喝粥声,彼此之间默契得没有再聊。
温阮将包好的肉饼递给田聪:“若是凉了,锅中再煎下,味道就与刚出锅一样了。”
田聪接过肉饼,发出感叹:“小娘子,你家厨子是不是哪个酒楼出身?这手艺怕是与金玉楼不相上下了。”
温阮摇了摇头:“不是酒楼出身,祖上有厨子罢了。”
“这么了解,这厨子怕不是你的夫君吧。”田聪将肉饼揣着怀中,背起竹篓准备回家。
温阮微微一笑:“是我本人。”
田聪提着竹篓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惊讶道:“你是厨娘?”
这也不怪田聪孤陋寡闻,码头上就有为达官贵人剖鱼制脍的厨娘。那些厨娘多是画舫培养的弱柳扶风的好颜色,她们掌握这项技艺,只是为了在宴会上露脸,毕竟能搭上个贵人,即使做妾,也能摆脱穷苦的出身。
所以时人虽是知晓也有厨艺高超的厨娘,但说起厨娘二字,总会先带着些“桃色”印象。
“是在下失礼了。”田聪双手抱拳:“小娘子厨艺高超,待过些时日,定会成为梁州城内一绝。祝小娘子财源滚滚,盆满钵满。”
温阮侧身回礼。
日头向天当中移,天光大亮,青石板路上的粗布短打被丝绸长衫替代,家中富足,不必为铜钱所奔走,自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温阮将长条桌搬出食肆,在桌上摆着菜品,借此吸引人流。
昨日穿着青色长袍的书生,甩着把极为朴素的竹扇来到粥铺前,身旁跟着个虎背熊腰穿着绛紫色领花长袍的书生,那书生手持镶着青金宝石的绸扇,头戴鎏金冠,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青川兄啊,你就带我来吃粥?这粥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的人家,或者赈灾时给灾民吃的吗?让我这张食惯了山珍海味的嘴,如何下咽啊。”那书生不耐烦地上下甩着绸扇,好好的一把扇子,愣是被撕破了一角。
揪着绸扇的边,随手扔到身后小厮的怀中:“赏你们了。”
青色长袍书生倒也不恼火,微微一笑:“胡兄勿恼。”说罢,没理会他的抱怨,收起折扇,走进粥铺。
姓胡的书生跺跺脚,要不是他娘耳提面命要让他与这文青川打好关系,他才不会来这种市井间的铺子,憋着股气,勉强堆起笑脸,跟着入内。
虽是接近晌午,店中人不少,只有一两桌空余,文青川找了个靠窗的空桌,坐下。姓胡的书生站在一旁,看着小厮擦了一遍桌椅后,才勉强落座。
明月自是将这幅做派看在眼里,暗中犯了个白眼,笑眯眯地将食单奉上:“客官食单上的都有,您瞧瞧吃什么?”
文青川看到这食单时,被惊艳了一瞬,这画配的极为生动,即使不识字的百姓,也能知道他点了个什么吃食。他温和一笑:“一份猪肚粥,拌三丝,两块肉饼,一根油条。”
末了,用温润的嗓音问道:“这儿童套餐是何意?为何没见昨日的馒头呢?”
明月笑着解释道:“就是卖给小孩子的吃食,里面是甜口的红豆粥与酒酿馒头,这位客官,您没带小孩,自然是买不了这个套餐的。”
胡姓书生闻言,双眉一皱:“岂有此理,这么小个破店,规矩倒是挺多。”
“胡兄,慎言,店家的规矩我们食客自然是遵守的。”他将食单递给明月:“下次带我家外甥来吃,劳烦了。”
“青川兄啊,你着啥急,我还没点呢。”大清早就蹲在学堂门口等人的胡书生急了,他还饿着呢。
文青川俊朗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对了,还有胡兄,我忘记了,不过胡兄不是不愿吃粥吗?要不你看着我吃?”
总感觉这文青川是故意的,却又没有证据,吃瘪的胡书生冲着明月发火道:“和他一样来一份,还有这儿童套餐我吃定了,你也别说不行,去上三坊打听打听你胡爷爷的名声,只有我不愿吃的,没有我吃不到的。”
明月脸上的笑容一僵:“客官您稍等,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
她跑到后厨,将大堂内胡书生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给温阮,温阮闻言也不惊慌,淡定地取下围裙,带着刚出锅肉饼,走到大堂。
日头晒进大堂里,穿着水绿色襦裙的温阮,周身的稳重端庄气质愣是将眉眼间的艳色压下不少,将肉饼端上桌,对着胡书生问道:“在下是食味粥铺的掌勺兼掌柜,您有什么疑问吗?”
被温阮容貌惊艳到的胡书生,侧身摆出自认为最为风流倜傥的姿势,掐着嗓子说道:“小娘子,我要吃这儿童套餐。”
温阮目露惊奇:“这位郎君今年贵庚?”
胡书生咧嘴一笑,就知道没人能阻挡他的魅力,摆出潇洒姿态说道:“二十有六,家中做油坊生意,日进斗金,已有一妻二妾,不过小娘子出身太低,虽然有些姿色,但要嫁我,只好勉强让你当个妾了。”
知道自家郎君又开始了,身后的两个小厮目露绝望,这拦也拦不住啊,只能暗中祈祷这次捅的篓子夫人也能摆平。
“二十有六,还要吃儿童套餐,你是巨婴吗?”向来温柔的嘴里,毫不留情地说出这句话。
竖起耳朵听着热闹的周围人,闻言,不小心笑了出来,竭力掩饰的笑声四起。
胡书生一张脸由黑变白又变绿,眯着眼睛,声音极为阴冷:“你这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胡爷爷我有上百种法子让你滚出这梁州城。”
“你不是二十六岁吗?怎么又是爷爷了?我就说嘛,你这张脸怎么看都是五十六的,哪像什么二十六的。”温阮不紧不慢地说道。
文青川晃着扇子,笑呵呵地说道:“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别在这闹了,多不好看啊。”说罢,双眼一眯,上下扫视胡书生。
胡书生忍了又忍,只觉得胸膛要气炸了,从小到大,他在这梁州城内横着走,没人能让他吃瘪。
对啊,没有人能让他吃瘪,反正他娘总能摆平,萍水相逢文青川犯不着为个小娘子得罪胡家,今日这小娘皮他收拾定了,弄到她家破人亡,只能在跪着求他饶命,他到时为所欲为,这小娘子也无处申冤。
无视文青川的警告,他舔了舔嘴唇:“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下跪求饶,否则我砸了你这店,梁州城内也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没等温阮回话,门口便传来深沉有力的声音:“是吗?要是我说了不字,胡郎君该如何处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