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
“麻烦去收费处把医药费交一下啊。”
身材娇小的护士怀里抱着夹板,眼睛斜睨了一下病房中的两个人,最后决定远离这个修罗场。
她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
擦肩而过时,带起的一阵微风撬动了季晓芙凫色的裙摆,还有弯弯曲曲的半长的卷发。
被撬动的岂止是裙摆和头发,还有季晓芙现在那颗混乱无比的大脑,和一颗想要狠狠撕碎面前那个狗男人的心。
“晓芙……”狗男人开口了。
他捂着缠了厚厚医用绷带的脑袋,神情迷离四散,眼神间竟还潋起了水光,一副虚弱地要死的模样。
季晓芙很不厚道地想,车祸怎么没给你撞死?
真不怪她恶毒,谁发现自己的未婚夫出轨还会祝他幸福呢?
这个暑假,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太好。
阴雨连连,湿漉漉的讨人厌。
晓芙先是被学校叫去强行开了两天的会,跟校领导们商量下一学期去支教的人员安排——校里没几个教师愿意远赴深山。
会议现场一片沉默,从下午一直沉默到了天黑,雨天的黑夜像无形的掌,提着在场所有教师的心。
校领导把注意打到季晓芙这个有支教经验的人身上。
她还是用婚期将至的理由,才推辞了这一差事。
紧接着,又听到桂明安出车祸的消息。
她连伞都忘了拿,抓起手包,冒着雨,就急急忙忙地从会议现场赶来医院,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夫和另一个女人抱在一起,互诉衷肠。
手牵着手,脸对着脸,心贴着心,额头抵着额头——嘴也快挨到一起去了。
她听见那女人软软的声音,对着自己的未婚夫哭哭啼啼:“明安,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地走啊……”
桂明安这个狗男人好声好气地安慰她:“我已经没事了,你再不走,一会儿晓芙要来了,别让她误会了。”
误会?好嘛!
季晓芙微微一笑,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刚巧在误会的巅峰急急忙忙地跑进了病房里。
女人见到她,倒像是吓了一跳,连忙推开还未反应过来的桂明安,抢了狗男人的台词:“晓芙,你、你别误会啊……”
病房是三人间。
桂明安正躺在靠入口的床位上,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刹显然是呆了一怔,反应慢了半拍,也不知道被纱布包裹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被撞出了问题。
最里面那张床位,被天蓝色的帘布遮了一半,冷淡绝情的颜色中,看不清床上躺着什么人。倒是中间床位上躺着的大爷,和陪床的大妈有点扎眼。
两口子正坐在瓜田的中央吃新鲜的瓜。
可能还是嫌时局不够乱,穿着白底浅蓝小碎花护士服的护士也闯进来。
她左手拿着板子,右手拿着中性笔,不知道在板子上记录些什么,嘴里不停道:“哎,到点了啊!医院不让陪床,家属们该回去的就回去吧!”
季晓芙刚想转身就走,给那对狗男女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没成想被人捷足先登——
是那个女人:“明安,晓芙,我先回去了,等有空再来看你。”喊的是两个人的名字,可话却是对着桂明安说的。
说完,她就抹着眼泪,婷婷袅袅地走出病房门去。
季晓芙气不打一出来,一言不发,只瞪着床上的狗男人。
护士检查完三位病人的情况看见她还杵在原地,诧异道:“探视时间过了啊,快走吧!哦,你是桂明安家属吧?他被送过来医药费都还没交呢……”
也许是她现在的脸色太难看,周遭的气场压得这话音越来越弱。
护士舔了舔嘴唇,收了笔,把板子往怀里一夹,丢下让她交费的话就冲出病房去,连赶她出病房的事情都忘记了。
“晓芙,你别误会了。”桂明安撑起身子去拉她的手。
季晓芙毫不留情地甩开他:“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我们就是碰巧在路上遇见了……”
“有那么巧的事吗?遇见了?然后你出车祸,她送你来医院?”
季晓芙察觉出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克制地停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这么跟我说?”
似乎被戳穿了想法,桂明安面上难掩地浮出一丝尴尬,不免沉默一阵。
尴尬这种东西,在沉默中只会愈演愈烈,好像一颗在杯中沉浮的胖大海,颗粒被泡发后,褐色的植物尸体浮浮囊囊,黏糊糊的恶心。
护士又出现在门外,八成是想起了自己没有完成的工作,冲着季晓芙道:“哎,家属探视到时间了,桂明安家属,记得去急诊值班那里交下费啊!”
季晓芙在沉默中逐渐冷静下来。
她转身,默默地朝护士的方向走去,红唇里说出的话语冷漠得像寒冰,在三伏天的空调房里散发着幽幽的凉意:“抱歉,我没办法替他缴费,我只是他前女友而已。”
她说完,也不管旁人的反应,拎着小皮包,迈着大步就走出病房。
和护士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微风,努力地想给自己凹一个洒脱大女主的人设。
哼,不过就是被绿了嘛!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她现在不太想见人,躲去了医院的卫生间收拾心情。
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
自己长得是漂亮的,从小到大都是漂亮的。
怎么桂明安这个狗男人有了美女还能想外遇!
她今天加班,因为要见校领导,穿得像个officelady。
奶白色裁剪大方的衬衣,搭配一条凫色的半身裙,踩着矮矮小猫跟的高跟鞋,画着浅浅的裸妆,只是朱唇轻点,简约又大方。
她在镜子里对着那条凫色微微修身的半身裙盯了半晌。
凫色。
在她读书时曾经学习过的美术知识里,没有哪种颜料被叫做这个名字,还是开始研究穿搭以后,才得知了这个名字。
这种颜色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蓝绿色,有点神秘感,还有点异域风情。
往日,晓芙觉得这颜色更偏向蓝色一些,像孔雀的漂亮羽毛。
可今天,不知是因为这医院的灯光太惨白,还是她头顶绿光,总觉得这就是个松石绿色。
绿得刺眼,像是被汽车的远光灯晃到了眼睛,闭上眼也是一闪一闪。
她暗道一声晦气,踩着小猫跟走出卫生间。
医院里静悄悄,深夜的医院里,只有洁白天花板上明亮的筒灯照亮走廊,照出周遭惨白的一片。
晓芙放轻了脚步,不让高跟鞋的声响惊扰到深夜休息的病人。
路过护士站时,看到到两个值班护士在惨白灯光下喁喁私语,那私语的声音虽细,可晓芙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的是她,还有病房里的桂明安。
护士的嘴巴伶俐,将一场捉奸被绿的戏码,硬是胡诌成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战争。
季晓芙听得哭笑不得。
“那病人的女朋友长得是真漂亮!身材好,皮肤白得发光,大大的狐狸眼加烈焰红唇,穿着气质也出挑!这要是在娱乐圈出道,绝对是能靠身材和颜值杀上顶流宝座的!”
晓芙听出来,这是在夸自己呢。
虽然背地里被人八卦这样的事情不太舒服,但夸自己貌美如花,她还是有点受用的。
另一个听八卦的护士不相信:“你就胡说吧!都那么漂亮了,男人还出轨?”
说八卦的护士“嘁”了一声:“男人嘛!没一个好东西!你不知道红玫瑰与白玫瑰嘛!”
她煞有介事地叹了声气,说得声情并茂,娓娓动听:“有了红玫瑰,时间久了,红色就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白的还是一抹白月光;得到白玫瑰,时间久了,白色就是衣服上的饭粒子,红的成为心口上的朱砂痣!”
季晓芙觉得自己寡闻少见。
怎么现在学医的人,文学造诣都这么高了吗?连张爱玲都信手拈来,背的这叫一个滚瓜烂熟,直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小学语文老师有些鼠目寸光。
听八卦的护士问:“那他女朋友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呀?”
说八卦的护士言语间故作高深:“这个嘛……她美得那么有冲击力,当然是红玫瑰了!”
“啊……”听八卦的护士皱了皱脸摇头,“那岂不是蚊子血了?还不如饭粒子……不对,饭粒子也不好……”
季晓芙很想冲到她们面前说:我才不是蚊子血和饭粒子!
但是良好的家教告诉她,听墙角是不对的行为,毕竟对方谈论的只是关于自己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
为了避免这一行为被人发现,她蹑手蹑脚地准备开溜。
没走上两步就在转弯处看见个穿病号服的男人。
男人身高不低,就是有些瘦,浅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他身上有些松松垮垮。
那男人脑袋上也包着厚厚的医用绷带,背着光线,半藏在绷带和阴影里的脸,看不清面貌。
他越过她,手肘直径抵在护士台上,手指曲起,轻轻在台面上敲击两下:“医院不是规定不能私下聊病人的隐私吗?”
声音有些清冽,在背后乍然响起,惊了两个小护士一跳,还以为是被哪个医生视察抓包了。
等她们回过头来才发现是个病人,又看见了他身后的季晓芙,连忙起身道歉。
季晓芙摇了摇头说了句“没关系”,她顾不上小猫跟发出“笃笃”的声响,转过身,在她们道歉的声音中飞快地走远。
远远听见护士的声音不明确地传到耳中,仿佛夏季夜晚中,半梦半醒间听见的虫鸣,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晓芙听得模模糊糊,出了医院大门,发现这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
她冒着小雨,顺手拦了一辆深夜等候的的士回家去。
的士上,司机播放着车载电台——深夜情感频道。
女主持人的声音温柔动听,伴随着落在车身上“沙沙”的雨声,分享或动人或惋惜的情感故事,伴随故事播放一曲撩人心弦的歌曲。
现下说的,是一出三角关系,背景音乐播放着近十年前的老歌《三人游》,男声略带沙哑,忧伤地唱——
“一人留两人疚三人游
悄悄的远远的或许舍不得
…………”
季晓芙心下不悦,眉头微微蹙起,怎么还给她温习起来?
一个人突然转变的时候,女人的第六感往往会敏锐起来,哪怕像晓芙这样对感情迟钝的性格,也是隐隐预料到了的。
有了怀疑的念头,就会忍不住注意到细枝末节。
桂明安不止一次和那个女人联系——微信、电话,她都撞见过。曾在她的逼问下得知,那女人叫白甜,是桂明安的初恋。
可桂明安说白甜早已经结婚,甚至还给她看了白甜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白甜笑容甜蜜,像十月里熟透的甜柿子,亲密地依偎在她老公壮硕的怀里。
季晓芙安慰自己,桂明安怎么也不会去招惹一个有夫之妇。
结果,刚刚在她面前那一出的亲亲我我,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自我安慰,只让她觉得承受不住。
她从未和白甜见过面,可白甜却能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
可见,桂明安没少在白甜面前提起自己,自然也给白甜看过自己的照片。
不知他会怎么和白甜说自己,总不能拿着她的照片说“这是我的红玫瑰,但是我现在喜欢白玫瑰”这样的话吧?
晓芙联想起护士八卦时的闲碎言语——好嘛,白甜连姓都是“白”,怪不得是白月光了!
她哪是什么鸵鸟性子,半点委屈也受不得的。
所以,和桂明安必须分手!
她气愤里夹杂了一丝现实——和桂明安早已经谈婚论嫁,双方见过父母订了婚,甚至连婚纱照都拍了,再过半个月就能拿到正片了。
婚期就在年末。
这一下……
晓芙忧愁起来,连出租车开到家门口都没反应过来。
“美女?到了!”司机唤了半天她才回过神,她匆忙地扫码付车费,下车时,漂亮的小猫跟踩在积水上,让她觉得不适。
车门“啪”一声关上,开走时,溅起了一地沾染夏日暑气的雨水。
季晓芙将小包顶在脑袋上遮雨,抬起头看自己家的院子,透过落地窗半掩的窗帘,能看到点点灯火,隐约还能听见自家那只小京巴,清脆的犬吠声。
父母应该还没睡。
她像个赴死的人,咬了咬牙,输了密码进门,决定趁夜色将事情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