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
一盏茶后女子转醒。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一颗巨大无比的树伸展着枝与叶,天地间一切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
不知为何,女子看到莫名想跪在树前祈求什么。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正要跪下时,一片绿叶将她托起,伴随着空旷柔暖的声音
“我可以将元公子从记忆里去除,你可愿意?”
女子呆愣的看向周身:“我这是梦到了神吗?原来神不是人相啊我一直以为神都如我们人一般。”
这是好奇神的样子呢沉尽看着面前的女子抿唇笑了笑。等候片刻也不见她作答,便又问了一次。
女子却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为何?那你后半辈子都要这样度过吗?”
“对啊,他虽不在了,但我答应过他,这一生都是他的。他那般爱我,我又怎能食言?”
须臾后又悄声补一句:“这一世无缘那便等下一世。”
这话被沉尽清晰的听在耳中,迟疑过后还是问道:“若是他已经投了胎,将来的每一世都错过呢?”
女子睁大眼不可思议:“投胎会这般快?”
“不会。”
“那就好。我还要尽儿女的义务,他不能不等我,若是不等便是他食言!”
末了忽然毫无预兆的跪在地上,双手合十。
“神明。候他爱他不苦,可想起他所受的一切,利刃片片割肉,摧我心剖我肝。”眼泪滑落,女子跪拜在地,额头磕在绿叶间。
“凡人康氏私心想求神明,来世能伴他身侧。不敢耽误他的轮回路,只求一个家禽或牛马。”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许久后
枝叶延展,轻柔抚上女子发顶:“日升日落,如梭五十九。厍府少爷二十遇刘家小女布施,恩爱偕老皆尤自身。因成。”
做完这一切,沉尽准备将手收回时看了眼她手中攥着的物什,微微有些奇怪:“你手中的是什么?”
女子抬眸恍惚回道:“葬他时在他手中发现的。”
“可以给我看看吗?”
那东西很小,若不拿在手中并不能看清。
“我看不到你要怎么给你呢?”
“放在叶上便可。”
等女子放下后,她拿起来细细端详。
这是一枚缁色的盘扣石珠,一般的百姓是用不起这种东西,沉尽记下样子后将东西物归原主。
见她闭眸从院中出来,冷暮白上前牵住她,看着她眼睑下的血,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她愿意?”
沉尽微微摇头:“求不得这一世,那便求下一世我给了她下世能遇到元舟的因。”
因由己造,沉尽从不会干涉。猜想她是怜悯心起,冷暮白也不再多说。
“公子,我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冷暮白带着她回到梨花林子深处的湖边:“发现了什么?”
“那女子拿着一枚盘扣上点缀的石珠,我估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以为是元公子的物什,可其实并不像。那石珠不是一般的材质,寻常百姓不会往盘扣上点缀珠子。我也是到了圣丹门才发现修士们都会点缀那么一两颗白色的珠子。”
沉尽说着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那石珠是葬元公子时在他手中发现的若是正面很容易躲开或是察觉,所以公子,你控制住我。”
明白这番是何用意,冷暮白贴近将手臂环在她的脖颈处。
沉尽往后抓去,发现只两臂环绕就已经阻了她向后伸去的路
只能向上却触到了突起处。
倏地将手收回。
“公子不太合适,可能得换一个人来试。”沉尽尴尬自己的唐突,要撤离怀抱时发现身后的人根本没打算放开她。
“明日让仲栖试一试。”
“好。”
身后人依旧没松开,沉尽挠挠脸颊,将下颌放在他的双臂上,左右蹭了蹭。
完全忘记自己下颌上沾满血迹。
“倘若有一日你想忘记一个人,会给自己下因果吗?”
今日这事再结合他问的话,很明显口中所说是他自己。
沉尽转过身不解的看向他:“神不会有生死一说,我为什么要忘记你?”
可是面前人只是伸出手擦拭着她的脸。
她知道血不再流了,可为什么忽然间想流泪呢?
将血擦拭干净后,冷暮白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好了。”
正要后退一步却被沉尽环住了腰。
抱着他将脸颊贴在胸口,片刻后抓住前襟往下拉了拉,示意他低下身子。
冷暮白照着做了,在躬下身的那一刻,吻便落至唇上。
她抚慰般一下下捻磨,柔软的唇珠蹭在闭合的缝隙间,隔靴止痒却让冷暮白僵在原地。
他皱着眉稍稍后退,女子却又紧随而来。
难耐之下抢过主动权,一手撑住她的脑后索取她的唇舌,另一只手直接将她抱起。
像是满意极了这个高度,吻着唇还不够,又去吻她的鼻,她的脸,她的眉,她眼尾间的痣最后吻落至她的脖颈处。
女子闭眸微仰着,月光倾洒在身上,仿若遮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
近千年所见的景,都不及此刻眼前。
是不可亵渎的神
是摄人心魄的妖
是聪颖善良的人
不,都不是,她只是沉尽。
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魂,他的魄。
冷暮白缓缓走至草坡处,抱着她蹲下身,随后带着她一起躺了下来。
轻轻压在其上,吻着身下的女子。
女子并未忸怩,将手懒懒搭在他的肩。
须臾后身下的人忽然一怔,悄摸睁开一只眼看向他。
知道这是感觉到了,冷暮白眼里含着笑意,将她脸上的碎发轻柔抚至耳后:“不用担心,这地方虽美,但是难免会有人来我还不至于。”
说完又认真看着她:“沉尽,不要给自己下果,好吗?”
身下的人不看他:“好,我答应你。”
翌日
四人站在林子中,沉尽给冷暮白使了眼色,后者眨眼间便闪至仲栖的身后锁住了脖颈。
“?”
仲栖束手就擒般举起双手:“饶命。”
“”沉尽扶额,这是什么奇才。
“试着取我上侧的盘扣。”
仲栖愣愣的伸出右手往上探去,轻松的就将扣子握在掌中。
“然后呢,解开吗?”
“”
冷暮白立刻皱眉推开他:“你用不用去一趟圣丹门?”
“哈哈哈我就说他脑子不正常,你们此刻终于发现。”姚烟扶着梨花树笑的花枝乱颤,正笑着被一人从身后敲了敲头顶。
转回身看着比自己高一大截的人,手里正拿着梨花树枝笑看她,瞬间一脚飞踹上去:“仲栖,你是不是看我好脸给多了?”
一人打一人追,一会在远处一会又在眼前。
让沉尽看的眼花缭乱,叹了叹气与冷暮白一起往林子外走去。
“可以确定是元公子在不知什么情况下将那珠子摘了下来。现在需要知道那石珠是出自哪个门派。”
她从康氏手中接过珠子时就探知过,但毫无所动。
看样子那人发现少了颗珠子,已经做过防备。
想必整个门派的石珠都换过了吧。
二人往池村行去。
远远瞧见修士们已经将村子的废墟移除完毕,剩下的便是村民们再盖起各自的屋子。
这次的损失极为惨重,死去了六位老人。
屋子、银钱、以及酒窖、客栈、酒楼、商铺等等全部化为乌有。
走至春池道时,发现道上围了很多人,走近后才发现原来围着的是几个募捐桶,旁边还站着两名修士看顾。
这时候池村的村民们抬来一个木桌放在桶旁,又在桌上放置了笔墨纸砚。
“我们池村感谢大家的帮助。捐银者,请将名字住址写在这纸上,日后等村子修整完毕,我们会将银子如数奉还。”
说话的是池村一四十上下的富商。
“他是个善人。”
冷暮白垂眸看了眼沉尽,并没有说话。
“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叫他沈哥,家里祖上一直卖着离苦,后来到他接手便又开了客栈与酒楼。村里很多家境不好的都受过他的恩惠”
十几年前,在沉尽刚刚记事时,池村有一月连续下大雨,池水泡塌了春池道。
村民赶去后下水测深度,发现水已经到了马身。
酒车本就重,又有池水受阻,十几匹马也拉不过去。村民出主意,说是人多力量大,卸几十个马车一批批送过去。
可谁都不愿意做卸的人。
酒不送可以,但去往各城的马不能受累,万一明日雨过天晴,翌日就能过了呢?
只互相等着看是谁先忍不住打头阵杨叔便是那个忍不住的人。
眼见不能再耽搁,杨叔拿上绳索,叫来了十多个人,准备与马车一起拉着先试试,实在不行几匹马拉着一车试试,总比干等着强。
沉尽和杨婶也跟着去了。
结果一行人行到村口,远远看见几十头又壮实又高大的黑牛。
牛角向外扩散,呼哧喘着粗气,盯视着人时,像是随时准备撞击或是碾碎。
黑牛前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牛的主人,另一个就是这富商。
杨叔一头雾水走上前:“沈哥这是?”
这沈哥见了他们笑道:“这不,又做善事来啦!你们整天大善人大善人的,我这不做点什么,羞的慌。”
说着给身边的男子指了指杨叔的酒车:“帮着拉吧,这酒切莫不能让水进去喽。”
话音刚落,黑牛后面跑出几个青年,手脚利索的帮着给杨叔的马车卸酒,又将卸下来的酒放在牛车上。
杨叔还怔愣的看着,旁边的沈叔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你们将空马车先弄过去。”
等杨叔到了春池道另一头,沉尽就看见十几头黑牛稳稳下水,又稳稳行走在深池中。
骑在牛背上的人一下下吹响哨声很是震撼壮观。
这边还没结束,闻声又赶来几辆马车。
依旧如杨叔的酒车那般,剩下的黑牛将别人的酒车也拉了过去。
杨叔跟着牛车去而复返,看向沈哥摇头直笑:“沈哥啊沈哥,你说你这般为了什么?”
“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那给我五十两银子吧。”说完伸出手,一副真打算收钱的架势。
杨叔还真就让杨婶回家去拿钱,赶忙被沈哥拦住:“行了行了,别坏我善人名声!快去送酒去,回来再说!”
后来沉尽悄悄去看过,那牛车每日午时与傍晚都候在那里,一直到春池道修好才撤走。
最为震惊的是——春池道也是沈哥出的银子找人修缮。
人们陆续捐着财物,有其它村来的,有城里听闻而来的,也有别的城得知后赶来的。
有些人留了姓名住址,有些则丢进去摆摆手跑远。
世态炎凉吗或许吧。
但不能蒙蔽双眼,无视小道上的善景。
一口水,一粒米,一件褴褛在啼饥号寒中便是一口井,一箩饼,一张棉被。
而这之间有一位无声无息的因果神,一切都将在她眼中涓滴不遗。
举手是善,垂手未必是恶。
与人为善之人,福泽不在这一世必会在下一世。